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落雪的第二乡丨第十七章 到访中药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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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宜并没有实现在国内呆上一个月的构想。到家第三天，她把肯的事情告诉了父母。之后的两周，家里竟然恢复了桑宜小时候的那种和睦宁谧。共同的苦楚像胶水，将裂痕重重的家暂时粘合在一起。然而第三周开始，母亲对父亲惯常的数落如止水重波，变本加厉。几天后，桑宜就买了回程的机票。

一到美国，桑宜就被琳达逮住了。琳达给她打电话，说快到圣诞了，趁着过节出来聚一聚，这不本来还欠着桑宜一顿高端日料呢。

“我差一点点都不敢联系你，就怕你只把我当经纪不把我当朋友呢！”琳达在电话里说。

琳达神通广大，提前两个礼拜竟然订到市中心一家新开张的米其林日料店。按说寸土寸金的地盘，布局就该直奔主题。可这家店一进门，却先见一楹精巧的展厅，厅中央的巨大玻璃柜中陈列着成套的茶具和酒具，环抱展厅的三面墙壁凿着大大小小的、或方或圆的凹槽，槽中嵌着各式工艺品，比如展开的折扇、熠熠生辉的银盘、内壁涂有彩绘的水晶球等等。

总之，这店的氛围就呈现出一种仓廪足、酒馔盛的丰盈感。

与装饰的丰盈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食物的不丰盈。大大的盘子，小小的分量，端的是眼花缭乱而不是果腹之需。两人都吃得很勉强。

但聊得可不勉强，相当在兴致。当然，女人聊起爱情来，也少有兴致不高的。

琳达慢悠悠把一小卷海苔裹着的生牛肉碎送进嘴里，“可以冒昧问问，你和你的前任是怎么认识的吗？”

“很俗套的方式，”桑宜说，“那时候我在湾区大学读法学院，他已经是住院医了。有一学期我选了门法学院和医学院的联合课程，叫法医鉴定，是门晚课……”

“我那时候喜欢上课前在医学院门口的喷泉那里看会儿书，他经常那个时候进医院值夜班，说了几次话我们就认识了。”

“桑宜呀，”琳达用过来人的眼光看着她，“我觉得你骨子里还是个相信爱情的，非常浪漫的小姑娘。”

“我不是什么小姑娘了，再过几个月我就 29 了，”桑宜说，“你不相信爱情？”

“我结婚十五年了，“琳达说，”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我不再相信爱情，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少有女人是完全不相信爱情的吧！可是至于怎么个信法，各人就都不一样的啦。”

“我和我老公吵架吵得最厉害的，就是因为我要做地产，他觉得我应该继续找一个实验室的工作。”

“他的原话是，‘做一个 PhD 应该做的事情。’”精明的地产经纪用通透的语调说，“桑宜我跟你说，爱情不是真空里的产物！两个人所在的环境一定会影响到他们的心态和想法，从而影响到这段关系！”

吃完饭，琳达因需给家里人买圣诞礼物，就去附近的商场逛逛。桑宜对逛街并无太大兴致，与琳达分手后，看天色还早，忽然想到这里离唐人街挺近的。琳达也说过唐人街的中药店要好些。她从手机里调查向寅给的地址，向药店行去。

一路上，桑宜吭哧爬坡，中途经过一家糕点铺子两爿水果摊三间超市，油香果香米香，嬉闹声吆喝声叫卖声一起向她招呼过来。

“包子要看看伐，刚蒸出来的包子，” 胖胖的老板努了努蒜头鼻，冲着桑宜嚷嚷。

香味直往鼻子里钻。桑宜买了两只豆沙包，两只菜肉包，又两只三丁包，一共半打。

“老板生意兴隆啊！”走出一小阵，她又回头喊了一声。

然后药铺就在眼前了。

那是一间门面规整清爽的小铺子，门口浮动着丝缕苦涩的药香。桑宜嗅着那个味道，人也不由自主得跟进了铺子。

屋内光线柔和。密密麻麻的棕木百眼柜抽前站着一个人，正微垂着头，他的面前，一本大部头硬皮书摊在玻璃柜上。

这个人额前半长不短的头发几乎挡住眼睫。从这个角度看，他的鼻梁依然很高，下巴的弧度像是日式漫画里的形象。

听到响动，那人抬起头，很淡地说了句“你来了啊。” 带一点疑问的口吻，但更多的是种与年龄不相衬的老道与自信，就好像今日的会面一定会发生一样。

桑宜环顾四周，这是一间很小的药店。左右是整面的百眼柜，柜前是长长的玻璃台。向寅站的位置后方，有扇窄门虚掩着，桑宜猜测该是中药师傅的诊室。总之，门面虽然小巧，一切却井然有序，静默有秩。

也不知道是不是环境变了，向寅身上多出一种中药般收敛的气质。四目交错的时候，桑宜甚至注意到他窄开扇形的双眼皮和浅褐色的瞳仁。眉眼很秀气，冲淡了轮廓和骨骼的攻击性。

桑宜走上前，瞥了一眼玻璃柜上打开的书页，“在中药店里看外科书？”

“眼力挺好。“向寅把书合起来，封皮上赫然写着“Operative Techniques in Surgery（外科中的手术技巧）。”

“你大三？”桑宜问，“看这个还早了点吧？这应该是医学院的书。”

“谈不上早晚，喜欢就看，反正也都是只能看看而已。”

这话很莫名，桑宜没听明白，向寅也没有解释。他从柜台后面绕出来，站到她面前。

“我以为你来之前会给我发个消息，看来是估计错了。今天我外公不在，可能帮不了你了。”

“没关系，我这里有一张药方的。”

“抓药也要他来，我是不会的。”

“那……你在这里的作用是？”

向寅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圣诞节了大家都很任性，看店这种事情就都交给我了。”他冲桑宜伸出手，“你把药方留给我，我给我外公。可是这样的话，要怎么把药给你？让我想想……”

正说着，门口一阵嚷嚷声，进来了两个人，一个是与向寅差不多年纪的男孩，长一张憨憨的圆脸，脸上有些雀斑。另一个则目测五十上下，五官与圆脸男孩有几分相似。

圆脸男孩进店后就缩到一隅，过程中似乎又在避免与向寅的目光接触。五十岁上下的男人则径直向柜台后方—也就是向寅方才站着看书的地方—走去。经过向寅身边的时候，男人冲向寅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跟过来。

向寅看了桑宜一眼，之后脸上再无表情地跟着男人进了那扇虚掩的门。

店里一下子恢复了安静。角落里的圆脸男孩冲桑宜挤一个笑，然后摸出手机，横过来，左右大拇指来回点触。

桑宜也去取手机，碰到的时候震了一下。她拿到眼前一看，是向寅的短信，很简短的一行字，“等我一下。”

圆脸男孩站起来，胳膊肩膀左右晃。几分钟后，桑宜听到一声愤怒的“Damn It！”

“这游戏根本不是人玩儿的！”圆脸男孩气哼哼地丢下手机。

“不好意思啊，”他对被晾在一边的桑宜说。“对啦，你是顾客吗？”

“算是的。”

“哦。”

之后便又是一阵寂静。

可能是觉得等得有点久了，圆脸男孩装着样子看了看周围，“今天挺不巧的，师傅都不在。”他对桑宜说。

“我知道，刚 Alex 跟我说了。”

“Tran 跟你说的？哦，你认识他吗？”

“算认识。”

“这样啊。”圆脸男孩用手挠挠头，咕哝了一句“真啥年龄段的都有。”他声音很小，但还是被桑宜听到了。

就在桑宜不确定该如何解读话里的信息时，柜台后的那扇门终于开了。向寅一个人走了出来，脸上看不出表情。他抓起角落里的背包，经过桑宜的时候停了下来，他微微偏低了头说，“我们走吧。”

再次迈开步子之前，他侧身看向圆脸男孩，用下巴指了指主柜台的方向，说，“提姆，你爸在里面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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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送你到你停车的地方。”出了药店后，向寅说道。

“另外，你把药方拍个照片给我，我帮你去问我阿公。你可以先听听他说的，如果有必要，找个他在的时候再来。

“今天真的挺不凑巧。”他说，“还是要跟你说一句抱歉。”

“没事。”

“你车停哪的？”向寅问。

“我也不大清楚，”桑宜方向感很差，“我中午是在金融区吃的饭，然后用导航导到你给我的地址的。”她取出手机，“我拍了个停车场附近的照。”

“给我看。”向寅从桑宜手里接过手机。低头研究了下后，他偏了偏头，“那个方向，跟我走。”

就这样，他们原路返回，经过了桑宜来时的水果铺、糕点铺和超市。

接下来的路桑宜就不大熟悉了，桑宜猜测他可能抄了一条近道。又走了一阵，他们来到了一串台阶前，台阶大约两层楼的高度，竖侧面镶有琉璃细瓦。这台阶工整得镶嵌在一片破败的广场和一方侧墙绘满涂鸦的民宅之间，夕阳之下，琉璃细瓦折射七彩，柱状的光棱淡淡地交错着。

一个满脸兴奋的女孩儿正在台阶上摆着 pose。

“诶好了没有啊，脸都笑僵了啊！”

“马上好了马上好了！要拍的好看总要花些功夫的呀！”楼梯下半蹲着的男孩儿向催促他的女孩儿挥了挥手。他又像有点不开心，小声嘀咕着，“不是才站了一会儿吗！”

桑宜看着这两个人，好多回忆像台阶折射的夕晖般交错隐现。

“挺好看的。”向寅突然说。

“什么？”桑宜问，“台阶还是那个女孩子？”

“都不是。”

“那是 — ”

“夕阳。”

突然一声尖锐的爆破，像在空气中划出一道血痕。

桑宜在原地呆住。不远处传来人群的尖叫。桑宜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像钉在了地上。

就在这个时候，她的臂弯被一股力量拽了一把，这力量又扯着她向前疾走。

几滴雨水落在桑宜脸上。顷刻之间，大雨滂沱，密布的雨帘挡住了日光，一场太阳雨毫无征兆地降临。

扯着桑宜的力量加快了步伐。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桑宜脚下一软，那股力量从背后抄起她的腰，托着她站直。

那股力量松开了。

桑宜抬起头，正好对上向寅的眼睛。

“已经挺远的了，应该没事了。”向寅移开目光。

“刚才怎么回事？” 桑宜惊魂甫定。

“有可能是气枪也有可能是爆竹，虽然这两者差很远。”向寅说。

“怎么会这样？”

“从川普开始竞选的时候就这样了，最近更频繁了。”

“天……”

“不是枪击，也并没有闹出什么大动静。但时不时扰这么一下，制造恐慌，真的很烦人。”

“那……”桑宜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候她才注意到，之前一直提在她手里的装包子的口袋已经到了向寅手里。而她自己，全身上下都在滴水，从外衣到里面的线衫都湿透了。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你还好吗？”向寅问。

“没事，”桑宜透了口气，“歇一会儿就好了。”

向寅撇嘴笑了笑，“‘没事’是你的口头禅么……”

说完这句话他仰头看了看。跟着他的视线，桑宜看到一扇墨绿色的窄门，嵌在一面浅灰色砖墙上。她向左右看了看，发现自己站在一排木瓦风格的老式公寓前。拐角处的街面嵌有电车的轨道，垂直向上则是蛛网一样的黑色电线。

“这是……到哪里了？”桑宜困惑地问。

“我家。”向寅回道。

桑宜刚想说点什么，一阵冷风吹过来，她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

向寅看了她一眼，喉结动了动，欲言又止。他头发上也都是水，顺着颧骨和下颔向下滴。但他似乎并不在意。

剧烈的奔跑、瓢泼大雨，加之那阵冷风，阵阵寒意像藤蔓一样往身上缠，桑宜不由地用手撑了撑头。

向寅一直在看着她，这下终于开口了，“从这里走到你停车的地方，还有十分钟。现在是晚高峰，你开回去需要约两个小时。”

“如果你愿意，可以来我家恢复一下。”他迟疑了下，“我好像有个吹风机。”

（下一章，到访向寅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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