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老外:封城后我开始思考,“怎样逃离曾经深爱的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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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封城第7天,菲利克斯(Félix)点开社交软件,在对话框打出一句话,发送给老板:我想润了,mais je sais pas quand(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

一分钟后,他收到老板的法文回复:Moi aussi(我也一样)。

法国90后菲利克斯,在上海一家法企工作4年了。虽然说不了太多汉语,他总能从朋友们的交谈中,找到反映当下社会情绪的热词。他最新掌握的一个词,就是“润”。

润,汉语拼音“rùn”,因为与英文单词“run”拼写完全一致,被当代青年用作表达对现实生活的某种挣脱。文雅地理解一下,就是“从某种乏味的生活中抽离”,通俗点说,就是“为了明天而跑路”。

对菲利克斯这样的外国年轻人来说,把“润”和上海封城的背景联系在一起,“我一下什么都明白了。”

菲利克斯想“润”的念头,起源于上海封城前后。3月22日,网传国务院督查组到上海后,上海拟出台大动作,封城7天。@上海发布(上海市政府新闻办公室官方微博)在23日凌晨回应:“此传言为不实消息”。

官方辟谣后,菲利克斯和同事们一片欢呼。23日下午,部门的法国领导还特意叫了High Tea送上门。“晚上大家还在一起聚餐,中国同事都说,上海是中国第一城,无论发生什么事,也不可能封城。”

谁也想不到,正常的生活只维持了一周时间。

2022年4月7日,上海封城期间,居民排队等待核酸检测。

2022年4月7日,上海封城期间,居民排队等待核酸检测。摄:Qilai Shen/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3月28日,上海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宣布,从当日5时起,上海市以黄浦江为界,分区分批实施核酸检测。第一批在浦东、浦南及毗邻区域先行实施封控,开展核酸检测,4月1日5时解封。第二批,4月1日3时起,按照“压茬推进”原则,对浦西地区实施封控,开展核酸检测,4月5日3时解封。

菲利克斯目瞪口呆。“这不只是出尔反尔的问题,这是政府部门毫无公信力的体现。”之后接连出现的就医难、断粮潮和硬隔离政策,让他越来越想逃离上海。

2021年中国国家统计局发布的《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公报(第八号)》显示,接受普查登记的在沪港澳台和外籍人员超过16万,多数在金融、科技、互联网、制造业等行业工作。另据科学技术部国外人才研究中心发布的“魅力中国—外籍人才眼中最具吸引力的中国城市”,2012-2019年间,上海连续八年蝉联“外籍人才眼中最具吸引力的中国城市”。

“中国最开放、最包容的城市”,苏格兰人韦侃仑(Wilson Cameron)在上海生活了17年,他印象里的上海,是“中国离世界最近的城市”。“每个人都格外在意程序的重要性,这里人对法律和制度的重视程度,比中国其他地方高太多。”

但长达一个多月、持续至今的封城,改变了这座城市的面貌及其吸引力。目睹封城期间“各种离谱现状”后,韦侃仑和中国妻子开始“商量人生旅途下一站”:“这段时间我们在思考一个问题:该怎样逃离我们曾经深爱的上海。”

2022年5月7日,上海隔离了49天后,岳母在家帮韦侃仑刮痧。苏格兰人韦侃仑说,封城期间在一个中国家庭中生活,“我真是个幸运的人。”

2022年5月7日,上海隔离了49天后,岳母在家帮韦侃仑刮痧。苏格兰人韦侃仑说,封城期间在一个中国家庭中生活,“我真是个幸运的人。”图:受访者提供

菲利克斯学到:灾难来临时,务必调低对政府物资保障的期待

收到浦西封控消息时,菲利克斯正在位于闵行区的公司里打印文件。有中国同事走过他身边,用法语提醒他“confinement dès demain(明天开始封城)”,他一惊,文件散了一地。

菲利克斯所在的公司,是一家法国甚至欧洲科技领域的头部企业,公司于上世纪末在上海开设海外分公司,是改革开放后,上海政府“请进来”的一批跨国企业中的一员。公司目前员工超过500人,其中法籍员工约占四成。由于工作语言为法语或英语,公司里的中方人员普遍学历高且名校毕业,“从法国刚来上海时,我发现很多同事甚至能流利说法语,确实让人惊讶。”

2018年7月,从巴黎总部调至上海分部时,菲利克斯28岁。公司当时问他,愿不愿意去中国上班。他想了想,问是哪座城市,HR告诉他是上海,“都说上海是东方小巴黎”,一直单身的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刚到上海时,他被田子坊、绍兴路和法租界的法国梧桐吸引,“有意境,有情调,有味道”。他在公司附近租了间单身公寓,月租8000元人民币,“离公司近就不用挤地铁,打滴滴。”菲利克斯说。

公寓所在的小区以年轻人居多,这些人白天出入CBD写字楼,以“单身贵族”自居,夜间扎堆活动,互相串门,沙龙、轰趴、交流会是他们的最爱。搬进公寓后的半年,菲利克斯已经和邻居“打成一片”了,“都是80、90后,有上海本地人,也有来上海工作的外地人。他们教我中文,我教他们一些法语的简单表达。”

访谈过程中,他数次提到一个词:“新上海人”。这个词源于2001年12月13日的《人民日报·海外版》第5版的一篇文章,出自时任上海市委书记黄菊之口:“新上海人,他们是一种能够闯荡世界的人,是世界人,中华人。上海就要有容纳世界最优秀人才的海量,同时又该成为人才自如来去的一湖活水。上海本来就是一个移民城市,现在要在人才的柔性流动中成为新的移民城市。”

菲利克斯定下“在上海至少待十年”的目标。“那时的上海,有种让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巴黎有拉德芳斯(CBD)、花神咖啡馆和塞纳河,这里有陆家嘴(CBD)、田子坊和黄浦江。”

菲利克斯觉得这里是微缩版的巴黎,还能享受到在巴黎享受不到的便利:出个门,打个滴滴就能走;吃个饭,叫个外卖送上门;散个步,走累了就踩个共享单车;踏个青,坐上高铁说走就走。“这么说吧,在上海待久了再回巴黎,你会觉得回到了原始社会,甚至会觉得巴黎太落后:同样是国际大都市,上海能一键到位,巴黎只能身体力行。”

况且,外企的工作环境并不“内卷”,“领导不允许员工额外加班,因为把多余时间花在工作上,你就不能好好生活了,这样也会影响你第二天的工作。”尽管清楚地知道996对中国职场人来说有多普遍,菲利克斯还是无法想象过度工作对自己可能施加的影响。在他的老家斯特拉斯堡和此前工作过的巴黎,别说加班了,“就是正常八小时工作制,大家心情不爽或者受到委屈时,都会走上街头大声抗议。”菲利克斯说,他觉得上海人是中国人里“相对讲规矩和制度的一群人”,但和法国人相比,“他们依然太乖了。”

2022年4月8日,封城半个月后,韦侃仑和在上海的外国朋友“云喝酒”。

2022年4月8日,封城半个月后,韦侃仑和在上海的外国朋友“云喝酒”。图:受访者提供

在封城前,菲利克斯70平米的公寓是公司人尽皆知的“社交大本营”。他一个月在家办两次小型“轰趴”,客人有的是法国同事,有的是一栋楼里认识的中国人。“我们法国人都喜欢在家请朋友来做客,打碟听歌、线上游戏对战,或者晚饭聚餐后一起看一场电影。”每到周末,他都会在“聚会日”开始前采购一大批食物和娱乐工具,除了酒水饮料和膨化食品,还有棋牌桌游和最新影碟。如果那个周末不在家宴客,他一般都会去新天地或者田子坊,扫码激活一辆共享单车后,在浦西骑行一天,或者去浦东那些犄角旮旯的“农村”探险,“上海迪士尼开园之前,我特地去了趟附近的川沙镇,围观了好几场象棋局和广场舞。”

2019年初,菲利克斯做了一个现在看来无比正确的决定:买一个冰柜。当初下单买冰柜,为的只是能邀请七、八、九名甚至十几二十位朋友来家做客,“上海夏天很热,当时想多放一些啤酒饮料在冰柜,也可以囤一些雪糕、速冻食品。”

所有中国同事都笑他“买冰柜”的决定,“他们说这种冰柜只有在雪糕店看过,正常人很少会买一个装食物的冰柜。”菲利克斯说。

由于对中餐特别感兴趣,他经常把一些速冻的中式点心放进冰柜,“比如广东早茶必吃的奶黄包,还有冷冻的虾饺。”他还记得有次请公司几个95后的中国同事“来家里吃早茶”,从冰柜里拿出萝卜糕、虾饺和流沙包时,几个来做客的小年轻“笑得前仰后合的”,“她们说我和老干部一样,什么都塞进冰箱。”

在封城前,菲利克斯的囤粮计划其实算得上“未雨绸缪”——多亏了隔壁工位的同事在微信里提醒,“你是老外,要提前多买点菜,否则要下单买菜,估计会有点麻烦。”

起初,菲利克斯还觉得同事“过虑”了,“通报说浦西就封5天。”但同事的一句回复,让他在封城前又去超市“扫了一次货”。“我这同事之前是做媒体的,他说,政府的话术他最懂,‘你看,之前的通报也说不会封城啊,现在还不是封了。’”

菲利克斯从这位同事身上学到了一点:灾难来临时,务必调低对政府物资保障的期待。

热爱的上海,心痛的上海,陌生的上海

封城后的第10天,菲利克斯囤的粮已所剩无几。泡面吃完、可乐喝光,“上海青烂的烂,西红柿坏的坏,只剩一颗大白菜,外面的叶子前几天拿去做汤了,我就看着仅剩的一小颗菜心,看着看着突然有点难受。那是真舍不得吃。”家里的余粮,只剩下之前囤的2斤大米了,“我想实在不行,就熬粥喝吧,还能撑个三五天的。”

也是在菲利克斯开始焦虑断粮的那天,4月10日晚,此前核酸全阴的小区出现了2例无症状感染者。街道办如临大敌,短信通知住户次日核酸+抗原一起检测,同时表示“会按需求配送日常物资,请居民们不要惊慌”。

听到街道宽慰住户的那句“不要惊慌”时,已经深谙“通告反着听”之道的菲利克斯真慌了。由于不太会用抢菜软件(抢过十多次都没成功),他给隔壁的上海邻居打了个语音电话,“我让他帮我在社区团购买点菜,最好是肉和蔬菜。”

热心的邻居立刻答应。4月11日开始,菲利克斯从邻居那里获得了梦寐以求的食物——一包大白菜、一袋洋葱、一盒上海青、两盒罐头午餐肉、一袋肥牛片和四根香蕉,一共150元。“肯定比正常食物贵,但能有就不错了。”

也是在11日,住在浦东三林镇的韦侃仑发了一条推特:“来自妻子热心同事的紧急救助物资抵达!我们还是欢呼了一阵。几只鸡里的其中一只,用的是我的名额。”

欢庆物资后,他和妻子陷入了一阵惆怅。头天晚上,他推开窗,独自向窗外吼了几嗓子。浦东封控了两周,“需要一些吼声来释放情绪。”出乎意料地,他听到了对面小区也有人开始吼叫。他苦笑,看了眼窗外——这是让他热爱的上海,心痛的上海。

当然,这也是让他陌生的上海。

2022年4月11日,妻子单位同事送来了大量食物,让韦侃仑一家欢呼。韦侃仑特意强调,“有一只鸡占用的是我的名额。”

2022年4月11日,妻子单位同事送来了大量食物,让韦侃仑一家欢呼。韦侃仑特意强调,“有一只鸡占用的是我的名额。”图:受访者提供

同一天,中国妻子的一位住养老院的亲戚因为感染Covid-19去世,这让夫妻两人愈发压抑。4月18日,妻子在吃了社区送来的鸡肉后腹泻不止,韦侃仑之后发现,许多被接收的食品,外包装上的公司都贴有一些“山寨标签”——“要么是假冒名牌,要么制作的公司没有登记注册。”

后来他一问,小区里的几十家住户,也都先后出现了腹泻的情况。实在受不了的韦侃仑,在推特上转发了“大翻译运动”官推的一条关于上海三林保供物资的推特,这条推特配的照片显示,韦侃仑所在的三林镇发放的大量保供物资,不是被贴上了“山寨标签”,就是“有蛆”或者“吃出蟑螂”。

“关于政府保供物资,我身边有无数的抱怨。”韦侃仑写道。在推特上发声或许是封禁在家期间,他为数不多的一个宣泄情绪的方式。

菲利克斯觉得,“清零政策”严重冒犯了每个人的正常生活,“我从没想过上海会这么干。之前看新闻,西安在去年就这么做过(封城),当时办公室的同事,尤其是外籍同事还都暗自庆幸,说‘还好我们在上海,否则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菲利克斯决定在中国人使用频率最高的社交软件——微信上抱怨,发一些小区被社区、街道以及穿白色防护服的“大白”严防死守的照片,配的文字多数用法文写,也有些用软件翻成中文后发布。4月8日时,他听说有个在上海的美国人因朋友圈里发的“负面信息”过多而被有关部门“请喝茶”后,“真想把所有觉得不合理的人集结在一起,去找有关部门讨说法”。

但现实是:他只找到了两名志同道合的“声讨者”,是来上海不满2年的外国朋友。“在上海的中国朋友劝我‘省省吧’,说‘你不懂,这样做根本没用’。”而多数在上海待了3年以上的外国朋友,则为他提供了更“实际”的建议:“这里(中国)不许你走上街头,就算上了街也可能有人叛变。”有个比利时的朋友劝他“忍忍吧”,“等解封了,我们一起回国不迟。”

当时,远在法国斯特拉斯堡的家人,还不知道上海被摁下了暂停键。“爸妈不问,我也不多说。”菲利克斯的父母都是农场主,平时很少上网,“封城第16天时,我妈跟我视频聊天,我当时正在泡一包邻居送来的方便面。我妈问我干嘛吃泡面,我笑着说,‘大餐吃腻了,还不许吃点简单的?’”

当晚,菲利克斯重看经典喜剧片《虎口脱险》,但“怎么都笑不出来”。还没看半小时就关机,然后拿笔在本子上写下一行字:J’en ai marre(我受够了)。

2022年4月12日,女儿Mhairi在卧室向韦侃仑展示了“我爱爹地”的T恤衫。上海封城期间,负面消息不断,但女儿总能让韦侃仑“更开心一点”。

2022年4月12日,女儿Mhairi在卧室向韦侃仑展示了“我爱爹地”的T恤衫。上海封城期间,负面消息不断,但女儿总能让韦侃仑“更开心一点”。图:受访者提供

韦侃仑数不清自己和妻子下楼做了多少次核酸和抗原检测。“这是毫无意义的操作,反而更多人因为聚集检测而感染”,他说,“中国的政策是动态清零,而不是挽救生命。数以百万次的核酸/抗原检测、限制居民自由、屠杀宠物、把孩子和家长分离、强制把居民关进方舱、用中医抗疫、挑动群众斗群众……”

韦侃仑所在的浦东,从4月24日晚起开始实施硬隔离政策,街道和居委在有阳性案例的小区外,焊起绿色铁栏杆,防止阳性感染者四处活动。“起初,我还不相信真有这个政策。我一般会看看中国政府的一些通告和文件,虽然很多朋友尤其是外国朋友认为那些都是废话,骗人的话,但知道一下即将决定自己的政策到底是怎样的,总没有坏处。”

他说,自己平常看BBC、《纽约时报》等外媒较多,“这些媒体对硬隔离的报道很多,中国官方总是在辟谣,说这些外媒的报道都是戴有色眼镜、断章取义、刻意丑化中国。但当你在一个小区,一家住户的家门口,用栏杆焊死时,你在意过发生火灾的情况吗?外媒报道的,难道不是血淋淋的事实吗?”


4月22日,他的绝望情绪达到顶峰。当天,一个名为“四月之声”的视频在朋友圈刷屏。韦侃仑也加入转发大军。“黑白色的基调,俯拍镜头下的上海城市,沈郁又得体的音乐,这就是我们生活的城市,这些声音就是我们身边每个普通人发出过的声音。”

他把微信网友接力转发“四月之声”的行为称为“一场战斗”,“我甚至从中国网友和审查机制的斗争中,找到了一些乐趣:视频里的声音是绝望的,但中国网友让人看到希望,他们希望通过自己的每一次转发,证明真相和事实,总是比审查和删帖快那么一步。”韦侃仑说。

当晚,菲利克斯也在朋友圈疯狂转发“四月之声”的视频。除了发圈,他还把视频转到不同的社交小组里,有的是公司和部门的微信工作群,有的则是自己和法国朋友在telegram上的聊天群。有法国朋友问,“这视频说的是什么内容?”

菲利克斯回复:“当你看见身边无数受难的人无处发声时,这个视频把所有人的声音集中在了一起,这就是我转发的理由。”

也是在当晚,一个同事给他科普了“润”这个字及其代表的“润学”理论——

“今天,你润了吗?”据说,这是当代青年“三省吾身”时,对自己进行过的、最深刻的灵魂拷问。有人这样总结当代中国青年未来要走的三条路:(内)卷、躺(平)、润(学)。

看着满屏的“四月之声”视频,它们在微博、微信里被删、转世、被删、复生、被删……菲利克斯告诉自己:也许我真该“润”了。

2022年5月9日,上海,疫情期间,一名站在机车上的送货员在封锁的住宅区探看。

2022年5月9日,上海,疫情期间,一名站在机车上的送货员在封锁的住宅区探看。摄:Aly Song/Reuters/达志影像

“上海回不去了”

韦侃仑在五年前接受媒体采访时,谈到自己对中国和上海的印象。“我觉得中国是一个非常有趣的国度,我非常喜欢中国人,他们讲道理、让人尊重。最重要的是,我对上海人民以及他们为了维护自己的身份而奋斗的态度充满敬意。”

那是2017年的事了。当时,上海这座代表“中国城市发展天花板”的城市,被外界寄予了厚望:当年9月起,上海迪士尼度假区举行了首个万圣狂欢季派对;这一年,上海新增100所公园,迎来了“维多利亚的秘密”中国大陆首秀,新建了全球海拔最高的酒店,41座商业综合体在沪上开业。12月15日,国务院批复原则同意《上海市城市总体规划(2017—2035年)》(下称“上海2035”)。这是十九大以后,国务院批准的第一个超大城市总体规划。“上海2035”称,到2035年,努力把上海建设成为创新之城、人文之城、生态之城,卓越的全球城市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国际大都市。

那时,在上海生活了12年的韦侃仑,心想自己的未来“就是这座城市了”,“我在上海生活了整整12年,12年来,我结识了一群特别有趣的朋友、支持着同一支上海足球队(申花)、娶到了一位上海妻子、收获了岳父岳母、还拥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如果哪一天,我没能感受到对上海如此深厚的感情,那我就失去了留在中国的意义。”

2022年4月27日,韦侃仑的小区一片混乱,政府送来了鸡蛋,但住在封控公寓里的人对长期封城感到愤怒,把鸡蛋扔在地上或甩给社区管理员。

2022年4月27日,韦侃仑的小区一片混乱,政府送来了鸡蛋,但住在封控公寓里的人对长期封城感到愤怒,把鸡蛋扔在地上或甩给社区管理员。图:受访者提供

2000年,韦侃仑第一次来中国,在江苏江阴当英语老师。第二年,他回到老家苏格兰,在那里做了几年记者。2005年,他再次来到上海,发现“这里充满了各种可能性”,“我从来没见过一座能包容那么多公共活动的中国城市:公共论坛、讲座、音乐现场尤其是电子音乐会,每个人的眼里都充满了对多元文化的渴望。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上海就是全世界最好的城市之一,和纽约、伦敦、东京、巴黎一样伟大。”韦侃仑说。

韦侃仑称得上是“上海滩最知名的老外球迷”。他是《纽约时报》、BBC、《金融时报》、法新社等媒体的特约撰稿人,在他的推特主页上,他介绍自己是“生于苏格兰邓弗姆林镇的上海女婿,Xennial一代(生于1977-1983年间,悲观主义者和乐观主义者的结合体)”。2007年,他创办了第一个全英文的中国足球网站——Wild East Football。“这个国家(中国)人真的非常棒,通过足球深入了解中国,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作为上海申花的铁杆球迷,他记不清自己跟随主队申花出征过多少次客场比赛,“有次在火车上,大家(申花球迷)去餐车喝了很多酒,然后开始唱歌。我发现蓝魔(申花外号)的球迷文化跟英国非常像,让我几乎忘记了是在中国,而是和家人在一起,大家像兄弟一样。”

这也是他当年创办网站的目的:向世界展示中国足球那些有趣、有价值的地方,“外国媒体总是对中国足球充满不屑,主要因为他们的记者多数不懂中文、不了解中国文化。”那时,韦侃仑眼中的上海和上海申花,是“连接中国和世界其他地方的桥梁”。

但17年间对上海这座城市建立起的美好印象,毁于那些细微的瞬间,这样的例子太多了——比如一个通告就可以毁掉一场精心准备了小半年的电子音乐会,一个转发就可以被公安请去“调查情况”,一个政策就能让无家可归者受冻、普通老百姓挨饿,“这不可思议,而且你在承受这一切时,没法发出真实的声音。”

“对我们外国人来说,舆论在中国不断被收紧,这是一个不言自明的事实。我没法具体举例,但所有人都知道,现如今的沟通成本、风险,比我17年前刚来上海时要大的多。”韦侃仑说。

他的这个观点,也得到菲利克斯的认同。“我在上海的中国朋友,绝大多数都清楚清零政策的盲目、无效和不科学,他们中有些人会表达,但更多人选择沉默。这和整个舆论环境息息相关。”

他还记得,一个在上海某市场化刊物工作的朋友,“每次来我家就愁眉苦脸,一问就是‘你们不懂’,‘就不细聊了’。我怕他有一天真的抑郁了。”

菲利克斯认为,中国这些年的言论环境,让他见识到了更多的“两面人”,“私下聊天时,只有彼此足够熟悉,中国朋友才会说出对时局的真正看法,而很可能他在之后的某个公共场合上,就说出完全相反的话。”

有中国朋友告诉他,“用中文说,这叫‘求生欲极强’。”

韦侃仑认为,“求生欲极强”发生在中国媒体身上,还体现为对西方文化、制度、意识形态的抨击,“这从每天我们在中国媒体上看到的报道就可以看出:所有关于西方国家的言论,都是‘西方必败’或‘西方政体不堪一击’这类言辞。最搞笑的是,对我们这些外国人来说,这些说法也出现在我们自己国家的媒体上。”

在最感兴趣的足球领域,韦侃仑曾经的某些憧憬,也被证实为“不切实际”。2021年,他公开表示,自己不会再关注中国足球了。“我已经没有什么积极的东西可以写了。简而言之,中国足球根本就不是足球。”

他表示“越来越看不懂中国足球了”。“我见过一些缺乏基本技能的球员,他们凭借自己的人脉走上球场。我见过人脉很好的球员故意玩得像屎一样,以便做掉他们不喜欢的教练。”

如今看来,发文表示“对中国足球绝望”的那篇文字,隐喻般地反映在了眼下的隔离生活上。2022年4月底,被封控在家一个月的韦侃仑,向端传媒描述起如今对这座城市的感受时称:“到今天我才明白,上海回不去了,永远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的背后,是上海在面对疫情时的严苛政策。“上海的施政者总是把上海看成国际视野第一梯队的城市,但事实证明,如果你不得不遵守类似动态清零的政策,那没问题,但这付出的代价,是像我这样旅居17年、甚至一度想定居上海的老外的心寒。清零政策,清走的是人才对上海的信任、世界对中国的好感。”

2022年3月31日,上海,封城期间,当地居民排队领取食品。

2022年3月31日,上海,封城期间,当地居民排队领取食品。图:VCG via Getty Images

“我现在才明白,这其实就是一出看上去很美的悬浮剧”

四月的最后一天,菲利克斯告诉端传媒记者,过去的一个月,自己“每天都像过Poisson d’Avril(愚人节)”,“那是一种悬在空中的感觉,你永远不知道何时才能安全着陆。”

对上海的幻灭感,源起政府不断推翻的辟谣,加深于各类无法求医、忍受饥饿、求助无门、发帖被删……等事件。让菲利克斯彻底“幻灭”的是两件事,一是4月7日,今日资本创始人徐新在社区群求助加入面包团购群,二是4月11日,郎咸平母亲求医时被要求核酸报告,最终因耽误救治而遗憾去世。

在这之前,菲利克斯不知道徐新和郎咸平是谁,“看了新闻后朋友告诉我,他们是中国的富人、名人,是金字塔尖上的人。”

“不管你是资本大咖,还是著名学者,或者外国人,你的下场和普通老百姓一模一样,这在我看来难以想象。这不是我心里上海应该有的样子,也不是上海应该长成的模样。”菲利克斯说。

这种“悬在空中”的感觉,也同样存在于菲利克斯那些法国同事的心中。“有同事告诉我,一解封,他就会申请调岗,总之就是要离开上海,越快越好。”

在4月底和部门领导语音聊天时,领导告诉他,已经有不下50名法国员工,直接或间接地提出了调岗甚至辞职的申请,“我们所有人都不知道,东方小巴黎怎么搞成这样了。”

4月中旬,香港福克斯传媒(HK Focus Media)旗下的平台“这是上海(This is Shanghai)”对950名居住在上海的外国人进行了调查,结果显示,在未来一年,上海的外国人或将减少一半。48%的受访者表示,就算不会马上离开,也会在接下来的一年内离开上海;37%的受访者表示,他们将会坚持到疫情结束,看看上海的情况是否会有所好转,然后再决定去留。据“这是上海”统计,在中国的外国人总体教育水准较高,该调查发现,受访者中拥有研究生以上学历的外国人,占比达55%。

菲利克斯就是希望“润”离上海大军中的一员。他告诉端传媒,由于庞大的规模和多年的积累,“公司不太可能在这几年就退出中国市场”,但他本人“肯定要走”,“我听说越南正在全方位改革,或许我会看一下越南的机会,正好那边也说法语。”

决定继续在海外“漂”,和他在上海这四年左右的时间有关。“客观来说,虽然封城和清零政策让人崩溃,但我在上海遇到了一大批真诚的人、直率的人、思想独立又有趣的人,这种经历在法国是不可能遇见的,因为法兰西民族的思维模式已经确定,你和一个人打交道,基本能猜透他下一秒的动作和想法,这太无趣了。在上海,这种情况就从没发生过。我想继续和思维不完全一样的人打交道,看看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奇妙。”

而关注到越南市场,则和不少欧美媒体对越南近期改革的报道有关。“或许我会在越南待个两三年,然后再回到欧洲生活。”菲利克斯说。

随着封城时间的推进,他开始反思自己在上海的工作和生活。“十里洋场上,法国梧桐下,来一杯咖啡,聊一下文学、艺术,这在过去的上海简直司空见惯。但我现在才明白,这其实就是一出悬浮剧——看上去很美,但随时可能落下来,让你摔倒在现实里,被铁拳迎面来一下。”

2022年4月20日,上海,因疫情引致的封城期间,一栋住宅内防疫人员穿着保护衣。

2022年4月20日,上海,因疫情引致的封城期间,一栋住宅内防疫人员穿着保护衣。图:VCG via Getty Images

虽然来中国还不到4年,他已经熟练掌握了一些中国年轻人玩梗的话术了。在巴黎读大学时,他对中国文化极其感兴趣,读了好几本张爱玲的小说,“现在我才知道,张爱玲其实是一代润学宗师,她从上海去香港这件事,已经说明了一切。虽然远离上海,但张爱玲却不断用笔缅怀曾经的上海。”

封城期间,有中国朋友推荐他读张爱玲的一本小说——《秧歌》。这本描述土改期间普通农民闹饥荒的小说,在内地因“众所周知的原因”未能出版。

花了两个晚上时间,菲利克斯看完了《秧歌》。“我的汉语还没到能看中文小说的地步,所以我下载了小说的法文版。”他还记得小说里“总有人信白纸黑字的新闻和宣传数据”的文字,还有那些关于“一出问题就扔给境外势力”的故事,小说中的这些细节,让他想到4月29日看过的一个微信截屏,截屏里的某名社区民警,发布了一段关于“境外势力鼓动中国居民敲锅抗议”的文字。

“望大家明辨是非,通过正确的途径反映合理诉求,不要给境外势力机会!”截屏里这样写道。

这个截屏被韦侃仑在推特上转发,他调侃似的说“我承认了,就是我”,随后配了一个笑哭的表情包。某种程度上看,来中国17年的韦侃仑,也学会了不少中国年轻人在面对困难局面时的反语式调侃。

5月1日,在上海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新闻发布会上,上海市政府副秘书长、市疫情防控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顾洪辉表示,近一个月以来,在全国各地的齐心援助和全体市民的共同努力下,上海本轮疫情防控取得阶段性成效。当前,上海市疫情形势稳中向好,清零攻坚效果日益显现,已有6个区实现社会面基本清零。

就在上海实现“社会面基本清零”的前一天(4月30日),下午两点半,韦侃仑发了一条推特:

“很开心看到病毒做出的决定:遵守政府制定的清零大限日期。这很及时,正好在5月1日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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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官方新冠死亡人数引发质疑 记者:王月眉, JOY DONG, AMY CHANG CHIEN 2022年4月20日纽约时报 单从数字上看,上海是新冠病毒大流行期间如何拯救生命的典范。据官员通报的数字,虽然在本轮疫情中已累计发现了40多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