隔离点、违建与 29 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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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作新冠疫情隔离点的酒店轰然倒下，带走了 29 个生命，也揭开了泉州违法建设的冰山一角

听到墙体开裂的声音，丁琳以为是地震。她还没反应过来，楼就塌了。

丁琳和儿子住在欣佳酒店四层靠里侧的一个房间。整个酒店塌下去后，她上半身被压住不能动弹，「鼻子和嘴里全是沙子和灰尘，难以呼吸」。幸运的是，她儿子正好处于倒塌的三角区，只是脚上受了点轻伤，没有被困。儿子找来水喂她，让她维持呼吸。挨过了三个小时，母子二人在晚上 10 点多成功获救。「活着真好。」丁琳说。

欣佳酒店位于福建省泉州市鲤城区与县级市南安市的交界处，门牌号是南环路 1688 号，距离泉州市中心十多公里。这是一座经济型酒店，背靠山坡，面向主干道南环路，一侧是中骏·四季康城小区，另一侧是一座加油站。

酒店有七层楼高，外墙均是玻璃幕墙，墙上挂有各种店铺招牌和空调外机。楼内除了欣佳酒店，还开有二手车行、餐馆、便利店、足浴中心等。

2020 年春天，新冠疫情席卷中国，欣佳酒店被改造为区级医学观察点，用作隔离观察湖北、浙江温州等重点地区返回鲤城区的人员。3 月 7 日晚 7 点 15 分左右，随着一声巨响，欣佳酒店楼体整体坍塌。「酒店是斜着塌的，像一根筷子一样斜着倒下来。」一街之隔的蛋糕店员工说。

根据官方通报，事发当时，欣佳酒店共入住重点疫区或有相关旅居史的人员 58 人，管理、服务等人员 16 人，另有租在该栋大楼的车行人员 6 人。事发后楼内受困人员 71 人，9 人自行逃生。

猝不及防的灾难发生在抗击新冠疫情的关键时刻，引发举国关注。国务院安全生产委员会办公室立即派员赶赴现场，福建全省所有地级市的消防救援力量向泉州汇聚。

并不是所有被困者都如丁琳母子这般幸运。欣佳酒店坍塌方式特殊，加上内部结构复杂，给救援带来困难，伤亡数字不断攀升。3 月 12 日中午，现场救援结束。事故共导致 29 人死亡，其中 27 人救出时已无生命体征，2 人送医抢救无效死亡，另有 42 人受伤。被灾难带走的人里，有湖北黄石来的一家五口，有福建三明的厨师，也有泉州本地的公务员。

欣佳酒店的过往被放到聚光灯下一一审视。它所在的楼体修建于 2013 年，原为四层钢结构，2016 年底开始装修，并在 2018 年「升级」为七层楼，欣佳酒店便位于改造后的楼内。多个线索显示，违规建设夹层导致负荷超载，是楼体坍塌的直接原因。

救援尚未结束时，应急管理部副部长尚勇就公开表示，这是一起安全生产责任事故，酒店违法建设，多次违规改建，暴露出地方有关方面安全生产监管责任不落实，长期造成安全风险隐患的漏洞和盲区，「血的教训令人震惊」。国务院随后宣布成立欣佳酒店「3·7」坍塌事故调查组，开展调查。

3 月 13 日，事故调查组在泉州召开第一次全体会议。会上披露，该项目未履行基本建设程序，无规划和施工许可，存在非法建设、违规改造等严重问题，特别是房屋业主发现房屋基础沉降和承重柱变形等重大事故前兆，仍然心存侥幸、继续违规冒险经营；地方相关职能部门监管不到位、「打非治违」流于形式，导致安全关卡层层失效，最终酿成惨烈事故。

泉州是古代中国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宋元时期被誉为「东方第一大港」。近年来，泉州经济实力稳居福建之首，2019 年 GDP 达到 9946 亿元，超过不少省会城市，离万亿元大关也只有一步之遥。

据财新记者调查，欣佳酒店楼体在建设之初就是一栋违法建筑。在当地，这类违法建筑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官方虽然多次整治，但违建户与执法者之间仍暗通款曲，达成默契。欣佳酒店坍塌事故，以极端方式解开了繁荣背后违法建设的冰山一角。

救援与前兆

丁琳是湖北石首人，在泉州经营一家快递取件点。2020 年春节，她和儿子回了湖北老家。快递行业是重点复工复产的行业，经过批准，母子二人在 2 月 25 日返回泉州鲤城区。一回到泉州，他们便被社区居委会干部带到欣佳酒店，进行隔离观察。事故发生的时候，原本再过两天，他们就可以解除隔离。

酒店坍塌当晚，不少和丁琳一样被困在外围的人成功获救。福建省所有地级市消防救援支队均参与救援。一名三明市消防救援支队人员说，先期到达的消防救援力量将外围的被困人员救出，后到的再接力救援被埋较深的被困者。随着时间推移，救援变得困难起来。

财新记者在救援现场看到，福建省消防救援总队将坍塌现场划分成六个救援区域，在九个作业点打通救援通道，五个小组同时持续不断开展生命迹象搜寻。

欣佳酒店坍塌方式特殊，给现场救援带来阻碍。「酒店外围水泥板倒塌后，与水平面形成差不多 80 度的倾角，救援人员在上面作业时非常困难。」现场一名救援人员告诉财新记者，酒店内部结构复杂，在破拆过程中，发现埋压物除了水泥、砌块，还有家具、床垫、柜子等杂物，而且这些杂物压得非常紧实，「我们只能从上面一层层往下搜救」。

救援人员首先使用生命探测仪或视频检测仪，对固定区域进行搜索。一旦发现被困人员，再使用电动镐、电焊机等工具对结构进行破拆，待破拆到合适位置后再将被困者救出。如遇到结构不稳，还要对周边结构进行加固，以免对被困者造成二次伤害。

「找到被困人员以后，我们要先向被困人员喊话，如果他有意识，我们就会一直跟他聊天，不能让他睡着。」这名救援人员说，「睡着了就会很危险。」

3 月 9 日，泉州天气闷热难耐，傍晚时分下起了小雨。当晚 11 点 10 分，救援现场传来好消息，一名受困超过 50 小时的 10 岁男孩和他的母亲成功获救，二人生命体征平稳，随后被送往定点医院接受治疗。

一边是争分夺秒的救援，一边是警戒线外的苦苦等候。来自湖北黄石市阳新县的蔡丽期盼有奇迹发生。蔡丽在泉州做家具生意，年前她和两个弟弟一同回了湖北老家。回到泉州，她被安排到丰泽区的一家隔离酒店，二弟一家五口和小弟则被分到了欣佳酒店。3 月 9 日，蔡丽的小弟被成功救出，但住在 507 房间的二弟一家始终没有消息。二弟有三个孩子，最大的 7 岁，最小的仅有两岁。

蔡丽试图找到一个距离 507 房间更近的位置，以便了解最新进展，但她被现场维持秩序的警察拦住。「我不会添乱的，我就是想离得近一点看，这样我也会安心点。」她反复解释。

72 小时黄金救援时间逼近。3 月 10 日下午，泉州市消防救援支队的救援人员搜寻到生命迹象。他们先是发现了一部手机，下午 2 点左右听到敲击呼救声，证实有生命迹象。

3 点 20 分左右，救援人员打开了一条救援通道，10 分钟后，被困男子递出了一个空调遥控器，这让救援人员可以确认他的精确位置。接近 5 点，该男子被成功救出。担架抬出来那一刻，在场众人鼓掌欢呼，男子躺在担架上举起右手回应。财新记者事后获悉，获救男子姓游，浙江温州人，现年 24 岁，职业是安全工程师。

此后再无奇迹发生。3 月 11 日凌晨 4 点 40 分左右，救援人员发现了蔡丽二弟一家。被救出时，五人均无生命体征。12 日上午 11 点多，最后一名被困人员被找到，遇难者人数定格在 29 人。

根据官方通报，坍塌前欣佳酒店已经出现重大事故前兆，房屋业主仍然心存侥幸、继续违规冒险经营。

房屋业主即为欣佳酒店老板杨金锵。这家酒店登记注册的正式名字是「鲤城区欣佳旅馆」，成立日期是 2018 年 3 月 28 日。事发之前，欣佳酒店在多个商旅平台上被客人评价为环境好、价格低、性价比高。

一名知情人士向财新记者透露，坍塌前，建筑一楼正在进行装修。为了美观，装修工人通常会将承重钢柱用木板包起来。但在装修过程中，有工人发现包在几根承重钢柱外的木板开裂，于是拆开木板，发现内部的承重钢柱已经变形。

这是钢结构在极限荷载下呈现出的危险征兆，正确的处理办法是马上疏散所有人员。但老板杨金锵并没有声张。他叫来工人拆开外包的装饰木板，开始修理承重钢柱，工人连续修理了三根变形承重柱，在修理第四根钢柱时，酒店突然坍塌。

这栋建筑曾不止一次出现安全隐患。2016 年底开始装修改造后，楼栋的玻璃发生破裂。当时在一层开 4S 店的李先生回忆，「玻璃这里破一块那里破一块，铺楼板后要灌钢筋水泥，增加了重量」。玻璃破裂影响了店里生意，李先生和杨金锵多次争执，最后在 2017 年底将 4S 店搬走。

李先生是最早的租户之一。他说，这栋楼有 6000 多平方米，是 2013 年完工交付出租的，入驻时还是毛坯。「当时一层展厅以上都是空的，顶层在钢结构基础上，铺装了混凝土，作为我们和另一家企业的员工宿舍。」

五七农场的承包人

上世纪 60 年代，欣佳酒店所处地块为鲤城区上村集体农场，又名五七农场。数十年间，这块地几经易手，反复腾挪，最后被杨金锵收入囊中。

上村原是原江南公社下属行政村。多位上村居民回忆说，彼时「农业学大寨」之风盛行，江南公社希望觅得一块土地作为种子厂，看中了五七农场。于是，公社派出分管经济的领导出面，向上村借地。上村村民集体商议后，同意将五七农场出借给江南公社。双方约定，五七农场出借后，农场所需工人，必须优先招聘上村村民。当时，五七农场有一半以上的工人都是上村人。

到 1983 年，江南公社又将五七农场承包给杨金锵，承包期限为 20 年，杨金锵用这片农场种植龙眼、油柑等水果。

此后，鲤城区内行政区划几经调整，江南公社先后改为江南乡、江南镇。2003 年，江南镇又改为江南街道办事处，上村改为上村社区，居民们也经过「农转非」获得城市户口。到了 2006 年，上村社区与其他九个社区一起，划给新成立的常泰街道办事处管辖。

杨金锵就是上村人，生于 1955 年。他与当地居民并无太多交集。一名上村社区居委会工作人员称，在居委会工作三四年，只见过杨金锵一面。

「他 (杨金锵) 平时衣着讲究，很有派头，但跟村里人很少打交道。」一名上村居民对财新记者说。除此之外，杨金锵在当地并不出众。多位居民还表示，在经济实力上，杨也只能算是中上。

一晃 20 年过去，2003 年杨金锵承包的五七农场即将到期。上村老一辈居民仍然记得江南公社那次借地，他们打算在杨金锵承包到期后讨回五七农场。

这几十年间，从公社到乡、镇，再到街道办事处，领导班子经历多轮更替。对于当地政府而言，几十年前的那次借地，早已成为一笔糊涂账。曾担任上村社区居委会书记近十年的李海明透露，2001 年合同还未到期时，江南镇就计划将五七农场转包给一家公司。

杨金锵作为五七农场的承包者，到期后享有优先承包权。如果镇政府想将土地转给其他公司，就必须「妥善处理」杨金锵的问题。 「如果处理不好，他可能把镇政府将土地转包给公司的事情说出去，那样村民肯定会去闹。」李海明说。

最终结果是，这家公司和杨金锵分别获得部分土地。以南环路为界线，五七农场被分为两块，路一侧较大的一块给了这家公司，另一侧给了杨金锵。之后他成功办理了土地证。

「之前和杨金锵接触的人跟我说，江南镇给他开了收据，可以证明这块地是杨金锵买下的。」李海明告诉财新记者，「但可能当时地价比较便宜。」

杨金锵获得的土地紧邻南环路。这是通往泉州市中心的主干道，两旁工厂林立，汽配产业繁荣。不过，这块土地与新宅自然村 (上村是由新宅、石龟头、常村三个自然村合并而来) 的集体用地接壤，且交界部分蜿蜒曲折，边界模糊不清。

2012 年左右，杨金锵曾把土地出租，租户在土地上施工，引起新宅村居民反对。他们认为，租户在施工中侵占了村集体用地，要求其赔偿。但杨金锵一方则称自己有合法的土地证，拒绝赔偿。

政府调解未果，纠纷步入司法程序。新宅村居民与杨金锵之间第一场官司打完，杨金锵的土地证被撤销。随后杨金锵上诉，双方在庭外达成和解。「杨金锵赔偿了我们村 200 万元之后，保住了土地证。」当时参与诉讼的新宅村居民杨建立回忆说。

这次赔偿让杨金锵与新宅村居民渐生嫌隙。村里人说，2019 年杨的母亲去世，他不仅拒绝了新宅村居民的礼金，还拒绝他们参加葬礼。按照当地传统，不管哪个自然村出了红白喜事，邻村居民都会来回走动，相互帮衬。

「消防申报表」何来

2013 年左右，杨金锵在获得的土地上建起了一栋四层钢结构建筑，这就是欣佳酒店的前身。

鲤城区政府 2013 年 4 月组织编制的泉州江南片区土地利用规划图显示，该地块原为商业用地。这与五七农场的土地性质并不一致。「在没有修改规划的情况下，实际土地性质与规划不一致，都不得报建。」一名建筑结构设计工程师对财新记者说。

如果该地块实际土地性质与规划图一致，都是商业用地，杨金锵就可以通过正规流程报建，按照正规程序施工，最后通过竣工验收，拿到房产证。

但杨金锵选择了违建。「惟一可能的解释是当时这块土地实际性质与政府规划的土地性质不符，杨金锵无法走通正规报建流程，才会选择违建。」在上海从事房地产开发的资深人士黄阳分析说。也就是说，最初在修建这栋建筑时，土地的实际性质很可能是农业用地或工业用地。

2017 年公示的江南片区规划图显示，鲤城区政府在 2016 年取消了欣佳酒店地块商业用地规划。但彼时，这栋建筑早已竣工投入运营。财新记者获取的一份欣佳酒店设计图纸显示，该栋建筑的建设方为泉州市新星机电工贸有限公司，这家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也是杨金锵。这意味着，目前该地块的实际土地性质仍为工业用地。已经建成的违法建筑，因手续不齐无法办理房产证。为了经营需要，有的业主会选择办假证。事实上如果不需要拿到银行做抵押贷款，假的房产证也可以蒙混过关。

一名接近事故调查组的知情人士向财新记者证实，杨金锵所持有的房产证，正是在网上办的假证。

2017 年前后，杨金锵对建筑进行改建。到 2018 年，这栋钢结构建筑的四至六层被改建成欣佳酒店。财新记者获取的一份「建设工程竣工验收消防备案申报表」(下称「消防申报表」) 显示，欣佳酒店装修工程设计单位和施工单位均为广东弘业建筑设计有限公司 (下称广东弘业)，表格上还盖有广东弘业和欣佳酒店的公章。

3 月 10 日，救援人员在废墟上清理，外露的钢结构可见明显扭曲变形。

财新记者拨打「消防申报表」上留下的广东弘业联系电话，发现这实际是福建省源途建设工程有限公司的号码 (下称福建源途)。福建源涂注册在泉州，其工作人员称，杨金锵是自己找工人装修，为了能够顺利通过消防审批，就交了一笔费用，挂靠在广东弘业。

广东弘业一名技术负责人则向财新记者回应说，公司在查询档案资料后，没有发现欣佳酒店的相关资料。其表示，广东弘业没有参与过欣佳酒店的设计和施工，也未借资质给其他公司使用。

为何广东弘业在表格上留的电话号码却是福建源途的？福建源涂工作人员的解释是，填表时杨金锵说没有座机，填该公司号码仅是为了帮忙。泉州当地一名建筑老板则推测，福建源途可能从事中介性质的业务，帮助酒店经营者搞定消防审批所需的所有材料，从中收取费用。

根据福建省要求，自 2018 年 3 月起，装修工程报消防部门，要由建设单位另行找施工图审查机构审核，消防部门拿到审图机构的审查合格书后，才会给予消防设计文件的行政备案，之后才可以办理「消防申报表」。

按照正规流程，欣佳酒店无法拿到审图机构给出的审查合格书。因为要想拿到审查合格书，杨金锵就必须出具正规设计单位的结构设计图纸。杨金锵是否拿到了审查合格书，外界尚不知晓。但可以确定的是，他成功办理了「消防申报表」。

「结构鉴定报告」之谜

2018 年 4 月 12 日至 14 日，欣佳酒店进行了结构正常使用性鉴定，随后出炉的「建筑工程结构检验鉴定报告」(下称「鉴定报告」) 记载了一些值得关注的信息。

在结论部分，「鉴定报告」写道：「该楼无设计使用年限」，根据相关规范，「结构使用年限暂定为 25 年，该楼建成至今已使用近 5 年，后续使用年限为 20 年」。

长期从事房地产行业的黄阳对财新记者表示，根据上述鉴定结论，这栋楼最初建设时「大概率没有正规图纸」。这是因为，如果有正规设计图纸，使用年限一般会按临时建筑 5 年、永久建筑至少 50 年设计，而不会暂定一个使用年限。

「我看了欣佳酒店的钢构件和构件的连接部分，没有哪个设计公司会设计出这样的钢结构图纸。」前述泉州建筑老板说。

也就是说，根据当地的要求，如果杨金锵的欣佳酒店没有正规单位出具的设计图纸，就根本无法办理「消防申报表」。

「除非是阴阳图纸，报审一套图，而实际施工一套图。整套消防的报建图纸可能都是假的。」黄阳说。

欣佳酒店「鉴定报告」披露，该楼原为四层钢框架结构，通过增设三层夹层后，现状为七层钢框架结构房屋。原钢框架采用钢承板与混凝土组合楼板，增设的夹层采用现浇钢筋混凝土楼板，基础采用柱下钢筋混凝土独立基础，约建于 2014 年。这份「鉴定报告」由福建省建筑工程质量检测中心有限公司 (下称福建建工质检中心) 出具。

欣佳酒店所做的结构检验鉴定类别为使用性鉴定，除此之外，类似的鉴定还有可靠性鉴定与安全性鉴定，其中可靠性鉴定要求最高，安全性鉴定次之，使用性鉴定要求最低。福建建工质检中心技术负责人对财新记者表示，这种鉴定适用于建筑物投入使用后的常规检验，或者建筑物有较高舒适度要求下的检验，不涉及评价整体结构安全性。

该负责人还称，并不清楚欣佳酒店老板做这个鉴定的目的，「客户会根据自身的实际需求，来选择做什么鉴定，或者不做什么鉴定」。

「鉴定报告」还显示，现场抽取欣佳酒店的部分钢柱、钢梁构件，检测钢材极限强度，结果表明达到国家标准要求，符合原施工草图要求；该楼钢框架柱、梁节点焊缝均较为饱满，未见明显裂纹，节点杆件无弯曲；钢柱、钢梁构件未见明显变形、缺陷或损伤。

在专业人士眼中，这份「鉴定报告」漏洞百出。多位业内人士表示，四层改七层后，原设计图纸已经完全不能作为鉴定依据，必须对结构进行可靠性鉴定。

按照正规流程，对原建筑作出重大改造，应该找到原设计单位出具补充说明，并报审图机构审核出具意见。福建建工质检中心技术负责人称，不清楚欣佳酒店原结构的设计单位是谁、是否经过正规程序报建，也不清楚欣佳酒店老板在夹层中进行改建施工的情况。

「鉴定报告」附图中五层建筑平面示意图显示，加建层隔墙均为 180 毫米厚实心砖墙，这明显存在超过荷载的隐患。「夹层建筑，并且使用大量隔墙，而且竟然用的是实心砖墙，不倒才怪了。」前述建筑结构设计工程师说。

「因为是夹建改造工程，额外增加了荷载，降低了原建筑的安全性。如果没有『鉴定报告』，就不能说明这个建筑的结构安全性，质量监督部门就不能办理装修验收。当然，原建筑也是违法建设的，没有经过合法的质量监督流程，也是不能自证结构安全。」在黄阳看来，「鉴定报告」直接解决了两个问题——原结构的安全性和装修改造的安全性。

作出「鉴定报告」的福建建工质检中心在省内颇具影响力。根据公开资料，其前身是 1984 年 4 月成立的福建省建筑工程质量监督检测中心站，是由福建省建筑科学研究院有限责任公司 (原福建省建筑科学研究院) 独立出资成立的第三方检验检测机构。它还被福建省住建厅核准为 15 个专项的「综合类工程质量检测机构」。

3 月 8 日，在欣佳酒店倒塌的第二天，泉州下辖县级市南安市政府紧急部署房屋隐患排查。当地官方推荐了四家参考检测机构名单，福建建工质检中心赫然在列。

违建乱象

张力是欣佳酒店附近一栋建筑的业主。他这栋楼也是违建，距离欣佳酒店不足 400 米，外形与欣佳酒店极为相似，建设时间在 2013 至 2014 年之间。欣佳酒店倒塌后，这栋楼很快被政府贴上封条。

张力对财新记者称，自己这栋楼所在地块原本为农业用地，之后报批变更为工业用地，但实际经营的却是商业。楼内有的租户经营二手车、也有的经营家具卖场。这栋楼的外墙上，还张贴着硕大的招商宣传广告。张力直言，没去报商业用地就是拿不到房产证而已，「也不会有太大影响」。

「我没有办报建手续，但建之前要跟镇政府沟通好。只要城管局同意，到时候不来拆就没问题。」张力称，只要跟当地城管部门搞好关系，即便是违法建设，也可以顺利把房子盖起来。

根据鲤城区大事年鉴，2007 年 3 月 14 日，鲤城区城市管理行政执法局 (下称鲤城区城管局) 成立，王家勇任首任局长。该局依法行使城市规划管理、市政管理、城市建设监察管理等多项职责。

过了不到两年，王家勇因贪腐落马。2009 年 2 月，泉州市鲤城区法院作出判决，以受贿罪判处王家勇有期徒刑 10 年。海峡都市报当时报道，法院查明，2006 年 9 月至 2008 年 3 月，王家勇在担任鲤城区城管局筹备组负责人、局长期间，利用查处辖区内违建职务之便，收受多位违建户给予的贿款共 46.8 万元，并放任违建顺利建成。城管部门一把手与违建户达成默契，一栋栋违法建筑拔地而起。

王家勇落马后，执法者与违建户之间的交易并未停息。中国裁判文书网收录的一份判决书显示，2015 年 1 月，时任鲤城区常泰街道工委副书记曹金果因受贿、玩忽职守被鲤城区法院一审判处六年六个月有期徒刑。曹金果随后上诉，泉州市中级法院二审维持原判。

曹金果自 2006 年 11 月起任职于鲤城区常泰街道办事处。法院认定，2008 年至 2014 年间，曹金果利用其分管城管城建工作的职务便利，先后多次收受他人贿赂合计近 14 万元。曹金果明知辖区内的违建户在执法人员拆除违法建筑后，对建筑予以修复，却不及时制止，致使辖区内居民跟风抢建，已被拆除的违法建筑大部分被修复。而欣佳酒店正处于鲤城区常泰街道管辖范围。

3 月 9 日，楼体坍塌事故现场封锁线外，受困者亲属双手合十祈祷。

对违建户而言，在自己的土地上违法建设是一桩不会赔本的买卖，尤其是处于道路两旁，极具商业价值的地块。如果能顺利建成，除建筑材料，违建户几乎无需其他任何成本。建筑建成后，可以直接出租收取租金。

如果业主经济实力允许，抑或是政府监管趋严，违建户也可以通过办理规划核准手续，按实际功能和面积补缴土地款，补办新土地证，再向相关部门报备，将违法建筑合法化。当然在监管不严的时候，违建户大多不会这么做。

如果遇到政府征地，这类违法建筑通常也可以得到一笔补偿。张力透露，政府征地时，会对地块上的建筑物进行补偿。由于政府要补更多的钱给混凝土结构的违建，因此只允许他们建钢结构建筑。

「我最初建的是混凝土结构，虽然成本高，但比较牢固。但只建了两层，被城管发现强拆了一层。」张力说，「城管说如果要继续建，只能建钢结构。」博弈之下，他选择妥协。之后张力找到了泉州市内一家机械工程公司，以 142 万元的价格，只花了一个月时间，就在一层混凝土结构上抢建了建筑面积为 3500 多平方米的四层钢结构。

违建户多与官员里应外合，案发已有不少。根据泉州市检察院 2014 年工作报告，2013 年，泉州市检察院共立案查处职务犯罪案件 176 件，共 220 人，其中涉及违建背后职务犯罪嫌疑人 45 人，占比约 20%。

据福建省检察院统计，2013 年省内共立案侦查违建背后职务犯罪案件 108 件，共 118 人，涉案金额 1916.1 万元。根据省检察院反贪部门对 2013 年至 2014 年 8 月查处数据的分析，违建背后职务犯罪案件涉案罪名主要集中在受贿罪，占比超过七成。

对于福建当地的违建行为，《检察日报》曾在 2014 年刊文称，一些执法人员和基层干部收受了相关违建户贿赂后，对违建行为视而不见，在拆除违法建筑等工作中为违建户提供便利；而对上级严令需要拆除的违法建筑，具体执法人员在拆除过程中给予关照，进行无关痛痒的局部敲拆，为违建户在整治活动后，迅速恢复建筑物原样大开方便之门。

根据公开数据，2018 年泉州拆违面积达 594 万平方米，其中鲤城区违法用地和违法建设 (下称「两违」) 治理面积 37.91 万平方米，而欣佳酒店所在的常泰街道治理面积 10.14 万平方米，在鲤城区排名第一。2019 年 1 月 1 日至 3 月 31 日，泉州市又开展「春季攻坚行动」，要求对新增「两违」做到「露头就打、出土就拆」，对于巡查监管不到位的，实行责任倒查追究。

泉州开展「春季攻坚行动」期间，2019 年 1 月 22 日，鲤城区公安消防大队在「建设工程竣工验收消防备案复查意见书」上盖下红色公章，欣佳酒店顺利通过消防验收。此后，欣佳酒店只需要办下「公众聚集场所投入使用、营业前消防安全检查合格证」，即可开业。

事实上，杨金锵等不及将所有流程走完，便开门迎客。根据携程网的数据，欣佳酒店最早在 2018 年 7 月已有客人入住。

此次，或是因为离市中心较远、或是因为每个房间有独立的空调设施，当新冠疫情来袭，欣佳酒店被政府征用。

2020 年 2 月 25 日，泉州首次没有报告新增新冠肺炎确诊病例，累计确诊病例从此停留在 47 例。到 3 月 6 日，福建累计确诊病例 296 例，治愈 295 例，死亡 1 例。3 月 7 日，福建实现住院患者清零，全省无新增确诊病例、无新增疑似病例、无住院病例。当天晚上，欣佳酒店轰然坍塌，离开业还不满两年。

这家短命的违建酒店，最终带走了 29 个无辜者的生命。杨金锵本人则在事故发生后，迅速被警方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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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琳、蔡丽、李海明、黄阳、张力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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