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辱、索取与宠溺：识破传统社会伤害女性的三种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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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阿里员工涉嫌性侵女同事的事件在网上发酵。人们震惊的是，哪怕已经是行业首屈一指的超大企业，仍然不能用现代社会职场的规则和伦理保护自己的员工。

除了酒桌文化，传统社会还有诸多或明或暗的方式对女性实施伤害，这些套路仍然流行在我们的社会中。

今天重发一篇旧文，雷博老师从《红楼梦》这部经典入手，来探讨“女性究竟是如何被伤害的”。

我们都知道，关于“女性受伤害”这类问题后面往往有很复杂的背景和因果，但是无论怎样的纠结，都不能掩盖矛盾的实质：女性正在被伤害；女性很容易被伤害；生活中有各种明枪暗箭会伤害到女性。这是一个严肃的、尖锐的、不容回避的事实。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何解决这个问题或许是全社会的系统工程，无法一蹴而就。但是至少，我们可以尝试先来认清，女性到底是如何被伤害的。

不是已经男女平等了吗？不是很多女性已经经济独立了吗？不是很多家庭里妻子掌握经济大权吗？不是还有很多男人耙耳朵怕老婆吗？为什么女性还是被伤害得这么严重呢？

这个问题或许应该这样来问：在我们业已形成惯性的思想观念和生活方式当中，有哪些显性或隐性的伤害在针对女性？哪些是大家已经注意到的？哪些是习焉不察的？哪些又是不以为伤害反而以为是善意的？

在中国文明史上，有一部关于女性被伤害的百科全书，那就是伟大的文学巨著《红楼梦》。我们就以这部书中所提供的视角，来探讨“女性到底是如何被伤害的”。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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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迫与羞辱

对于女性的伤害，最显著的形式就是压迫与羞辱。

**在传统男权社会里，建立在男性生理优势基础上的权力结构，对女性的压迫是弥漫性的，无处不在。**这种压迫既表现为父女、夫妻、婆媳、主仆等明确的等级纲常，也表现为一种精神上的压抑与控制。

与之相伴随的，则是针对女性的荡妇羞辱。男人的放纵，往往被“哪有不偷腥的猫儿”给含混遮掩，而女性在私生活上稍不注意，各种“狐媚”、“风流”的贬斥羞辱就会滚滚而来。

《红楼梦》里，金钏儿因为和宝玉的几句调情，就被王夫人怒斥为“娼妇”，赶了出去。金钏儿含羞受辱之下，投井自尽，也点爆了贾府内一场剧烈的亲子冲突。

尤三姐在宁国府的污浊环境中，与贾珍、贾琏兄弟虚与委蛇而背上了污名。她心仪的郎君柳湘莲认定“东府里除了石狮子没个干净的”，坚决退婚，于是尤三姐借剑自刎以证清白。

这两个例子看起来很极端，以至于金钏儿被人当成死心眼儿、想不开，尤三姐则得了一个“刚烈”的名声。

可是仔细想想，我们其实没有资格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做出这类轻浮的评价，因为对于当事人来说，这样的压迫和侮辱，是对人格的彻底否定，是一种铺天盖地而又直刺灵魂的恶意灼烧。在历史上、在现实中，不知有多少人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写下《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台湾女作家林奕含，尽管尝试揭露、尝试面对，但依然没办法对抗性别暴力产生的抑郁痛苦而最终选择轻生。

近年来流毒肆虐的PUA、“杀猪盘”，包含着各种针对女性心理设置的话术技巧与精神控制方法，不仅骗财骗色，甚至诱导自残自杀。

这些血淋淋的事实告诉我们，对女性的压迫羞辱远不是过去时，而是真切现实地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

除了上面说的这些明显的加害，还有更多的压迫羞辱隐藏在日常话语与行动的深处，对女性的伤害也更普遍而且深刻。

生育歧视、家庭暴力、职场性骚扰、同工不同酬、职业天花板、强行灌酒、无底线的荤段子或“玩笑”，各种“绿茶婊”、“傻白甜”、“心机婊”之类的厌女词汇，编织成了一个令人窒息的网罗。

最近几年西方各国兴起的“Metoo”运动，也揭露出在男女平等的表象之下，政界、商界、娱乐界的高层，有极其严重的厌女文化和针对女性的欺凌控制。传统男权至上的阴影，并没有消散，而是隐藏得更深了。

这意味着我们每个人，包括男性和女性在内，在这个问题上都有反思和自我约束的责任：我有没有真的尊重女性，还是在有意无意中，使用某种话语或行为，对女性人格构成了侮辱、欺凌或者踩踏？当有人使用歧视性词汇的时候，我是否对此有足够的敏感，是否有勇气指出并拒绝？

这种反思和敏感极为重要，因为认识到伤害，是防止伤害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02.

需索与期待

对于女性来说，比压迫与羞辱更隐秘的伤害，是被人需索与期待。

《红楼梦》是以贾宝玉这个贵胄公子为第一视角的叙述，所以这种“女性的温柔”是他最熟悉也最舒适的氛围。

他身边的丫鬟袭人，温柔娴静、任劳任怨，“花气袭人知昼暖”，即使挨了宝玉的窝心脚，也自己忍气吞声；美婢晴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重病之中为了宝玉少挨一顿骂而“勇补雀金裘”，导致病情急剧恶化。

甚至他有点反感的宝钗，那种处事体贴周到、滴水不漏，“淡极始知花更艳”的风度做派，也是男人心中贤妻的典范。

是的，女性作为母亲，她的温柔呵护就是孩子需索与期待的对象。所以“温柔”和“能干”成了女人身上重要的标签：在家庭里，是温柔体贴的女友、温柔可人的妻子、温柔勤劳的母亲；在社会上，是温柔和善而又能出业绩的职员。

从性别和职业的关系上看，我们会看到很多“奉献型职业”是女性占大多数的，护士、教师、幼师、会计、行政，这些职业因为需要足够的温柔、细致、耐心与爱心，因此出现了严重的性别固化倾向。

女性在这样的职业身份里，不仅需要承担某种特定的功能角色以支撑社会的正常运转，而且往往会被过度需求甚至牺牲自我。

图丨为了纪念英国女性获得选举权100年的纪录片《她说：女性人生瞬间》

比如幼师这个行业，家长们觉得幼儿园老师全身心地投入到孩子身上是理所应当的。可是幼师的现实处境是什么呢？她们每天处在喧闹嘈杂、千头万绪的工作环境中，不但要提供课堂内容，还要不断地组织秩序，同时还得时刻提心吊胆注意安全，这是一种高劳动量、低获得感、心理压力巨大的工作状态。

再比如，疫情期间，我们看到很多对医护人员的报道。在这个特殊时期，各种报道已经尽可能公正善意，也能满足大家对白衣天使的美好想象。但与此同时，我们更不能忽视的是，在这种美好想象当中，包含着对医生护士群体的隐秘伤害。

因为被各种光环包裹束缚的医护人员，会觉得对病人全身心奉献是正当的，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就要承担内疚感。这种过度的需索和期待是很可怕的，会导致患者在心理上将医护人员理想化、美化，这不仅大大加重了医护的劳动负担，而且也很容易因为心理落差而导致医患矛盾。

更重要的是，这些对职业奉献精神的过度强调，给女性带来的伤害又往往是无法控诉甚至无法表达的，这是一个不知敌人何在的“无物之阵”！

从女性和家庭的关系来看，我们也会发现，女孩子到了一定年纪之后就会被催婚或介绍相亲。婚姻问题已经成了单身女性和原生家庭之间最大的矛盾导火索。而在结婚后，很多女性还会被娘家需索，用来换取一笔可以让儿子结婚、让父母养老的经济资源，又或者被婆家需索，作为生育和延续家族血脉的工具。

而很多女性并不觉得这样一种被家庭和社会固化的角色，这样被安排好的人生轨迹是有问题的，她们会无意识地接受这样一个大家都默认的标准。

这样的需索与期待，使得很多女性的命运被纳入了一个刻板的序列和模式当中，让她们在“完成使命”的同时，也失去了很多探索生命可能性和丰富感的机会，被扁平化在某个“角色”里面，成为他人世界中的“NPC”。这是女性遭遇到的更为隐秘，却也更加深刻的伤害。

03.

宠爱与赞美

相比压迫与侮辱、需索与期待，还有另一种更深层的伤害施加在女性身上，这种伤害极为隐蔽，很多时候人们压根不觉得这是伤害，而把它当做某种善意，但其实里面潜藏着女性命运的沉重枷锁。这种伤害的方式就是宠爱与赞美。

《红楼梦》为美好的女孩子们提供了“大观园”这样一片精神净土，让她们可以在里面徜徉吟咏，主人公贾宝玉也愿意用最大的善意，去疼惜赞美这些蕙质兰心的少女。黛玉的高逸出尘、湘云的俏皮活泼、探春的磊落大气，都让人过目难忘。

然而“少女”这个美好的意象中，同时也隐藏着深沉的悲剧感，林黛玉很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在极致的春光中发出“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慨叹，在贾府乱象丛生、大厦将倾的前夜，吟唱“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悲音。

是的，“少女”是古今各种文艺作品中特别钟爱的赞美对象。少女会让人联想到精灵、小鹿、泉水、花朵，蓬勃清新的朝气和大自然的感觉如此契合。

比如《蒙娜丽莎》背后的山水环境，给了这位女性非常‍特殊的衬托，拉开了一个很大的想象空间。宫崎骏笔下的少女，风之谷的娜乌西卡、幽灵公主，都是热爱自然的守护者形象，她们锐利而又温柔的美感，满足了观众对“少女”和“自然”的双重想象。‍

我也很喜欢这样对于“美”的赞颂。但是我们也必须有清醒的意识，对少女之美好的想象与讴歌，后面有可能隐藏着男性的性别权力视角，甚至隐藏着“老男人”的猥琐窥视。

对于少女之美赞颂越多，实际上就越清晰地设定出一个“完美女性”的模板，不但成为一种生理和心理的枷锁，也对所有女性构成了实质的压迫欺凌。

正因为“宠爱与赞美”，以及由赞美呈现出的价值秩序，所以女性会有那么严重的颜值焦虑、身材焦虑、年龄焦虑、性感焦虑，口红、包包、鞋子成了女性的价值标签，而真正重要的内在精神的活泼、自由、忧患、担当，却被有意无意地忽视了。

林黛玉的菊花诗写得多好，“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毫端蕴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让人联想到屈原、陶渊明、苏东坡。可是有几个人记住了林黛玉的这一面？大家关注的都是她和宝玉之间的儿女情长，她的小性子拗脾气中体现出的“少女之美”、“闺阁之乐”。

很多针对女性容貌身材甚至气质性格的赞美，从另一个角度也就是桎梏枷锁，像“纯真、善良、聪慧、乖巧”这类形容词，在无意识的善意中，对女性特别是少女构成了一种驯化甚至压迫。

这种驯化完全可以被别有用心者利用，通过赞美来调动女孩的情绪，用精准的话术、适当的侵略性，让女孩“娇羞”、“不知所措”，从而进入一个为男性所操控的话语场中。这一话语场很容易就可以演变为情感和性的猎场。

所谓PUA的技巧，说白了就是对赞美和打击的结合使用。先用恰到好处的赞美，调动女性的情绪，然后再适时地打击。这和历史上的厚黑学、权谋术差不多，“给个巴掌给个枣”，“一手胡萝卜一手大棒”，在赞美和打击的交替使用中，完成对女性的洗脑和认知固化。

最可怕的是，这种伤害、这个敌人对于女性来说是十分隐秘的。在日常生活中，你很难拒绝别人的赞美，也很难区分善意的赞美和别有用心的称赞。我们更不能因为这些美好的形容会带来束缚伤害，就反过来把这些美德打入地狱。

纯真、善良、美好，这些都是很美、很好的东西，我们不能也不应该敌视它们，更不能为了反抗而刻意走向其反面，那带来的伤害只会更加深痛。

我们需要做的是辩证地看待美德，不要将其性别标签化，适合于男孩的美好品质一样可以适用于女孩儿，除了真诚、善良、聪慧、乖巧，也可以是调皮、勇敢、独立、桀骜。

归根结底，需要认识到这一点：美德的本源，并不是人际关系中给别人带来的温暖与舒适，而是人性深处更加本质的正直、独立和崇高。

所以，现在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是：我们要先去认识和理解那些“美好的枷锁”给女性带来的伤害。

作为女性，首先要意识到，各种美好的词汇都有其副作用，避免一听到溢美之词或贬损之词，就陷入到情绪惯性和话语陷阱当中。

对于男性，也要意识到，对女性的爱意与赞美中，都有可能包含着伤害性的元素，所以必须要有反思的意识：我的表达是出于善意和尊重吗？还是里面包含着轻浮调侃？我是把对方视作平等的、独立的人格予以对待吗？还是里面隐藏着某种性别俯视的角度呢？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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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在《红楼梦》里，伟大的作者曹雪芹“为闺阁立传”，也是替古今所有被侮辱和损害的女性发出的呐喊。“千红一哭，万艳同悲”，他所呈现出的女性的悲剧命运和面对命运的心智勇气，是中国人精神史上的一座丰碑。

我们今天重读《红楼梦》，也有责任沿着曹雪芹的思绪进一步问询、探索。认清女性身上背负的枷锁，男女平等的意识建立，实现性别间的实质公正，这些都不只是为了让“女人”在人生选择上拥有更大的自由度，也是为了挖掘并丰富更多属于“人”本身的价值、意义和精神内涵。

这可能是一条漫长而又艰辛的道路，但是你我每一个前行的脚步，都是有意义的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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