泸定十日, 那些漫长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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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罗晓兰 何香奕 魏荣欢 

**编辑 **| 陶若谷 毛翊君

全家福

地点:泸定县得妥镇湾东村,距震中14公里左右

震后第10天,在湾东村四处破碎的山上,26岁的秦晓强还没找到父亲和妹妹的遗体。

地震发生时,他刚结束特警支队的训练,手机上地震预警App突然开始倒计时,震中就在老家附近。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排行老三,想着村里容易发生滑坡、泥石流,去年借钱在镇上给父母买了房子,没等装修完就搬进新房。父母舍不下村里的地,时不时回去忙活。

秦晓强挨个给父母、妹妹、大姐、大姐夫,还有嫁到外县的二姐打电话,都联系不上。赶往震中救援的任务下来了,徒步进入灾区的路上,他安慰自己,等晚一点通信恢复,就能联系上家人了。

到磨西镇时,秦晓强有了不好的预感。那晚,在一家坍塌的酒店里,他和队友徒手救出3人。直到夜里2点,他突然接到一个卫星电话。“爸爸和幺妹埋进去了,一整座山,怎么救啊……”电话那头是大姐。

秦晓强才知道,那天56岁的父亲和大姐、大姐夫去村里收玉米,妹妹也去帮忙了。大姐夫爬到树上才逃过一劫,救出受伤的大姐。母亲还在镇上的家等消息,秦晓强只告诉她“大家都没事”。实际上,通往村子的公路被山石堵死,只能联系直升机。

天微微亮时,大姐又打来电话,“是不是不来救我们了?”秦晓强听出她情绪崩溃,只能不停安慰,“直升机要找一个开阔的地方。”

跟着直升机进入湾东村,秦晓强看见大姐时,她的头、脚、手都带着伤,全身灰扑扑,一天一夜滴水未进。秦晓强陪着她离开,没来得及去找父亲和妹妹。

●老家的村庄。讲述者供图

母亲见他一个人回到家,没有多说,哭了出来。妹妹房间的书桌上,还有没开封的零食,备考的书堆在一旁。她比秦晓强小4岁,这个夏天刚毕业,正在备考公务员。两人一直很亲。妹妹上大学后,他会偷偷给她零花钱,“从来没喊我带她出去耍,或者要什么东西。”

秦晓强后来知道,地震那天母亲原本也要去收玉米,让妹妹在家里看书,但妹妹担心母亲身体不好,还是自己去了。上个月,秦晓强请假回了趟家,离开时妹妹非要送他,他们吃了顿串串香。“没想到就是最后一顿。”

第二天,秦晓强和大姐夫又回到村里,老家的房子塌了。大姐夫靠记忆找到父亲和妹妹在的玉米地,“已经埋得太深,(大型救援)工具也不进去,根本挖不出来。”秦晓强说。 

4年前他当上特警时,父亲特别高兴。他让父亲不要再干农活,他来养家。但是父亲闲不住,还担心他成家的问题。秦晓强一直想拍张全家福,因为“爸爸、妈妈年纪慢慢大了,姐弟之间也聚少离多”。但一家人总难聚齐,现在成了一辈子的遗憾。

生存

地点:泸定县中山峰海拔4200米处,距震中1公里

22岁的贺博摔掉了眼镜,手指裂了口,腰上掉了点皮肉,小腿肿得快和大腿一样粗了。已是地震第二天上午,四周的风景从雪山变成了丛林,他又累又饿,为了壮胆,对着空荡荡的山谷“啊啊啊”乱喊。

头一晚,他坠下悬崖,卡在了树上。余震不断,身旁的山体在滑坡,没有水源,他用自己的尿,冲了半袋奶粉喝。贺博是徒步爱好者,爬过梅里雪山和冈仁波齐。数次被困,也独自遇过雪崩,但他说这是“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9月5日中午,贺博正独自走在中山峰海拔4200米的位置,强震将他掀翻在地,山体发出隆隆声,垮塌的部分倾泻而下,在山谷升起灰尘,犹如黑烟。重庆人贺博骂了句粗话,躲在一块大石头下,等了十几分钟。余震稍稍平息,他马上往山下撤。

来时的路塌了,或裂开长长的缝,雪地上人类的脚印已被碎石覆盖,他拄着登山杖,颤颤地走在上面,遇到陡坡只能滑步下去。

到了下游,水源断了。山体垮塌升起的尘土涌进口腔和鼻子,让他口干舌燥,吃不下干粮。他感到体力不支,意识变得模糊,当晚10点多,经过一处悬崖时摔了下去。

大背包在身后吊着,贺博回忆,自己的身体急剧坠落,慌乱中伸手想抓住岩石和树干,但几次都抓空了。“我要没了。”他当时想。脑子里闪过父母、妹妹和女友,几秒空白后,他着了地,头被撞了一下。

此时,他离出口(磨子沟村)还有3km。目的地原本是海拔5200米的中山峰冰塔林。就在今年5月,他和朋友来过这座山,快要登顶时遭遇大雪,被困两天后折返。为了弥补遗憾,9月3日,他和队友从磨子沟村出发,计划四五天完成上下山。第二天下起了毛毛雨,两人意见不统一,商量后,队友下撤,他继续攀登。

昏迷半个小时后,他醒过来,发现自己卡在了树干上。树高十几米,被连根拔起,斜倒在地上。万幸的是背包先着地,他没有骨折和内伤。

晚上气温只有十几度,他找出救生毯裹在身上,余震不断,嘴里塞满沙子。还是没有水,他下树找水。不敢走远,到附近崖壁上,伸出舌头舔岩石上的苔藓,吃了一嘴的灰,又赶紧吐出来。迫不得已,他决定“自产自销”,喝第一口尿时他又吐了。

●贺博坐在树干上(左图),身上的擦伤(右上),装过尿的水袋(右下)。讲述者供图

迷迷糊糊到清晨五六点,他找回摔落的手机,在备忘录里对家人和女友写道,“相信我,我可以的”,“爱你”,鼓励自己。为了恢复体力,他往尿里倒了半袋奶粉,一口喝下。

7点整,天刚亮,他又出发了。发现一处浑浊的水源,他趴下就喝,不管里面有多少沙子。感觉有了精神,他一口气爬上悬崖,又回到了昨晚的路。

没走多远,信号来了,手机里涌来几十条亲友的消息。临近中午,被困22个小时后,他看到磨子沟村的村民任兴林抄小路赶过来,说村外路断了,为了救他在搭桥,贺博的眼泪一下涌出来。他上次来中山峰时两人结识,这次上山前,他就住在任兴林家里。

任家的房子塌了,幸好人都没事。贺博遇险的报道发出后,有网友说他“作”“吃饱了撑的”,也有人质疑任兴林的救人动机。9月13日,贺博在短视频平台上公开自己的脱险过程,并回应道,“我对他的感情,并非一张键盘可以描述”。

争吵

地点:泸定县磨西镇柏秧坪村,距震中11公里左右

地震后,阿布和伊娜闹过几次矛盾,也跟村民和游客吵了架。

这对相恋7年的情侣一起经营民宿,在柏秧坪村的若丁山山顶,挨着海螺沟景区。地震时伊娜正在厨房做午饭,阿布倚在阳台上,一米多高的栏杆断了,他被甩出去。伊娜愣在原地,不知往哪里跑,看着阿布从草坪上爬起来,“飞”回屋里将她拖走。

两人冲出屋子,大喊让民宿的客人出来,垮塌的声音在山谷间震荡。5分钟前,他们原本要驾车下山,因为伊娜想吃仙人掌炒蛋,才避免了在山路上被砸的风险。7名游客也全部安全。

但阿布还是要下山去村里。他是副村长,家人都在村里。伊娜担心,四周的山仍在垮,她和游客都极力劝阻,和阿布大吵了一架。事后阿布说,伊娜平时生气他理解,但这属于大是大非。他决意要走,伊娜只说了一句,“你平安的话,晚上必须回来”。

路断了,落石在耳边炸响,阿布沿着山脊往下跑,半小时就进了村。村民四散,他的父亲第一时间去猪圈看猪有没有事,几个妇女坐在路边抹眼泪,一个老人爬上屋顶收拾瓦片,他又心疼又“恼火”,将大家都赶到开阔的空地上。

此时,伊娜正在山顶哭,有从阿布村里逃出来的人误传,说村子没了。仅存信号的一部老人机,游客们用它一一给家里打电话,伊娜没法随时确认阿布的安全。

●震后查看房子的村民。讲述者供图

阿布安顿好村民,摸黑回到山上,已是次日凌晨。游客担心还有余震,想下山,都很焦虑,但村里到镇上的路也断了。山上断水断电,只能用存储的雨水,食物也有限。阿布免了食宿费用,组织大家自救。矛盾很快开始堆积,有人吃东西不节制,有人不愿干活,游客间也为谁吃多了、干少了争吵。

阿布发了一次火,组织游客开了会,联系直升机来接。但等了4天,因为天气等原因,直升机没来,阿布和伊娜就陪他们打麻将,玩扑克。9日晚,阿布玩到太晚,两人又吵了一架,冷战到第二天。

谁的心情都不好。民宿的房子垮了一栋,没垮的有些也成了危房,装修钱全赔了。疫情后生意一直不行,眼看着因为高温,川西游爆火,店里客满能回本了,成都又有了新疫情。这次房子震坏了,“初步估计直接损失一百多万”。

伊娜是湖南人,来这里旅游,住在阿布的民宿里,两人就这样认识了。异地恋几年,爱情甜蜜而波折。两年前,伊娜离开深圳,放弃高薪,来这里和阿布会合。创业艰辛,两人吵吵闹闹地度过,阿布常给她做大餐,干家务,帮她擦干头发,还拍了一部电影纪念他们的爱情。

地震当晚,看到阿布回来时,走路一瘸一拐,伊娜才知道他受了伤,膝盖肿了。伊娜没听说村里有什么大事,游客又还在,就让阿布在山上待了几天。

等两人再下山,他们先是感到了阴阳怪气的嘲讽,很快冲突爆发了。有村民想每餐都吃热饭,听说隔壁村领到更好的物资,将怒气撒到了副村长阿布身上。阿布一边骂村民“自私”“小人”,说“村干部也是人”,一边又理解村民因为房子塌了,情绪不佳。

柏秧坪村以前是国家级贫困村,村民一辈子的心血都花在房子上。这几年旅游发展起来,渐渐有了改观。平日里村民遇到都热情打招呼,给阿布送母鸡、花苗和果树。因为家里穷,阿布从14岁起就在海螺沟景区里“卖体力”,抬滑竿,当向导。在成都念完大学后,他回来开酒吧和民宿。伊娜说,阿布的副村长是义务的,没领工资,但村民可能不知情。

9月10日,直升机接走了所有游客。伊娜原本也要跟着一起出去,父母在外地一直担心她的安全。加上前一晚,两人因为打牌吵架,没有说过一句话。但在轰鸣声和大风里,阿布朝她跑来,头发乱舞,要帮她搬行李箱,她突然挪不动脚步。就在刹那间,她决定留下来,陪恋人度过艰难的时光。

●阿布(左一)在帮游客搬运行李。讲述者供图

阿布心情复杂,他感到开心,又心疼她在异地的不易,担心人太多,自己照顾不过来。震后工作在阿布的村里陆续开始,物资不再成问题,勘测队也来定损了。但几个村小组间路还没通,男人们继续用绿色大垃圾桶背物资。

工厂

地点:紧邻震中海螺沟冰川森林公园

机器房里什么都在掉。扳手掉下来砸在李洪滨脚边,连同厂房里碎掉的玻璃,他开始往外跑,这样的反应每个月安全演习都会做。在厂里上班两年,也遇上过小一点的地震,但震感弱,这次李洪滨起初以为是空压机房爆炸。

这里是一家饮用水厂,生产的冰川水销往成都各大商超和四川的机场。为靠近水源地取水,工厂紧邻海螺沟冰川森林公园,在磨子沟的半山腰。24岁的李洪滨在最里面的灌装机器车间,一个人管理机器。

往外逃的路上,蓝色板房更衣室垮了,压坏了门,他找了个缝隙才钻出去。忽然挂念起瓶装水车间的一个同事,那边的机器复杂,一起火肯定爆炸,李洪滨往回跑想要找他,但遇到的人都喊他快跑,好在那名同事也跑出来了。

那天,在水厂上班的有三十几个员工,品控员孙帆是最后逃出来的。地震时她正对着传送带,在一步远的距离查看水质。忽然传送带断裂,斜扫过她的身体把她压住,压在胸背部,动不了身了。

连接传送带的机器也被拉垮,开始往下砸,孙帆想:“今天要死了,还没跟家人告别”。前一天在电话里,她刚和4岁的女儿说中秋节就要回到康定家里陪她,为了到这里上班挣钱,她们已经一个月没见。想到这些,她使劲向外用力,挪了出来。肋骨折了三根,但她当时完全不知道,也没感觉到疼。

厂门口有一片空地,通往山下的磨西镇只有一条水泥路,被落石砸断了。大部分员工住在镇上,都在担心孩子和老人。唯一可行的方式是溜索渡河下山——大渡河上不知哪年拉起了两条20多米长的钢丝,一名同事决定溜索。李洪滨也想去看母亲,但看到钢索下几十米处湍急的水流,他没敢过。

溜索的同事返回来时,带来了镇上平安的好消息。听说山顶的村子蔡阳坪有伤亡,李洪滨跟着厂领导和15个男员工一起上山救援。

蔡阳坪的年轻人大多在外面打工,剩下的基本上是老人。9月5日下午,李洪滨看到两位被砸伤的老人躺在门前空地上,还有一位刚刚咽气。村民说,是被坍塌的猪圈压死的。四位抬遗体的男人表情木然,50多岁,他们是老人的亲戚,就住在隔壁。李洪滨想起七年前守在外婆床边看着她一点点离开的样子。

村里还有一位没有受伤的爷爷,闹着要回半塌的房子,担心那些鸡鸭牛猪。李洪滨劝他别进房子,爷爷和他说:“我都这么大了,不怕死了。”救援的消防人员赶到了,在水厂门口的钢丝旁边拉上更多根钢丝——同事溜索的那两根还是太危险了。

●蔡阳坪村倒塌的房屋。受访者供图

傍晚通讯信号暂时恢复,李洪滨跟家人报了平安。夜里冷得无法入睡,他和几个同事在空地上生起火,烤着火捱过一晚。厂子损毁严重,暂时没办法上班,他打算等疫情好一点出去找点事情做,“不然屋头耍起也不是办法”。

发小

地点:泸定得妥镇湾东村,距震中14公里左右

中秋节晚上,在泸定得妥镇的安置点,幸存的人们围坐在一起,看着白墙上投影的电影。那是19岁的陈冲来到这后,唯一感受到热闹的时候。平时总是格外安静,时不时听见抽泣声。陈冲能明白这种沉默,在这里的500多人,有人和他一样失去亲人、朋友。

原本,这几天是陈冲和季小宇要回到大学上课的日子。由于疫情学校延迟开学,他们就在家上网课。两人是发小,陈冲高一个年级,在成都读大三。正是农忙时节,两个年轻人上完网课,就一起去村里干点农活。地震前三天,他们收完玉米,晚上煮了吃,还难得地喝了点酒。9月5号中午,季小宇跑来陈冲家的小卖部说,“我来买几包零食,回家上课吃。”

20分钟后地震了,陈冲逃了出来,四五百米外的发小家房子垮了。第二天早上,陈冲才在安置点碰到季小宇的妈妈,阿姨的眼睛已经哭肿,说当时把小宇救出来了,但是受伤的大腿血流不止。“他一直告诉他妈妈不要管他,直接走。差不多晚上他说坚持不住了,让拿把刀帮他了断,后来8点多走了。”陈冲说。

季小宇和他差不多高,1米75,黑黑瘦瘦,也爱开玩笑。小时候,两个人经常上山放羊、挖洋菜,一起念了同一所小学、初中。季小宇一直成绩中等,后来考去南昌一所大学念幼师。两个人虽然不在同一个地方,总会约着在线打王者荣耀。

●陈冲的家。讲述者供图

那天下午,陈冲和父母、姐姐一起被转移到得妥镇贡嘎山小学的安置点,吃上了地震以来第一顿热腾腾的炒饭。表哥也转移过来后,陈冲才得知在地里干活的舅舅、舅妈和表姐都被滚落的山石埋了,“地陷进去了,不晓得被埋在哪里。”

一家四口没人再主动提起地震,想到家里的债务,陈冲觉得自己要强大起来,他报名参加了志愿者。每天,他会去帐篷里登记老人的用药需求,发放物资,打扫卫生。深夜,他忙了一整天还是难以入眠,脑海中总是想起离开的季小宇。

陈冲翻出发小的朋友圈,有他和女朋友的照片,就在地震前一天,他还发过自拍,“一下子说没就没了” 。

告别

地点:泸定得妥镇湾东村,距震中14公里左右

刚喂了外孙一点奶粉,立刻被吐出来。“估计是吓坏了。”杨欣刚当外婆不到两个月,婴儿头上轻微擦伤,细嫩的脸因为晒伤有些脱皮。此时,杨欣母亲的遗体还留在村里,父亲和女儿重伤被送到医院,她和丈夫身边只剩下这个婴儿。

村里有几口温泉,每年7-10月是旺季,但今年因为疫情,民宿老板杨欣没有客人要招呼。9月5日中午,她炖了锅鸡汤,让女儿端一碗给住在附近的父母。杨欣是长姐,三妹嫁去外地,两个弟弟也成了家,她承担了照顾父母的责任。母亲身体硬朗,还能干农活,父亲有些高血压,杨欣每月要托人买一盒进口药。

女儿带着鸡汤刚出门,巨大的晃动忽然袭来,厨房的铝合金门一下爆开,把杨欣击倒。她昏了一会,慢慢清醒,身上只有些擦伤,赶紧从垮掉的墙体缝隙中爬了出来。

女儿被埋在垮塌的柴火堆里,腰被砸伤了,没法站起来,外孙幸运地没有受伤。赶到父母家,两层楼塌了,杨欣围着走了几圈,喊名字没有回应。她依稀辨认出家门口的位置,不停用手扒开砖块,在破碎墙体下找到了父亲,头被窗玻璃砸伤,“人已经糊涂了,问啥子他都不晓得。”

杨欣继续喊母亲,十几分钟后,在一截断裂的楼梯处听到了她虚弱的回应。母亲被水泥板死死压住,杨欣借来千斤顶,丈夫用它把石块顶起一些缝隙,才把她拖出来。

母亲惦记着天天,杨欣弟弟的孩子,快三岁了,地震时在沙发上睡觉,到现在还没找到。转移的路上母亲不停地喊痛,到了安置点突然说要喝水,杨欣把外孙奶瓶里仅剩的奶挤到她嘴里,母亲舔了几滴,突然停止了动作。杨欣哭着告诉父亲,“妈妈走了……”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把天天找出来,和母亲放在一起,“两个人一起走。”

“人没得了,房子也没得了。”杨欣家的房子是2014年芦山地震后重建的,当时的砖瓦房垮塌了,换了钢筋结构。父母家还是老房子,但历经汶川地震、芦山地震,一直没事。

●杨欣等到救援人员。讲述者供图

地震第二天,救援部队到了,但无法带走母亲的遗体。杨欣用被褥将遗体包裹起来,担心下雨,又找了一个蓝色的铁皮棚支在上方。带上母亲临终前手里握着的梳子,杨欣背起外孙坐上转移的船。

弟弟后来回村将母亲火化,把骨灰带了出来。告别那天飘着小雨,弟弟捧起骨灰撒向大渡河,杨欣抱着外孙,朝骨灰飘扬的地方磕头作别。

时间

地点:泸定县磨西镇,距震中13公里左右

一幅全黑的画,房、树、人都是黑色的,是个9岁女孩画的,社工一出现在安置点,她马上搬来凳子,说辛苦了。她黏着社工,甚至跟着一起上厕所,不停地说话,讲家里以前养了狗,养了猪,还有羊,但对地震只字不提。

震后第二天,社工索瑞带着团队从甘孜州府康定出发,晚上到了磨西镇。孩子们在帐篷外打闹,坐在台阶上吃泡面,看见社工呼啦啦围过来,看上去无忧无虑。但女孩只画了画,其他活动概不参加。

半天之后她才开口:家里的房子不能住了,2岁的妹妹受重伤,父母带去康定的医院做手术了。她担心妹妹,地震时自己也受了惊吓,没有安全感。后来,索瑞才知道女孩生长在二婚家庭,父母后来又生了孩子,她感觉自己被忽视了。

●安置点外,小朋友在互相戴口罩。讲述者供图

在磨西镇的安置点,另一些创伤袒露得更直接。刚到时,索瑞跟隔壁帐篷的两个年轻女生聊天,对方是游客,她问为什么还没走,一个女生红了眼眶,说朋友已经失联30多个小时。“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他一定会没事的”,聊天的半个小时里,女生重复了三四十次这样的话。

很快,朋友遇难的消息传来。女生没有反应,她完全呆住了。男生是她多年的朋友,9月5日刚到这里旅游,男生驾车,她带上了一个女同事。到了磨西镇,女生们兴奋得想赶紧玩,男生想休息下。协商后,两个女生先坐观光车进海螺沟,男生自己安排。

地震后,女生们从景区回到酒店,男生不见了。她们报案,查GPS,监控画面里,男生驾车刚进景区,行驶到第一座桥正中央时,发生了地震,画面停了。后来,救援人员在大桥不远处挖出了男生的车。桥并没有塌,她们事后推测,男生可能觉得离出口就几公里,加大油门想冲出去,遇到了山体滑坡。

女生非常自责,一遍遍问自己为什么不带他一起上山?不跟着他一起走?如果晚两天来?如果去别的地方呢?索瑞抱住她不断安慰,女生终于嚎啕大哭,连着哭了四五个小时。

索瑞今年40岁,从事心理咨询多年,5年前转行当了社工。地震当天,她所在的格桑花社会驿站开通了心理热线,9月7号接到的电话最多。一个中年男人在凌晨3点发来求助,说从地震到现在40个小时了,没有睡过一分钟。母亲在地震中受了重伤,他忙着送去医院做手术,确认没有生命危险后,他松了口气,却再也睡不着了——地震场景不断在脑海里闪现,他害怕。

一周多以来,听筒那端大多是中年男性,这和索瑞在磨西镇看到的不同。在安置点需要倾诉的主要是40-50岁的女人,她们念叨着家里谁受伤了,房子不知能不能住,生活稍微好转,突然就一无所有了……

最淡定的是老人,一边讲从未见过这么凶的地震,一边在感谢外界的救援。救援进来后,女人合伙做饭,大铁锅上热气腾腾的,老人喜欢对着镜头比“耶”。只有一个70多岁的偏瘫患者,独自待在帐篷里,有两次社工路过,看到她要上厕所,抬她到轮椅上,脱了裤子,再帮她把小便倒掉。

索瑞打算在磨西镇设一个固定的社工点,招募更多专业人士。孩子们画的画,她交给专业组织筛查后,发现26幅有效画作中,过半的儿童伴有内心压力性表达,需要访谈确认。

朋友去世的那个女生原本跟索瑞承诺,安顿完朋友后事也去当志愿者,但几天后她发来道歉信息,说“我没有办法马上把自己处理好”,据说男生的父母有些责怪她。索瑞说,心理援助是个长期的工作,他们打算待一年、两年甚至更长的时间。

(文中陈冲、季小宇、杨欣、天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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