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落雪的第二乡丨第二十五章 外公的遗憾
“看来今天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有人来垃圾箱了。”向寅说。这时候他们已经在车里又等了半个小时。太阳西斜,车子里本来晒得暖融融的,也开始凉下去。桑宜靠在向肩膀上,看到前挡风玻璃下阳光框出来的亮闪闪的区域也慢慢地散去轮廓。 “所以你那天等到 Lee …
那天晚上,桑宜是独自回家的。
在向寅说完那句“分手不必考虑我的感受”后,桑宜回道,“我很想问你,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因为这个就跟你分手?”向寅没有说话。桑宜说,“以前你告诉我,如果自己都对自己没有信心,那别人为什么要对你有信心?”
“你在怕什么?”向寅依然没有回答问题,只是说,“你既然说了开始的太快,那不可能没有顾虑。”
桑宜欷歔,说,“我不喜欢你的态度。”向寅反问,“那你希望我是什么态度。”桑宜心里说,这样的事情你要我来说吗。
桑宜长时间没说话,向寅皱着眉低头看着她,“如果你明确告诉我,你希望我怎么做,我照做就是了。”主动权递给桑宜。可桑宜不想要。她希望向寅告诉她,即使没有身份,他也不怕,愿意和她一起为两人的未来尽力。那样桑宜也可以表明她的立场,身份这件事情,其实真的只要一个人有就够了。她不明白在其他事情上一贯强势的向寅为什么不肯说这些话。想不明白就不想了。他是“退”还是“以退为进”桑宜更不想去猜。
桑宜替两人做了决定。她说,“那好,既然你体谅我的感受,今晚就先不要呆在一起了,暂时分开来想一想也好。”她拒绝了向寅送她回去的要求,叫了辆 Uber,一路回了南湾。
一进家门,向寅的短信就来了,问桑宜是否一路顺利。桑宜简短地回过短信就去洗澡,让热水温暖她的情绪。可一跨进浴缸就看见台面上摆着的一瓶无香型沐浴液。向寅对大多数香精过敏,沐浴液是为了他买的。洗完澡回到卧室,注意到被子是平铺开的而不是叠起来的。那是向寅的习惯。桑宜赌气地扯过被子,重新叠了一遍,这才再次打开盖上。
睡得并不好。半夜冻醒了一次,不得不调高暖气。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纱帘落在桑宜脸上。桑宜坐起身子,靠在床头板上,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些在他的怀里醒来的早晨。
起床后去厨房吃点东西,拉开冰箱却发现里面堆满了向寅给她留的菜,包括一碟越南米皮春卷,一碗炒甜虾,一个香蕉派,和一小奶锅莲子红豆汤。桑宜捡一个洗干净的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抿了一小口后陡然惊觉,短短一个月,向寅的影响已经渗透到生活的诸多细微处。
中午时分就又收到向寅的短信,问桑宜好,说下了课就先回去了,除非桑宜想清楚了想见他。桑宜握着手机,一行短信打出来又删下去。反复之间,向寅又来了一条短信,提示框是一句,“Yi,我说尊重你决定的意思不是我不想争取,”悬在桑宜正在输入栏的上方。
桑宜点开向寅的短信,后面还有一段,“我如果给你承诺,就一定会做到。只是我不知道你想要的里面,有没有我无法承诺的。我是个相对现实的人,所以不希望你后悔。”
桑宜冷静下来,终于知道该怎么回,“我不是在赌气。只是既然说了想一想,就借这个机会想清楚。”向寅说好,“等她的最终决定。”
做决定的日子里,桑宜给法学院时期最好的朋友打了一个很长的电话。好朋友已经回国,大前年结的婚。去年十二月桑宜回国还专门到上海去看了她,两人在静安寺旁吃了顿素斋。好朋友用几段悲喜恋爱换一颗七窍玲珑心,婚后的日子过得宜室宜家。
而桑宜则走了一条看似短道的弯路。23 岁那年认识肯,法学院还没毕业就订了婚。世界小到只有学业工作,肯和肯的家人。除了和父母关系不算好这点瑕疵,桑宜 27 岁前的人生是一场温室里的安居乐业。
直到风暴降临。撤掉了温室庇佑,离开了模型般的稳妥体系,偏离了前人经验主义铺就的可放心循蹈的道路,重新学习生存。而这个生存的涵义,绝不仅仅是每半个月拿一张工资单。
桑宜对好朋友说起向寅。好朋友在电话那端埋怨桑宜太过秘密,和肯的分手原因至今都没有告诉她。桑宜说,“不说以前的事情了,我就想好好过现在的生活。”朋友说,“你纠结的点到底在哪里?”
桑宜说,“我也不知道。小太多以后会有问题,比如出轨这种?”
“出不出轨在于他对感情的态度以及你俩感情的牢固程度。同龄 couple 就不出轨了?”
“可他在美国没身份。”
“你有不就行了?而且你这个人,真的做得出来因为他没身份就把他甩掉的事情吗?”
“啊哈,那我猜到你想听到什么了,不过这个应该可以沟通啊。”
“我教你一个办法,”朋友说,“你列个表,喜欢他什么不喜欢他什么都排出来,再给每一项加一个重要程度的百分比。如果喜欢的总值大于不喜欢的总值,你就勇敢地向前走。觉不觉得很多纠结其实是自己看不开。人一生那么长,岂能让几段感情就给随便定义了?”
之后的两个星期,桑宜与向寅没有见面,但保持了早晚短信的联系。又到了礼拜五,向寅给桑宜道早安的时候加了一句,“今天降温,记得多穿一点。”
桑宜回他“谢谢”后,也加了一句,“录原告口供准备得怎么样了。”
短信刚发出去,向寅的电话就到了。
接起电话,对方一时没出声。就在桑宜忍不住发问的时候,耳机里传出一句,“Yi,我想见你。”声线比桑宜记忆里的深沉,还带着喑哑。
这份喑哑也打开了桑宜的情绪。她说,“Tran 我也想见你。”
下了班,桑宜赶到湾区大学医学院喷泉处。那日天阴阴的,没下雨,空气里却有种冷凝之感。向寅穿白毛衣黑色长裤,戴一顶粗线帽站那里等她。
看到桑宜,向寅走过去。两人之间隔着半臂的距离站定。
“这几天还好么?”
“挺好的。”
“你看起来脸色还行,睡得还好吗?”
“也好的。”
“晚饭想吃什么?我带你去吃。”
“都可以,你定好了。”两人说话时退避了肢体语言。然而半臂的距离又刚刚好能够感受到对方的气息。
“那吃拉面吧。”向寅手虚托着桑宜的背心,为她指示方向。两人调头向湾区大学购物中心走去。去到一家热气腾腾的味千拉面店。靠窗的吧台座位。桑宜用手在起雾的窗子上涂涂画画,向寅起先望着她,后来掏出手机,拍桑宜画的画,也拍画画的桑宜。身体力行的求和的意味。
拉面上来后,两人边吃边聊。先是聊了聊录原告口供的相关事项。接着向寅问桑宜周六是否有空。
“是这样的,”向寅说,“明天有个趴体,是 Tim 给他一个叫 Erin 的朋友办的生日趴,你……可以来么?”
桑宜还没回答,向寅又说,“主要是会挺好玩的,次要的话 —”
“还有次要?”
“对,次要是这个趴体是我答应 Tim 帮他负责安排的,我会在现场,希望你能陪我。”
“为什么希望我陪你?”
向寅愣了一下,说,“其实,我还当你是我的女友……”
这话在桑宜心口扎了一下。她手捧着瓷杯抿了一口热茶,说,“Tran,我们找个机会好好谈一谈吧。但不是今天。因为我还在整理需要和你谈的那些点。”
“但周六我会陪你去的。”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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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吃过午饭,桑宜换了身牛仔装就往向寅家开。
大学生的趴体有个约定俗成的预热环节,即在各自家里先灌些酒精让情绪 high 起来。桑宜一到向寅家就被递了一小听啤酒。“外公不在家吗?”“周六他都在药店,你不记得了?”
说话时两人一个靠在餐桌边缘一个靠在灶台上。开始是像完成任务那样一口一口地喝。在向寅点评桑宜“喝啤酒也文雅地像喝红酒一样”后,很快就变成了像朋友那样说说笑笑地喝。快喝完的时候向寅说要“回卧室把T恤换了。”他隔空冲桑宜晃一晃易拉罐,问桑宜是想在客厅还是卧室等他。
桑宜捏着易拉罐,说,那就卧室吧,我们刚好来聊一聊“分不分手”的问题。向寅脸色微微一变,转过身向卧室走。
门关上后,向寅反手抓着后领将 T 恤从头顶扯掉,下午暖黄色的阳关从窗帘的罅隙透进来,小部分打在向寅的身体上,剩下的全部落进衣柜的敞口。向寅冲敞口伸出手就像冲阳光伸出手一样。他从里面扯出一件黑色衬衣。
桑宜看了他一会儿就到他书桌书架出逛荡。她注意到上次看到的那个相框已经被向寅挪到了书架上。桑宜拿起来。框子的正面是向寅母子的照片,背面是她送给向寅的信封,正面是暖黄色,傍晚阳光落在母亲盛舀饭菜的手上的颜色,背面是酒红色,饮一杯红酒被年轻男人拥在怀里吻痕对华烛泪凝结的颜色。
这样的色彩组合掀起的向心力是强悍的。
桑宜摸了摸照片又摸了摸信封,好一会儿才将其轻轻放回书架,又轻轻支好。
这个时候向寅已经纽好衬衣扣子,走到她身后。说,“可以聊了。”
桑宜转过去面对他。“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谈。”
“没关系,一次说不完我们可以派对之后再接着说。”
“嗯。”
“你……真的想和我分手么?”向寅问。
“这是你希望的吗?”
“不是,短信里我已经解释过了。如果你觉得短信不够正式,我可以当面再对你说一遍。”
桑宜还没回答,向寅已经说下去了。他说的是短信里第二段的第一个句子。说完他望进桑宜眼睛里。停了一下,他用没商量的语气又加了一句,“我想争取你。”
桑宜的语言抛锚了,想和他谈的腹稿都散掉了。过了好一阵子,她才拢了拢头发,仿佛将那些词句重新拢起来。她慢慢回道。“既然你也不想分手,那我也告诉你我的立场 —”
向寅安静地看着她。
“仅仅因为你没有身份就跟你分手,这样的事情我做不来。”善良又克制的人格无法在得知同伴隐秘而困苦的过去后抛弃他。“如果那样做了,我既是对你抱歉也是对我自己抱歉。”抱歉还个诚实又温柔的注脚叫做舍不得。
向寅一时未接话。他手撑在桌子边缘,人也向后靠在桌上。桑宜在他脸上看到一种动容,夹杂着一掠而过的痛苦和欣喜。
当时的桑宜对这种动容有着并不完整的解读。她冲向寅平摊双臂,想予他一个安慰的拥抱。两人之间隔着一副相框的距离。向寅靠着桌沿看着桑宜没有动。就在桑宜手臂发酸要收回姿态的时候,向寅突然立起身,勾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抬起她的下颏。桑宜闭上眼睛,任由他于两人的罗曼史上再添一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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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点。近金门公园。
别墅雕木门口,提姆正两手插在裤袋里,耸着一副肩膀等人的样子。见到桑宜,提姆张口就“啊”了一声。他很不确定地看了看向寅,说,“怎么是她啊!”向寅大大方方地笑,说“为什么不能是她。”提姆没有话来回他,只好抓抓头,嗨嗨笑着就往屋内走。
“啊对了,”提姆羞赧地说,“Erin已经来了,那个……介绍给你们。”“寿星竟然来这么早?”向寅很惊讶。
三个人跟着提姆走进厨房,看到一个女孩子正一板一眼地将二十多个杯子蛋糕放进一个木制的大托盘里。听见脚步声,女孩抬起头。是个亚裔,穿一件白底黑点及膝裙,裙子的小圆领托着小巧的下巴。女孩细细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白框眼镜,时不时皱一皱鼻子镜片就会惆怅地向下滑,女孩叹口气用食指去扶。提姆的眼睛像向日葵跟着太阳一样跟着女孩,也像向日葵一样忘记了说话。
女孩小声提醒,“Tim,你介绍一下呀。”圆脸男孩这才“噢”了一声,履行起屋子主人的职责。
介绍到桑宜时,提姆求助似地看向寅。“还是我自己来说吧,”桑宜说。先报了名字,接着说自己目前在“法律援助中心”工作。
“援助中心呀,”Erin 的声音又轻又柔,“我在援助中心打过工呢!”“是吗,”桑宜接道,“是哪家援助中心啊?”
“Tim,冷冻匹萨什么时候烤?”向寅突然插话。
“现在烤就行啊。”提姆答,溜到向寅旁边,“这个我擅长,我来!”边说边去拉冰箱门。“是旧金山的法律援助中心。”Erin 对桑宜做了个耳语的手势。“那我先去帮 Tim 啦。”Erin 说完就从对话里退了出来。她跟到冰箱边,从提姆手中接过匹萨。
四人开始忙忙碌碌。隔夜腌好的肉拿出来,时刻准备着进烤箱。门口送越南餐的大包裹被迎进厨房,盖子一揭开香气就满屋跑。桑宜在厨房中央的岛边洗草莓蓝莓和树莓。向寅系着围裙把吃食分装进大餐盘里。流行音乐响起来,那是提姆在客厅调好了音响。
一切准备停当,外面天也黑透了。门铃一个接一个地响。屋子里很快热闹起来。向寅说,“我带 Yi 去见见我的同学。”就牵着桑宜向客厅走。打了一圈招呼后,向寅被一个戴黑框眼镜、瘦长脸的男孩拽住。两人先是客套几句,紧接着话题就围绕“器官移植中保持捐赠器官的活性你最近看了哪些论文”展开。
“Tom 是刚去年考进湾区大学医学院的学生,之前是我学长。”向寅说。桑宜说,“没事你们先聊。”向寅忙问,“可以么?”桑宜说,“当然啦。”向寅说,“那你往客厅里面走,有个游戏厅,你可以先玩玩手柄,我待会儿过来找你。”
往游戏厅走的过程中,桑宜仔细打量了客厅的装饰。地面是镶大海蓝的花岗岩。壁纸是金色沙滩绿色椰子树。花岗岩的地面铺着云朵一样的地毯。桃花心木的巨大餐桌是云上开出的花。五颜六色的大学生在云与花之间穿梭游弋。桑宜想起向寅的话,“你只要去过 Lee 的家,就明白了我的意思了。”她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桑宜在游戏厅找到一副任天堂掌机。拿过红蓝两色手柄,像小时候去同学家偷偷摸摸玩小霸王奇乐无穷那样,桑宜对着大电视当起了超级玛丽赛车手。
车子拐入弯道,桃子公主呼啦一下冲过终点线。桑宜放下手柄,揉揉发酸的手腕。
“这游戏好玩吗?”忽然一个又甜又脆的声音介了进来。
桑宜抬头。
左侧站着一个年轻女孩。女孩一头绵密的浅棕色头发。三七分的羊毛卷,从肩头层层叠叠一路铺将至腰际。棕发没有覆住的地方是白色紧身连衣裙的镂空和镂空下浅小麦色的皮肤。女孩眉梢眼角都往尖里收,鼻头微翘,薄薄的嘴唇扬着水栗子一样的尖尖角,不说话的时候也像是在笑。但她马上又说道,“Hi,我叫 Clair。”
“看来今天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有人来垃圾箱了。”向寅说。这时候他们已经在车里又等了半个小时。太阳西斜,车子里本来晒得暖融融的,也开始凉下去。桑宜靠在向肩膀上,看到前挡风玻璃下阳光框出来的亮闪闪的区域也慢慢地散去轮廓。 “所以你那天等到 Le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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