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海涅因何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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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海涅因何不朽？

作者：高林

“英国人爱自由就像爱合法妻子，平时不闻不问但谁敢伸手他们就跟谁拼命。法国人爱自由就像爱情人，想起来热情如火，没兴趣了就不闻不问。而德意志人爱自由就像爱老祖母，平时想不起来，想起来就大哭一场！”

海涅这个人活着的时候曾经怒喝他叔叔说“你这辈子最大的运气就是跟我一个姓！”可惜到了2018年汉堡的海涅纪念馆的主角还是他那个当银行家的叔叔。

汉堡人更喜欢他那个有钱的叔叔，他的故乡杜塞尔多夫也不喜欢他。茜茜公主死后她的女儿继承了她在科孚岛的别墅。但女大公不喜欢别墅花园里的海涅像，所以联系杜塞尔多夫市表示我想把海涅像捐给你们。结果杜塞尔多夫市表示“我们不要！”

海涅的叔叔，银行家所罗门·海涅

海涅就是这么尴尬的一个人，他用德语骂德国用法语骂法国，但却自称是两个国家的桥梁。他是德意志统一的呼唤者，但后来他等急了开始怒骂德意志人，所以直到今天德国人想到他还会觉得脸红。

勃兰兑斯说拜伦死后的西欧只有两个人可以称得上是拜伦的继承者，一个是海涅一个是缪塞。但这两个人分别继承了拜伦的一个方面，海涅继承了拜伦愤怒和好斗的一面，所以可以叫做战士拜伦。缪塞继承了拜伦多愁善感哭哭啼啼的一面，所以可以叫做拜伦小姐。

这样说固然效果好，但对海涅却不太公平。海涅虽然好斗虽然刻薄，在这个意义上他可以被看作是一个早生了几十年的卡尔-克劳斯，但海涅其实是写抒情诗而一举成名的。不过，海涅的抒情诗确实比缪塞要更有男子气概。

《哈尔茨山游记》藏书票，左下角即海涅肖像 (海涅1821年于哥廷根大学法律系就读,不久即因与人决斗被开除，1824年重返学校，于八、九月份从哥廷根出发徒步游览哈尔茨山）

海涅性格当中有很强的德意志小市民的一面，他是一个出生在杜塞尔多夫的犹太人。他小时候第一次感受法国大革命是骑在他爸爸背上，看着拿破仑骑马进城。当时海涅的第一反应是“这样骑马是要罚款的！”但却没有人敢罚拿破仑的款。罚款在海涅心目中就是秩序、法律、权威的象征。而当拿破仑大摇大摆地走过却没人罚款的时候，这个小犹太人的精神世界坍塌了。在之后的生命里他身上摧毁一切破坏一切的一面，和会紧张兮兮地跳出来喊“这样是要罚款的”那一面斗争了一辈子。他之所以能挖苦德意志人到让德意志人脸红的地步，原因也在于他自己就是一个典型的德意志人。

布罗肯山上的海涅纪念像，这里是大名鼎鼎的瓦尔普吉斯之夜的发生地

所以德意志人不愿意提起海涅，如果海涅没写过那些让他一炮打响的抒情诗，或者他没跟伟大导师马克思混成好哥们，他的下场大概就跟卡尔-克劳斯一样。维也纳人装作没看过，他自己也装作没写过，然后在这个世界上快速被人遗忘，你看青年德意志的其他几个人今天几乎没人知道了。

海涅名作《西里西亚织工》在马克思的《前进报》上发表，马克思对其给予了高度评价

但海涅写了他的抒情诗，海涅还是马克思的哥们。所以我们有幸看到中文版的海涅全集，他生命中的纠结，对自己身上缺点的憎恨，对德意志人的同样缺点的批评才会被我们注意到。如果你们看看的话就会发现海涅这个人太tm可爱了。

比如说海涅写的《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在这本书里他说德国有个童话故事讲魔鬼要买一个大学生的灵魂，大学生说“好啊，只要钱合适什么都成”，然后开了一个天价。魔鬼毫不犹豫地付了款，大学生拿了钱说好你把我的灵魂拿走吧。这时候魔鬼哈哈大笑说“你把灵魂都卖给我了，肉体就跟灵魂一起下地狱吧！”说完就把大学生拽下地狱了。这个故事本身没什么意思，有趣的是海涅的评论。海涅是在分享德国哲学传统的时候引用的这故事，然后他说“你们说魔鬼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说魔鬼是唯心主义者！”

讲坛上的黑格尔，海涅听过他的课

这是海涅讽刺挖苦风格的一个典范。海涅在挖苦人方面绝对是一把好手，比如他说“英国人爱自由就像爱合法妻子，平时不闻不问但谁敢伸手他们就跟谁拼命。法国人爱自由就像爱情人，想起来热情如火，没兴趣了就不闻不问。而德意志人爱自由就像爱老祖母，平时想不起来，想起来就大哭一场！”

这种梗海涅作品里到处都是，比如“德意志人对政治的态度和对待天气是一样的，如果政治让他们不愉快，他们就抬头看看天。”但海涅的挖苦里还有一种是急智型的，这种比正经严肃的挖苦更刻薄也更有趣，比如他说“普鲁士说按照我们的税则纳税你就在物质上有了德意志祖国，可我在精神上也想统一起来，奥地利喊别怕我们负责出版审查！”这方面他就很像卡尔-克劳斯和王尔德了。

说到底海涅是一个革命和民族解放战争时代的德意志人，他生命中的最大主题是自由和统一，这也是1848年那一代自由主义者的最大理想。但跟那一代人相比，海涅又已经是老人了。海涅比瓦格纳大十六岁，比马克思大二十一岁。他一生都在盼望革命，但革命真的到来的时候，他已经五十一岁了。更糟糕的是他当时已经瘫在床上了。1848年3月革命爆发，5月他最后一次出门。之后的八年都是在床上度过的。

病榻上的海涅

海涅是一个深爱着德意志祖国的犹太人。他为德意志人的保守和怯懦而愤怒，而这种保守和怯懦其实在他自己身上也存在。正因为他深深地憎恨自己身上的这种小市民恶习，他才会如此不留情地讽刺和挖苦德意志人。也正因为他其实是把自己当作德意志小市民的典型来挖苦，他的讽刺才显得特别刺耳。由于他的讽刺其实都是首先指向自己的，所以跟拿笔当鞭子抽维也纳人的卡尔-克劳斯相比又显得温柔了很多。

至于海涅的文学地位，我觉得作为文学家的海涅如果想要万世不朽，可能最终还要指望他最初成名时写的那些抒情诗，而他的讽刺文章和讽刺诗总有一天会过时。但只要世界上还有愚昧和专制，还有人因为对专制的恐惧而转向渴望“思想的自由王国”，战士海涅那些讽刺文章就不会过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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