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贫穷诅咒的阿江,下辈子别再倒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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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时候开始,我就觉得这小孩挺倒霉的,似乎什么也做不好,谁也不喜欢他。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663个故事—

他叫林鸿江,我叫他阿江,我和他是发小。

而我叫宁悠然,这是我爸花钱找人取的,我爸咧着嘴,这件事都快在他嘴里盘包浆了。悠然,一生安好悠然。

我住在云南的一座十八线小城市——文山,这里节奏很慢,人不多,天很蓝,我的成绩也一般。

小时候回乡下,我认识了阿江,那时我六岁,他比我小一岁。满脸的鼻涕,蹭着点灰,太邋遢了,我不喜欢和他玩。但他表姐是孩子“头头”,硬要把他塞进这个小群体。

我们玩翻石子,他的指甲抠进泥里,划到碎石子后出了血。但是他没哭,抬起头对表姐笑着说:“不疼不疼,我们继续。”事实上也没人理他疼不疼,我转过头去,他站在群体的最边缘捂着手指发呆。从这时候开始,我就觉得这小孩挺倒霉的,似乎什么也做不好,谁也不喜欢他。

我爸是彝族,我妈是汉族,没有犹豫,我的户口本上也填了彝族。后来我又转回乡下读小学了,老家是边境县,我爸说,我要一直在这读到初中结束,为了高考加分。

我的前桌就是阿江,他的脸擦干净了,眼睛很大,时不时转过来问我借东西。我不喜欢他,我认为他喜欢占小便宜,我和他并不熟,但他以为我们是朋友。

那是他认为的,我当然不这么认为。他一靠近我,我就哭,老师就会拉开他,瞪着他,被骂的只有他。但他还是笑嘻嘻的,即使耳朵被老师掐得泛红。我看着他,不自觉地让自己也成为他倒霉的缘由,明明他什么都没做,但老师也不喜欢他。

初中时,我去了县一中,阿江却辍学了,我规规矩矩读书,不出意外,和他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了。但他爸和我爸认识,偶尔会有几天,我放学回家,他就坐在我家沙发上。

后来我才知道,阿江家里条件不好,没钱供他读书,公立上不去,去了也是吊车尾,想拉他去私立初中改造改造,但学费太贵。阿江爸商量着把他的姐姐嫁出去,用彩礼钱供他读书,阿江不愿意,闹得两边都不好看。

那时阿江十二岁,到处在村里喊他爸卖女儿,闹得人尽皆知,他爸走到哪都被议论,回家狠狠揍了他一顿,就再也没提上初中的事了。

阿江不让她姐干农活,他想要她姐读书,但阿江的姐姐已经辍学两年了,不愿再回去了,她的思想变了,觉得不读书也没什么不好。她在网上交了个男朋友,和家里吵了一架就离家出走了。

姐姐的突然失联,吓坏了阿江一家,他们到处找,也不见半个人影。电话联系不上,周围人也不清楚。后来才知道,阿江姐姐去贵州了,拉也拉不回来,便再也没有联系。阿江没说话,掏遍全身就一百二十来块,全塞给了他姐。

等我初二的时候,阿江来读书了,比我小一届,人突然长得瘦瘦高高的,抽了条,但是更黑了,像个猴子。有时候在走廊遇见,他和我打招呼,我只是点点头,不太想搭理他。

到处有人起哄我和他的关系,我只是皱着眉头,想离他远一点。早读时他来找我借体育课的排球,刚好念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大家打着哈哈,笑嘻嘻地看着我和门口的阿江。

阿江跑步特别快,长手长脚,姿势虽然不好看,但甩得开,步子大。校运会他总是站在领奖台上,有人和他合影,他举着反光的塑料奖牌,咧着嘴笑。这大概是他唯一的高光时刻,学习上他就不太行,也许真不是读书的料,以至于读得很费力。

大概是倒霉,或者真的没有什么人格魅力,阿江总是一个人,没什么朋友。班主任总是影射他放学跑去打篮球而不是学习,他并不在意,还是摊着不及格的数学试卷笑。但意外的是,阿江的英语很好,但偏科太严重,再好也无济于事。

初三中考前一个月,我因为太紧张,总是不吃早饭赶早去学校早读,落了胃病,病发的时候疼得死去活来。他开始给我送早餐,是我爸喊的,早餐钱给他双份,带给我一份,他自己吃一份。我又觉得他占便宜了,但他把这几块钱存了起来。

直到初二下学期,学校封闭管理不给带电子产品,他偷带手机被老师发现,老师一把拿过摔在地上,手机碎得稀巴烂。阿江走出教室把残骸扫起来丢进垃圾桶,就再也没有回来了。我看着他背着书包冲出教室,那么多人带手机,就他被发现,然后教室里一阵窸窸窣窣,都是藏手机的声音。我知道,老师拿他当鸡来儆猴了。

他又辍学了,用早餐省下的几块几块的散钱买了张车票去了广东。

第二天起来,我爸告诉我阿江走了,我有些错愕,这个人,怎么就安不下心思好好读书呢?

阿江飘去了广东。

阿江像中了诅咒一样,一直都不太顺。他爸带他去算命,算命先生摇着头,只说他命里亏损,没法善终。阿江不信,才和他爸商量,一个人去广东。十四岁的阿江只想着挣点钱也好,无所事事也罢。

阿江在广东做工,进了几年厂,专门帮人做电子零件,也不难,就是枯燥无味。他坐不住,总是打瞌睡,后来因为走神,食指被压断一截,工厂赔了钱,不敢要他了。中介抽了钱,加上年纪小,最后干了几年,兜里也没几个钱。

阿江十八岁时,盯着自己缺失的手指,站在工厂门口晃了一下午,他想自己除了手指,肯定还失去了些什么,但他说不出来,无力得只觉得愤怒。

阿江去送外卖,用厂里赚到的那点钱买了辆电动车。一开始不认路,全靠导航,因为超时被投诉了几次,最后咬着牙拼速度,过红绿灯时没刹住车,被转弯的轿车撞倒,缓了好半天才爬起来。他坐在十字路口,驼着背把车扶起来,司机探出车窗,叽叽哇哇地说着他听不懂的方言。

阿江把车推到树荫下,外卖的残渣留在太阳下,晒得干巴巴的。他眨眨眼,一屁股坐在树下,他想,又要赔钱了。

后来送了三个月,认熟了路,以为生活快好了,结果第二天起来电瓶车电池没了。阿江翻着电瓶车的坐垫,举着手算:“八百,要送好多单才挣得回来。”

换了电池,广东下了大雨,云盘在头顶,天阴暗暗的,他骑着电瓶车摔进雨里,订单超时,他躺在地上,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风把雨全刮在脸上。那时候阿江第一次哭,客户打来电话骂他,但听着他的哭声又熄了火。他躺了很久,听见雷声才猛地坐起来,赔了钱,又把泡湿的外卖吃了。

那时我二十一岁,去昆明读大学,那年过年,阿江第一次回来。他似乎赚了点钱,来我家做客,提了不少东西,还是很拘束,特别是见到我的时候。

我爸要我和他说话,我愣了半晌问他在做些什么,他只和我说送外卖。我开玩笑说送外卖也挺挣钱,他说读书更好,还说我毕业后会赚得比他多得多。

刚过完年几天,阿江又走了,临走前给我包了个红包,我不敢收,我比他还大一岁呢。但阿江塞给我,说他工作了,叫我好好读书。

我打开一看,六百块。没敢和我爸说阿江给我钱了,也没敢花,只是偷偷放了起来。

后来阿江又回来了,刚走一个月,他就被撞断了腿,是他爸把他接回来的。有点严重,但能治好,只是哪怕好了,站久了还是有些站不住。

我突然想到他在运动会上的模样,老天真会找地方,哪怕他现在原本就没有办法再站上跑道了,但我还是为此惋惜。

突然一下子又回到乡下,人生像是开了个玩笑,把所有人都逗笑了,除了阿江自己。

2019年,他二十岁生日那天,手机QQ提醒我他的生日到了,我用他之前给我的钱给他买了个蛋糕,我提着去阿江家里,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

二十岁那年,他的生日愿望是之后都平平安安。很大声地念出来的,我说念出来就不会实现了。阿江摇摇头,说只有念出来,老天才听得见。如果在心里想就能实现,为什么他那么多祈求,老天都不理会呢?

阿江爸带他说婚,他不愿意,任凭他爸打骂,死活不愿去,也不说原因。闹得没办法,阿江又走了,这次是去昆明。

我开学时带着他一起坐长途车,这是我爸交代的。下车后我和他分别,叮嘱他好好找份工作,不危险的最好。他点点头,递给我一袋苹果。我低头一看,个个都红,和他左手上的那道勒痕一样红。

我看着阿江的背影叹了口气,真希望他不要再那么倒霉了。

阿江又开始送外卖,二手车老是半路没电,最后一咬牙买了摩托车,烧油是贵了点,但续航久,也不怕超时了。

大概是倒霉,阿江总是遇到奇葩单主。不是叫顺便买东西的,就是要爬高楼层的。要么就是下雨天接到远单,轮子打着滑就拼命赶,要么就是几十杯奶茶一个单子。

直到2019年下半年,阿江微信和我说想开饭店,说我是大学生,觉得怎么样?我不敢给建议,左右我也就是一个普通学生,上了个大学也没什么本质变化。我和他说记得考量市场,万一大家不爱吃,生意不好。

阿江开了饭店,拿出了所有积蓄,还借了几万块,开了家专门做酸汤火锅的店。开业那天我带着舍友去捧场,他笑着说给我们免单。招了几个工人,有模有样。明明是不错的地段,但人却不多,我心里说不上什么感受。

刚开业一个月,本都没收回来,疫情来了。

2020年初,突然开始戒严,很多店铺都陆续关门了。阿江也是,他拉下卷帘门,看着堆放的桌椅发呆。

疫情越来越严重,阿江关门回乡下了,再不走,就走不了了,比起封在这,还不如回去。我封校了,也出不去,他从门口递给我几袋水果一箱牛奶,告别的最后一句话,还是叫我好好学习。

走的那天,阿江发了一条朋友圈,坐在城际客车里,拍了一张昆明高架桥的照片。高架桥上种满玫瑰,云大团大团的,这是个浪漫又美好的城市,但有的人没运气享受。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有的人不是不想,而是做不到。就像阿江一样,总是过不好自己的生活,哪怕很努力,还是差点运气。

他和我开玩笑,说没办法再开店的话,就继续送外卖去,实在不行再进厂,做什么都行。我说好,难得他看得那么开。但乌云压顶,得等到下雨才会散开,阿江人生的雨,还在酝酿。

阿江在家里一直等,怎么也等不来好消息,甚至因为老家是边境县,疫情比昆明还要严重。

直到2021年2月,阿江咬着牙,又回到昆明开店。卷帘门刚打开那会儿,屋子里一下子透入阳光,灰尘在光柱里飞舞,阿江难得地激动了一会。

开业了几天,生意不太好,但一切总有了盼头。直到通知下来,有人感染,就在他店里吃过饭,一店的人都成了密接,店得继续关着了。

此时,阿江放弃了,他转让了桌椅设备,停了租金,隔离几周后,又风尘仆仆地回家了。

等我2021年6月放暑假回去,听说阿江的姐姐从贵州回来了。因为生病,所以拖着病体,颠簸着回来了。一个人回来的,没带丈夫和孩子。

阿江的姐姐没办法,丈夫家没钱给她治病。后来阿江拿出仅有的两万块,送姐姐去医院。我和他说,他还有七八万的债没还,应该给自己留一点。

阿江和我说没必要,姐姐就这一个,他这么倒霉了,家里人肯定会幸运一些。

事实上,他没说对,7月底,阿江的姐姐去世了,一共花了五万八,也没能救回这条命。

那天晚上,他独自给姐姐守夜,灵前放了一个黑漆漆的大铁盆,他一晚上烧了几十沓纸钱,我坐在旁边,忍着困意和他一起烧。

阿江说,老天喜欢欺负穷人,阎王肯定也是。我给姐姐多烧点,别活着的时候穷,死了还穷得抬不起头。阿江哭得很小声,说怕姐姐听见舍不得。

阿江再也没有离开家了,像是认命一样,留在了这里,帮父母锄地,背玉米,剥玉米,晒玉米,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和他梦里想的完全不一样,但他似乎因此没有再那么倒霉了。

但他还是会洗澡打翻沐浴露,被树枝划破衣服,吃饭溅一身汤,摔倒在田埂上,总是忘记在下雨的时候带伞,也买不到最喜欢的本子写日记。

我和阿江说,也许这是抑郁症。

阿江不了解,他不认为自己生病了,只是变得普通了。但他确实越来越敏感,总是崩溃,情绪低落,溅起一身尘埃,灰头土脸地面对自己的内心。

2021年,阿江22岁生日那天,我送了他一只小狗,专门挑的一只黄色的,还是用他去年春节给我的钱。我一直没花,只想花在阿江身上,这本来就属于阿江的钱。

阿江说这只狗就叫小狗,没有名字,他不会取名字,不如就叫小狗。

有了这只小狗后,阿江似乎好多了。但他还有债务,小狗不可能帮忙还债,阿江还是要出门。

2021年9月,那天阿江来和我告别,我说可以等我开学一起去。他说不行,他不去昆明了,他还是得去广东,进厂,稳定些。

为了省钱,阿江吃食堂最便宜的西红柿鸡蛋面,一连吃了一个月。保安大爷看不下去了,让阿江中午跟着他一块吃。做了点红烧肉,烧鱼块。阿江吃了很多,但太久没吃这么好,吐得满地都是。

阿江哭着和保安大爷鞠躬,不停说对不起,鼻涕和眼泪混在脸上,和小时候一样。他现在依旧站在社会边缘,但是他笑不出来了。

2022年3月,阿江在厂里干了半年,太节省导致营养跟不上,精神也因为高度重复的劳作,身体和心理一起垮了。他从广东回云南,专门在昆明逗留了半天,来学校找我。

我出不去,在南门和他说话,看着他憔悴的脸,我显得小心翼翼,于是我们对视一阵,相互沉默。

成绩还好吗?阿江先开口了。我说还不错,年级前列,有机会拿奖学金。阿江嘴一下子咧开,笑了起来,盯着我,夸我读书一直很厉害。

我说你小时候也可以好好读书的,就是没走这条路。阿江说太难了,对他来说,读书没办法改变什么,虽然不读书也没办法,但总归是一条路。

阿江给我送了一箱牛奶,他很瘦,面色发黄,感觉下一秒就快晕了,但他把牛奶给我了,总感觉这箱牛奶是他用命榨出来的一样。

我接过牛奶,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Everything will be fine.

阿江打开,轻轻念了一遍。我说你英语还是那么好,他抬头看我,没接我的话,只和我说一切都会好,他要回去看小狗。

阿江的父母凑了凑,加上阿江这半年来省下的,帮阿江把债还干净了。阿江和我说,这半辈子白干了,到头来一分钱没有,还要父母费心帮忙。我说他还小,没过半辈子。

“因为艰难,我的人生实在是太漫长了。”阿江和所有人一样,在普通的日子里过得那样苦涩。他说这是普通人的常态,只是在他身上那么巧合。

我认为他走出来了,他每天带着小狗下田,拍拍视频,发在短视频平台。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可他才22岁,却早已没有年轻时的勇气。他不敢做选择,不敢面对父母的白发,他只是静坐在角落,做一点自己能做的活。

2022年6月,他和我说要去看日出,一切都会重新开始,他会放下,然后和小狗一样快乐。

阿江有五百个粉丝,他拍了小狗吃饭的视频,告诉大家他明天要去看日出,然后发出来,给所有人都看看山里的太阳。

他四点就起床,带上小狗,从后山开始往上爬。后山泥土松软,山脚是一块玉米地,他常来这里。山上长满了云南松,地上铺满了松针,枯的新鲜的都有。这证明很多东西都在这里重新开始,至少松树是,松针也是。

他身子已经不太好了,爬得很艰难,小狗摇着尾巴,站在几米前等他。

天太暗了,他喘着气站在山顶,等着太阳出来。小狗围着阿江转圈,走到山顶边缘。

阿江想抱回小狗,他倾身伸手,同时往前迈出左脚。突出的石头一下子松动,阿江只觉得左脚一滑,栽了出去。

没有阿江在的山顶,太阳慢慢出来了,满天的霞光,给山镶了一层金边。山边缺了一块,是石头落下去了,阿江也落下去了。他死得太安静了,以至于没人知道,他的二十三岁生日快来了,但先来的,是祭日。

第二天,我是被我爸叫醒的,他和我说阿江没了。

阿江的父母就在我旁边,我没敢去看阿江,他们说摔得很惨。

我数了数红包里的钱,还剩300,想了想又往里塞了点,凑到了666。和阿江一开始给我的一样,因为我不想在某种意义上,让蛋糕和小狗,都成为阿江自己买的。

阿江的父母用阿江的手机一个个地发消息通知,告诉大家阿江死了,明天火化。

村里的人都来了,吃了饭又匆匆散去了,只有我们一家人和阿江的父母给阿江守夜。

阿江最新的视频下面有人说日出怎么还没发,不会没起得来吧?我用自己的账号回复他:“阿江起来了,但是又睡下了,所以没看到日出。”

我给阿江也烧了很多纸钱,满满一盆。几百米高的山顶,摔下去的时候,阿江一定清晰地想着什么。然后粉身碎骨,连带着把对未来的期望,重新开始的勇气都摔得稀巴烂。

随后我拖着行李,回到了学校。我的书桌上写着阿江常对我说的好好读书,现在我懂了,阿江羡慕我是悠然,是生活一直悠哉安然的悠然,事实上,我每次念着自己的名字,都会想到阿江,他的人生,也是悠然,只不过是悠悠远去,再不见安然的悠然。

所以一切都会好起来,除了阿江而已。

作者:条子,学生

编辑:雾

每周一三五 晚九点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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