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被“拐卖”的女孩,决定为“人贩子”辩护 | 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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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人得识时务,魏明祥不过是一条落水狗,踩了就踩了。人家姚家家大业大势力大,干嘛去得罪?就算作证,不过是救了一个劳改犯,我们犯得着惹麻烦吗?”

配图 | 《盲山》剧照

前    言

我做律师近10年,感觉还是刑事案件最累人、最没有成就感,但遇到了还是会接。

涉嫌违法犯罪的当事人在一般人眼里,只要被抓就都是有罪的——“犯罪分子说话就是狡辩,律师为他们做辩护就是助纣为虐,只为钱。”类似这样的说法很常见。

这10年,我称自己为“在唾沫里游泳的人”。不过,让我真正感觉到累的并不是案件本身,而是要一遍又一遍地解释:为什么律师要给“坏人”辩护。

有时候解释累了,我甚至会想,如果这个社会没有律师,大家会不会过得更好一点?所有的嫌疑人只要被抓起来,马上踩死,是不是就天下太平了?这样一来,正义是不是就可以得到伸张,所有人皆大欢喜?

当然不是。

犯罪任何时候都要打击,但要依法,而不是依情绪。让嫌疑人说话,让律师对法律作注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为了保护每一个普通人。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没有权势,没有背景,没有金钱,万一身处绝境,只有真相和法律——而这些,往往就够了。

我想通过一些案件告诉大家,为什么律师要给“坏人”做辩护,他们“坏”在哪里,我们自己又有多“好”。如果同样的际遇,我们会不会比他们冷静,比他们处理得更好?

为嫌疑人辩护丨连载

2014年,姚鹏程、彭美娟夫妇终于见到了失散16年的亲生女儿。面对女儿,他们声嘶力竭,哭得令人生怜:“我们找了她16年,熬了16年,没能睡过一次安心觉。若不是存得一线希望,幻想有天能见到苦命的女儿,恐怕早往阴曹地府去了。”

在场的一些女人跟着抹眼泪,女孩的样子令人心疼:1米6几的个子,明显营养不良,瘦得跟竹竿似的。脸色蜡黄,头发毛躁,穿着起球的毛衣和严重变形、扭成麻花一样的牛仔裤,脚下的鞋子却是新的,显得极不相称。

女孩名叫魏盼盼——这个名字是人贩子取的。

她本不该受苦的。姚鹏程曾是政府工作人员,后下海经商,算是成功人士;彭美娟在邮局上班,过50岁的人了看着却像40岁出头,涂着口红,戴细长白金耳环,穿着高跟鞋。夫妇俩在县城有房,还有2辆20多万的车。现场有人感叹:“女孩本是大小姐的命,却阴差阳错活得像叫花子。”

光凭相貌,就能断定盼盼是彭美娟的女儿——母女俩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大家都给盼盼说:“你的苦日子到头了,还不赶紧喊爸妈。”盼盼一脸茫然,盯着父母看了又看,却一言不发。彭美娟过去要抱她,她好似有些惊恐,双手抱在胸前躲开了。

彭美娟早已哭得不成人形,被丈夫搀扶着打开后备厢,里面堆满了给盼盼买的衣服鞋子:“有些你不能穿了,妈妈从你1岁开始,该置办的衣服就没少过你的。”盼盼眼睛扫过后备箱,流下几滴泪,依旧不说话。有人出来打圆场:“都被吓成啥样了……毕竟是16年的折磨,谁知道发生过什么,该死的人贩子!”

姚鹏程从包里拿出纸巾给盼盼擦眼泪:“人贩子的责任我们一定会追究。爸爸现在带你回家,你的房间在来之前就布置好了的,个人生活用品齐全。等寒假结束就给你转学,上县城最好的高中。我现在的视线完全不能离开你,担心再失去你。”

“爸爸,我们总要回家的。”盼盼终于开口了,一声“爸爸”叫得很自然,然后就在众人的搀扶下上了车。

当天晚上,我接到盼盼打的电话,她既焦急又兴奋:“哥哥,这个家条件不错,应该‘有关系’。这几天会有很多亲戚过来,我还能收到不少红包……”

算起来,我和盼盼是9年前认识的。那年,我在省城工地上打暑期工,她跟着爸爸魏明祥一起住在工地上,我们做活的时候,她就独自在一旁玩耍。尽管盼盼当年不过是一个7岁的小女孩,却十分懂事,见我的水杯空了,会主动去帮忙加水。

后来我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偶尔也会和几个工友回工地去看看盼盼。听说我学的是法律,她便悄悄地告诉了我一个秘密——“其实我之前就知道自己不是祥老头(魏明祥)的亲女儿,你们大人以为能守住秘密,小孩却总笑话我。”

盼盼一直思念着自己的父母:“我无数次想象过他们的样子,有时候还会梦到他们,只是样貌很模糊,后来看电视。见有人穿婚纱结婚。我就想,我的爸妈肯定也是这般甜蜜才生下的我。他们把我弄丢了我当然生气,但他们应该也着急吧……”

她不敢和别人说这些:“我怕祥老头和他的朋友生气,他们生气可是会打人的,工地上经常打架。有次我只是试探性地问了一句祥老头‘妈妈在哪里’,他就砸东西,骂我畜生,什么臭婊子……其他方面还好,他就是听不得我提自己爸妈。”

盼盼说,之所以告诉我这个秘密,是因为之前有一天,她刚好看到我在工地午睡时哭了。当时她还拉着我的手安慰我:“你不要看我小,我知道你想爸爸了,想爸妈的孩子很可怜,也很善良的,所以我决定把你当好朋友,我相信你不会出卖我。”

等到我大学毕业那年,盼盼就拜托我:“你给我找找爸妈吧,我真想看看他们的样子。”

魏明祥2014年时已经69岁了,脸上没有任何慈祥的神色,再调皮的小孩见到他不自觉地躲开。瘦小精干的他留着八字胡,孩子们背后都说他一副“奸贼”的模样。

成年的女人们似乎也同样对魏明祥深恶痛绝:“他就是地痞流氓,年轻时无恶不作,抢劫、赌钱、打架,睡女人,没脸没皮的。坐牢比我们回娘家还勤快,嘴上笑嘻嘻的。对付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拉出去枪毙。”当地有些妇女还说他:“老而不死,竟做了断子绝孙的人贩子。”边说边往地上吐口水。

了解魏明祥过去的人都说:“随便从人堆里挑两个人出来做盼盼的父母,都比祥老头强。哪怕从混蛋堆里找,他也是最不配做爹的那一个,是混蛋中的大混蛋。”

结合他的过去,大家的担心也不无道理。我只和与魏明祥一起在工地上共事了几个月,就对他那些不堪的过往多有耳闻,确定他曾有2次服刑及多次被行政拘留的记录,知道他常在工地“捡”废弃材料拿去卖。传闻魏明祥年轻时是个飞天大盗,两三层的楼房说上去就上去,只要听说谁家有值钱的东西,没他找不到的。他是惯偷,不偷就手痒,出去一趟,实在没什么可顺的,就去地里偷点菜。后来觉得偷不过瘾,干脆就去抢。

魏明祥因为抢劫坐过一次牢,工地上的人私下里给我说:“那个家伙(抢劫案的被害人)也是倒霉,不但老婆被魏明祥睡了,还要挨打,刚领的工钱被抢得一分不剩,到现在还一瘸一拐的,在家吃低保。至于他老婆,早跑了,听说现在还与魏明祥这个野男人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

再往前数,魏明祥在80年代初就因“流氓罪”服刑过5年。从那以后,亲戚朋友全都唯恐避之不及:“他妈就为了生这么一个丢脸货而成了‘难产鬼’(因难产去世),他老爹在他被抓后没多久就气死了……”

因为姚鹏程、彭美娟找上门来,魏明祥又被抓了。听说警察很快就把人带走了,当地人无不拍手称快,有的还敲锣打鼓、放鞭炮庆祝。

针对这起拐骗儿童案,警方雷厉风行,很快就发布了警情通报,检察院提前介入,不到半个月,魏明祥就被正式批捕了。与此同时,姚鹏程、彭美娟还多次在各种公共场合发声,去中小学助学捐款,联系其他家长助威呐喊,说“为天下父母讨公道”。

鉴于魏明祥劣迹斑斑,彭美娟怕女儿这些年曾遭受过非人待遇,特地给盼盼安排了一次全身检查。结果出来后,他们对盼盼说没事,转头就把魏明祥的老房子的墙给砸了。

事情越是隐晦,好事者越爱凑一块嚼舌根,风言风语一经传播传就变成了:“盼盼曾忍受着人贩子长达5年的性侵,并曾多次流产的记录,人贩子得多吃几颗子弹才解恨。”

面对警方的审讯,魏明祥甘愿认罪伏法。

“除了强奸,别的什么都认,我罪有应得。”至于律师,他则说不必请了,“就算满身都是嘴也说不清了的事,不麻烦别人。”

我是在魏明祥被抓几天后才得知了消息。曾经的工友们打电话给我,拜托我给他送几件衣服过去:“这样我们也算仁至义尽了,他不是好人,也没那么坏。”

以前在工地上,魏明祥对我也颇有照顾。当时我到省城没多久,想亲眼看看飞机长啥样,其他工友都笑我不安分,只有他乐呵呵地耽误一天工,特意带我挤公交去了机场。

在看守所给魏明祥寄衣服时,我又额外给他存了500块钱,得知他已认罪认罚,我自知能做的有限,也没有要见他的想法。刚走出看守所的招待大厅,我就看到不远处有个红色身影提着一袋子东西向我招手,走近才认出是盼盼。她不说话,将袋子递给我,我翻了翻,袋子里装着各种各样的糖果,还有个信封,里面是现金。

我以为这些东西是给魏明祥的,因为她刚认了亲生父母,不好明说,才让我去办,于是摸了摸她的头:“你能来,我很高兴。不是替祥老头感到欣慰,他那个老不死的,死有余辜。你能来,就证明你没有受到很大的伤害,传言是假的。”

盼盼却耸着肩大哭起来,将塑料袋里的糖一把一把地往我口袋里塞:“哥哥,我问了那些叔叔伯伯,他们说你不抽烟、不喝酒,就爱吃甜食。还说我的话你会听。这些钱是那两个人(亲生父母)给的,他们抓了爸爸,就欠我更多了,他们心里清楚得很。我把这些钱当做律师费,一点也没有对不起他们。我这辈子只亏欠祥老头一个人……”

我收了盼盼的钱和糖果,答应她做魏明祥的辩护律师,不过在后续的委托程序上却遇到了问题——我联系了看守所的民警,他们向我转达了魏明祥的意愿:“他明确说了不找任何律师。”

魏明祥不接受我作为他的律师,自己也不会申请法律援助;盼盼是未成年人,无法签委托协议;而其他亲戚一听说要签字给魏明祥请律师,甚至都不让我进门,还骂盼盼猪油蒙了心。最后我只得举起信封,告诉他们里面有3000块钱,谁肯签字让我去教训魏明祥,钱就归谁。我承诺见到魏明祥后,委托书立即作废,若他求我做辩护律师,则让他自己签字。如此,魏明祥的一个亲戚才骂骂咧咧地签了字——“你去狠狠教训他。”

魏明祥见到我后,笨拙地扭起脖子甩着头:“你看我还帅气么?我一直不敢服老,现在反而不怕了,这几天我才感觉自己是个糟老头,原本还想吃人参死犟几年的。”

我连问了他三遍:“当年盼盼是怎么回事?”

魏明祥却装聋作哑,似乎还在自言自语:“我这辈子太混了,还总不服……我姑娘的爸爸原来是当干部的,妈妈是单位上的,她上大学本就不用愁,以后还要嫁人。我家姑娘配谁都是绰绰有余,我不能连累她。现在姑娘不愁了,我养老的地方也找好了……你小子也光鲜,皆大欢喜,不要多事。”

除此以外,魏明祥甚至喋喋不休地说起了他前半生坐牢的经历:“其他的事我都认,但我不是臭流氓。好色没的说,男人的天性我不否认,但我从来没做过伤害女人的事情……”

第一次因“流氓罪”被判5年,他自认是没赶上开放时代:“若以当时的标准而论,你们现在不论男女老少,个个都是臭流氓。随便去酒店查个房,很多人进去了出不来。”他认为自己只是“赶错了时髦,辜负了浪漫”,当年和一个二婚女人相亲,感觉还行,便给了女方300块钱彩礼,“见她接了钱,我心欢喜,便嘬了她一口,后来女人变卦不想退钱,反而诬陷我耍流氓”。公安机关很快就将魏明华五花大绑押到一个看台,和十几个犯罪分子一起,“快速念完我们的罪行,整个过程就问我一句话‘认不认罪’,不认就加重处罚,谁敢不认?”

服刑出来,魏明华都40岁出头了,在村里算是大龄光棍,父母早亡,没有积蓄,又被扣上一顶“臭流氓”的帽子,他自知想成家是难于上青天。但他说自己确实没有改造好,“个个戳我脊梁骨,骂我流氓,可我真正连女人都没碰过”。

魏明祥心里多少有些不平,出来后又见很多男人打骂妻子,他更是觉得暴殄天物,“他们把自家老婆打得断手断脚,屁事没有。我想好好疼一个人反而被抓”。只要男人不在家,魏明祥便想方设法勾搭那些不被善待的女人,“被打惨了的女人,只要我嘘寒问暖,没有不哭的。最初她们骂我臭流氓,骂着骂着就跟我好了……”

说到那次抢劫,魏明祥丝毫不后悔,“他打老婆就算了,还逼着老婆靠身体赚钱,这个那些人怎么不说?就没一个出来主持公道的,女人都病的要死了,也不管……”

第一次会面,就在这些啰啰嗦嗦的叙旧中结束了。魏明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也不知道。

我会见魏明祥后第二天晚上10点,一辆警车停在我入住的宾馆楼下。警灯亮着,还有几声鸣笛。我才开门,就有民警让我出示身份证,然后回头看他领导,小声问:“要不要上手铐?”

领导瞪他,脸色似乎很难看:“有人报警,我们出警而已。”

我打开录音笔问:“莫非你们掌握了什么犯罪证据,来抓人?”

领导接过民警手里我的身份证,递还给我:“你别误会,我们接到举报怀疑宾馆有人从事非法活动。”

接着他让民警去其他房间查看,对我说:“既然碰面了,我私下跟你说——魏明祥翻供了。这样我们很难办,我们又没刑讯逼供,视频还在那里呢,你一走,他就翻供了。”

会见时,魏明祥完全没表达过想要翻供的意愿,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便拿出魏明祥签字的会见笔录给民警看:“我一共说了不到10句话,问的都是具体事实。”

民警点了点头,又问:“你给他看的那张纸条,确定上面没有违规的内容?”

我又将纸条拿了出来,上面是盼盼写的两行字:

“爸爸,女儿不要你这样子。莫让我一辈子悔恨,最后成为一个废人。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你也会把我丢下。”

民警没有看纸条,只是说:“这些人都搞些什么事出来!就知道让上头压我们……”

我想既然魏明祥愿意配合我们探明真相了,那我等周末一过,就正式去派出所和检察院走相关法律程序,这个案子,显然有诸多疑点和不合乎司法程序的地方。

第二天,当地舆论再次炸开了锅——盼盼竟先我一步出手了。

大冷天的,她又换上了那件旧毛衣,站在乡镇政府那栋旧楼的楼顶边缘,手举着个牌子,上面写着:“我是农民工的女儿,请把爸爸还给我。”她已经冻烂了的耳朵上还挂着一个“小蜜蜂”扩音器,在哆哆嗦嗦地说着他们父女俩的点滴。

彭美娟闻讯而来,想去阻止盼盼。盼盼身子往外倾:“我不是你们女儿,在法律上我是魏明祥的女儿。我都求你们了,让你们放过我爸爸。你们还上瘾了,虚伪!”

当我赶到楼顶的时候,盼盼嗓子都哑了,双腿打着颤,不管谁劝就是不肯往安全地带走。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装作生气的样子:“我麻烦大了,警察肯定以为是我教唆未成年,盼盼一旦有什么事,我也完蛋了,也不知道判几年。完了,我的书白读了……”

盼盼愣了几秒,然后扛着牌子一瘸一拐地来扶我:“不是你教的,你可能不记得了。我爸爸为了给我交学费,就是这样背着我的书包,跑到工地的30层要工资的,为此还被关了十来天。你们工地上又不止一个人这么做过,我还学不会?”

我接过牌子,对盼盼说:“你还是个孩子,这些是我们大人的事,交给我来办。我收了你的钱,就该干活的。你可以命令我去跑腿、做事,只要一通电话就行了。”

“你不知道,他们威胁我,如果我乱说话,还为人贩子求情,(他们)就让警察找你麻烦。他们说昨晚差点就把你抓走了,(让)我不要连累你。我再小,也知道怎么做好一个女儿。”盼盼望向姚鹏程、彭美娟,“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我那天没睡着!”

随后,盼盼跟我讲了那天她被亲生父母接回去后的事:“总的来说,我就是他们的鸡肋。”

盼盼说,回到家后,姚鹏程和彭美娟对盼盼就没有那么亲切了,更没有在外面表现出来的那般心疼。反而不断地警告她:“我们问过律师,若你继续认贼作父,家里的任何东西都不属于你。”

盼盼不在乎,几次向他们求情:“说来祥老头对我有养育之恩,你们不感激就算了,反而为了自个名声欺负老实人。真心拿我当女儿,就不要为难我在乎的人。”

彭美娟在听到盼盼的这一番话后,脸色立马沉下来:“你真心拿我们当父母,就该和那个该死的人贩子彻底断绝往来。是他害得我们一家人不安宁的,你太伤人了!”

那天半夜盼盼醒来,听到姚鹏程在客厅对彭美娟说:“……接她回来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们不能妥协,事情必须做得滴水不漏,魏明祥不坐牢,大家心里不安。”

盼盼这才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我又去看守所见了魏明祥。

听说盼盼欲跳楼表明心意,魏明祥拉扯手铐大喊:“姑娘怎样了,人没事吧?这一点是我没教好。我是一个极端的人,给她做了坏榜样,告诉她,我不离开!我需要你打官司,你详叔我混迹江湖几十年,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你放心,有我在。”

接下来,他才给我讲了当年抱养盼盼的事。

“16年前的早上,实在太冷了,屋檐上的冰溜子一排排的,掉下来的话能砸死人。我推开门,就看见篮子里躺着一个婴儿,那眼睛亮的哟,见到我竟然不哭……”

魏明祥说自己捡到婴儿时,其实是害怕的,以为自己得罪了人,别人搞的什么恶作剧。他将篮子提到屋前的菜地里喊:“谁送来的孽种,把我惹急了,我一脚踩死她!”

见没人回应,他转身回到家里,把门拴了,躺在床上,像平常一样打算睡一觉,“醒来百事无忧,这是老单身汉的秘诀”。可是那天,他怎么也睡不着,“竟鬼使神差地起来熬米糊糊”。“我从来不吃这些东西,不怎么会,熬了好几锅才像那么一回事”。

然后魏明祥开门去菜地查看情况,发现婴儿还在,“那么冷的天在外面还能睡着,跟我一样命硬”。他将婴儿抱回了家,然后敲锣大喊:“谁家孩子,三天不来认领就是我的了啊!我女儿可不能轻易送人的,到时候再来闹事,别怪我不客气——”

还是没人回应。

回到家,他发现篮子里留了一张纸条,记着女婴的生辰八字,还有一袋奶粉和1000块钱。一个月后,果然没人来领,魏明祥便托人给婴儿上了户口,他说自己有了盼头,便给婴儿取名盼盼。

自从有了女儿,魏明祥觉得自己心态变了,不再耍狠好斗,“当然还是一样的无赖,没办法,姑娘要吃奶,我又没得”。为此,他经常去那些带婴儿的妇女门口蹲守,“我选的都是那种老公不在家的,我以前不怕打,现在怕了,不能伤着姑娘”。只要见人家得空,他就腆着个脸凑过去,“要不给我家姑娘喂一顿吧”。若对方不答应,他就赖着不走。“喂了的话,我就挑时间帮她家把重活给干了”。

从前,魏明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实在没得吃,就去地里偷人家的红薯萝卜吃,反正饿不死。可自从有了盼盼,他不这么想了,便去求人学做泥瓦匠,怕别人顾及他的过去,毕恭毕敬地端茶拜师:“干重活可以,钱不能少,我要养女儿。”

等盼盼一断奶,魏明祥就带着她去外面租房住。盼盼听话,一般情况下不哭,给个玩具能自顾自玩一整天,除非实在饿了才哭几声。就这样长到了我在工地看到她的模样,7岁的小姑娘,整天围着我们唱歌:“池塘边,柳树下,有只迷路的小花鸭,嘎嘎嘎嘎……”

再后来,魏明祥也不干重活了,能偷懒就偷懒,“我得学会细水长流,多陪陪姑娘,前面几十年打打杀杀都过来了,就没怕过死。现在我怕啊,有些乳臭未干的娃娃,指着我的额头骂娘,换作以前看我不拧断他的脑袋,现在我更怕他们一刀捅了我……”

只要下完工,他没事就躺床上,说要保存体力。以前他吃喝嫖赌样样来,但后来的他已经滴酒不沾了,连烟都戒了,烟花柳巷再也没去过,“我有女儿的,像什么话”。

为了增加收入,魏明祥会将工地上的一些废弃材料顺手“捡”到床底下,他说自己只捡剩下的,知道太过分了就会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所以平时总是一副笑脸巴结着包工头。听说我是大学生后,对我更是和善,只希望我能给盼盼辅导辅导作业,多教她一些课外知识。

这么多年,魏明祥对盼盼很少说重话。但有一次他大发雷霆,是因为盼盼学他的样,捡了工地上的几截钢筋去卖。魏明祥当着我们的面,跪着给她磕头:“我让你偷,做了半世的贼还不够,还要祸害下一代……我的姑娘以后是读书人,是大学生,是电视里会说英语的那种人。我该死,我手脚不干净,连累了她……”

我们好言相劝,他却谁的面子都不给:“做贼偷瓜起啊!”直到盼盼认错说以后再也不做小偷小摸的事了,他才停下来,破涕为笑地抱着盼盼说:“你不能学我一丁点。”

盼盼知道魏明祥对他好,也知道自己是抱来的。

“不是忘恩负义,而是出于血缘本来的联络,想看看自己的亲生爸妈长什么样,当然也憧憬在他们怀里瞎胡闹的感觉。面对祥老头,说实话我从没有那种亲切感,就是小心翼翼的。”

12岁那年,突然有一个姐姐说跟盼盼“有眼缘”,经常来学校看她,给她带零食,她感到很温暖。“我怀疑过她是我亲姐姐,被她否认了以后,我多少有点失落。从那以后我就更加想找自己的亲生父母了,或许他们有什么苦衷,或许祥老头真的是坏人……”

有那么一段时间,盼盼也经历了叛逆期,逃学,和一些男生厮混,有次还被他们带到KTV灌酒。若不是魏明祥带着工友提着酒瓶子打了进去,后果不堪设想。事后他也只是问盼盼是否受惊了。但从那天起,魏明祥开始早上开始跑步、练拳,还是那句话:“要撑一撑。”

15岁那年,盼盼第一次见到姚鹏程、彭美娟夫妇,“都不用说话,就知道那是生我的人,差点就喊爸爸妈妈了,但他们当时只承认自己是那个姐姐的爸妈,说那个姐姐因车祸去世了,他们听说姐姐生前跟我很要好,才替女儿来看看我这个小妹妹”。

当然,这个事她一直瞒着魏明祥。

也因为这事,盼盼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魏明祥,“那时他们支支吾吾的,连电话都不愿意留一个,我却经常忍不住悄悄跑到他们家后面,希望他们发现我,带我进去”。就在盼盼心灰意懒,认定自己唯一的亲人只有魏明祥时。这俩人却在一年后又大张旗鼓地出现在盼盼面前,逼她做最残忍的选择,“我恨不得把血放干了还他们”。

他们认亲的原因,不过是因为大女儿车祸去世,而比盼盼小1岁的儿子患有癫痫,身体一直不好。两人多方了解,看盼盼学习成绩一直不错,上重点大学完全没有问题,才决定不择手段要抢回女儿。

这也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

经过盼盼在天台那么一闹,姚鹏程和彭美娟不再打亲情牌,而是想尽一切办法要让魏明祥的案子早点判下来。他们知道我是拦路虎,为此特地约我见了一面,想给钱让我“退出”,说是为了盼盼:“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们已经失去一个女儿了,不能再失去了。魏明祥本来就不是东西,在里面待个十年八年,盼盼长大了自然会权衡利弊。”

我拒绝了,说其实他们差一点就成功了:“我对你们大女儿的离开表示遗憾,但盼盼是你们扔掉的,二者不能等同。但凡你们对她是出于对子女真心的爱护,魏明祥就打算认栽了的。但你们做事太过了,反倒让盼盼认清了人心。”

见盼盼和我心意已决,接下来,姚鹏程和彭美娟甚至连盼盼的名声都不顾了,开始四处散播消息,说盼盼从小就被魏明祥洗脑了,带她去医院检查时,医生就说她精神有问题。后来还明确说,“盼盼受过非人的刺激”,而我自然成了“人贩子的帮凶”。

那段时间,他们到处喊:“我们不是为了自己,人贩子就该一律死刑,他和律师都是无父无母的人,自然不理解父母的感受,是刽子手。”

很快,我就接到了各种恐吓电话,还有人将印着我这个“人贩子”残忍对待孩童的图片丢在我房门口。那些伪造的劣质图片里,有的孩子被打断手脚在街边乞讨,有的孩子在黑窑被迫做着苦力。还有人当面质问我:“你怎么狠了心要往黑道走?不维护正义,惩奸除恶,却给小偷、抢劫犯、杀人犯辩护。你的祖辈当中好像也没杀人放火的,你却还要和人贩子一伙,心里到底是有多邪恶,才会像搅屎棍一样热衷于制造各种社会矛盾?”

我都习惯了,刑辩律师好像少有被善待过,无论是在有关部门那里,还是民众这边。面对威胁,要说不怕倒也未必是,可我总觉得,人一辈子不能被“害怕”给困住了。我想,有一天如果自己走不动了,至少还能对自己说:“我往前冲过,有些孤单,但总比蠢死在一堆人里好。”

就魏明祥拐骗儿童一案,我向公安机关和检察院提出了自己的法律意见——事实如何暂且不论,拐骗儿童罪的追诉期是10年,盼盼已满16岁,早已过了追诉期;就犯罪证据而言,不过是一份亲子鉴定报告和魏明祥的口供,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他们给我的说法是:“本案符合不受追诉期限制的条件。”理由是16年前,姚鹏程曾就此事向警方立案。对于这一点,我当即反驳——在姚鹏程的户籍资料中以及他以往的个人简历中,盼盼完全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他丢掉女儿这一行为既贪婪又冷血。

我让警方出示当年的立案材料,他们却言辞含糊:“案子好像是立了,当年的办案民警病退了,说有点印象,不过案卷也确实找不到了,我们一直在跟进调查。”

最终,检察院做出不予起诉的决定。

只是魏明祥从看守所出来还没两天,又被派出所治安拘留了。因为他气冲冲地跑去打了姚鹏程一顿:“让你污蔑我女儿清白,枉我护着你——”

他打了人以后就开始骂自己:“我想不通你当年为什么要让人把孩子送到我门口?你是想要我姑娘死啊?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坐牢、偷窃、打架斗殴、酗酒,那么烂的名声,你就放心?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变好了,撑过来了,你说我容易吗?……”

那几天他似乎总是愤怒,只要听到有人说盼盼不孝,他就出手打,打不过也耍无赖躺下喊:“你们可以骂我老贼,绝不能说我姑娘半点不好,不然有你们好看!”

真相大白后,我问当地村民,为什么要极尽可能地去攻讦魏明祥?他们不痛不痒地说:“做人得识时务,魏明祥不过是一条落水狗,踩了就踩了。人家姚家家大业大势力大,干嘛去得罪?就算作证,不过是救了一个劳改犯,我们犯得着惹麻烦吗?”

直到最后,魏明祥都没有对任何人公布自己手里那段关于姚鹏程的“关键证据”——就是所谓的“护着他”的东西。为此,他还专门对我说:“还好你没让我出马,不然会伤到姑娘。”

所谓的“关键证据”,是一段录在老式磁带里的录音。魏明祥当时省吃俭用买的,“原本是想录下姑娘的哭笑以及奶声奶气喊爸爸的声音,就用那种可以放口袋里的小型收录机”。

其实,魏明祥在盼盼周岁不到时就查到了她亲生父母。姚鹏程的老家与魏明祥家相距不过20里,很多事一打听就能知道大概。那张纸条魏明祥一直留着,1000块的旧钞票也一分没动,“那是姑娘爸妈留给她的东西,我没权利动,可得给她保管好了”。

盼盼5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魏明祥不得已,想到去找姚鹏程夫妇帮忙,他兜里揣着录音机,本来是想着给盼盼录下一段美好的记忆——证明她亲生爸妈还是在乎她的——没想到却录下了令人心寒的一段话。

那时的姚鹏程如临大敌,只扔了几百钱就让魏明祥赶紧走:“谁让你找到这来了,你要知道我整你只要一个眼神就行!有些话该说的说,不该说的烂肚里,你的女儿需要的是你……”

那次回来之后,魏明祥倒是很高兴,他回去就把自家的地卖了给盼盼治病,“做父亲的,每一步都想着自己女儿,做外人的才每一步都只想着自己,这样蛮好的,意味着姑娘真就是我老魏家的了,我真有幸能成为盼盼的爸爸,老天到底是没有亏待我的”。

后来,盼盼考上了大学,请我去她和魏明祥的出租屋吃饭。我问她和“那边”是否还有联系,盼盼说:“自家生活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去操心别家的事,生命得靠自己活出来。”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沈燕妮    运营 | 嘉宇    实习丨黎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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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 寞 琰

学法律的文字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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