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婆那一辈的前浪
外婆今年九十多岁了,耳有些背眼有些花,但就她这个年龄而言,身体也算好的了。我有时给她打电话,外婆声音一样洪亮,但是听力下降后,基本上对话需要靠喊了。背脊在老年初期就开始陀了,这些年矮小的身体越发变得弓形。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们带着孩子去看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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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蔡家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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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记事起,外公就驼背,牙都老得掉完了,只剩上下两颗牙。看到我,外公总是笑眯眯的,两只眼睛都要笑没了,立刻小碎步,从卧室到厨房给我拿吃的,这是他每天来回最多的一条路,红色油漆的地面都被蹭没了。
现在,外公躺在监护病房的病床上,大口呻吟,就像是从池塘里捞上来的、一条特别健壮的大鱼,被放在了岸上,最后喘到死。病房里12张病床,7个病危5个病重。各个病床的机器都在叫,有长有短,有的滴一滴,有的滴滴滴滴,声音不一样,大小远近也不一样。这些人都无力回天了。没想到我有一天会坐在这里听这些声音,竟然听出交响乐的感觉。我自己在心里面都觉得很可笑。
凌晨2点钟,急诊室乌泱泱的一片,床位都是满的,走廊上还架着四五张床。医生看完CT后,直接说外公救不活。我当时完全懵掉了。打电话找其他医院,结果都不收,最后在武汉市中心医院消化内科联系到了床位。
●送去急诊那一天,轮椅上的外公。
刚开始,我还抱有蛮大的希望,毕竟吸上氧气,血氧到96了。那个时候,哪个指征一不好,我就赶紧找护士。听到机器叫两声,我好紧张,血氧饱和度从93降到89,我左调右调,能够把它调上去,我就踏实了。
从出生到现在,我跟外公外婆都生活在一个屋子里。外公接送我上学,还要买菜做饭做家务,他承担了我妈对我的照顾,又承担了爸爸在体力劳动上的角色。我跟他太亲了,肯定跟一般的孙辈不一样。
12月30日,没有任何征兆,外公的血氧从97下降到88,我怎么换夹指的位置,数字都不再变化了。第二天,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医生说去ICU意义不大,治到死,也没办法陪在他身边。我签了字放弃抢救,没有让他去ICU。那天,我本来准备了惊喜,从家里抽了一束假的向日葵带到医院,要给他庆祝刚过的93岁生日,也告诉他即将跨进新的一年。结果直到去世,他也没有再看那个花。
医院给外公上了高流量氧气。护士不太会操作,搞了一个不合适的压力模式。他特别难受,一直要拔管子。没办法,我只能把他的手脚都绑起来。从晚上12点到早上8点,他一直在床上左摆右摆,整晚都没睡觉。那天晚上,外公一直说不想活了,要回家。我大声哭着说,我不允许你死,你必须给我吸氧。
他骂我是白眼狼,这么多年白养我了。病房很安静,所有的护士和病人都在听着。
折腾了一晚上,外公病情加重了。最后那几天,外公的血氧掉到60多,一直在喘。他跟我说,好难受,不想治了要回家,他一直说,白天晚上都这么说。机器也在叫,那种状态,它再怎么报警我都无所谓了,因为我知道外公不好了,想着能陪伴就多陪伴一下。
●年轻时的外公
病房里第一个走的是3床,晚上12点多。家属哭着打电话说,他最后走得好惨,一直呻吟喘大气。这是我第一次直面新冠的死亡。后来2床也去世了。他的心率突然变到130,特别难受,一直翻身抓栏杆。旁边坐的应该是女儿,没有讲话,也没有流泪,默默地陪着,偶尔帮他擦一擦身体。他拖了大半天,直到凌晨1点才走。
我已经哭不出来了。我不停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这大概率就是外公之后的状态。
元旦那天晚上,外公的心率在40和120之间波动。护士拿手电筒照他的瞳孔,照了两次。我以为他要走了,结果又停了好几天。住院大楼的大飘窗下面就是江汉路步行街,人来人往,能看到灯光秀,游轮和长江大桥的整个夜景。朋友圈都在跨年,只有我守着病危的外公。那种状态特别鲜明,给我的感觉就是那句话,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我真是不忍心看到他痛苦,想着他快点走也好。我问医生,能不能打镇定,让他昏过去?医生说你这就是杀人,根本不可能。他觉得我很好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中间外公一度又有求生欲,要喝药,就说“药水”两个字,看到他这么强的求生欲,我又特别后悔,为什么自己发现晚了?我每天都在这两个状态中切换,一会想他快点死,一会又想着也许能活过来。
病房里空气不好,我不敢哭,要是把口罩哭湿了,自己感染了,没人照顾他。想哭的时候,我都是跑到外面,在人少一点的过道或者是大厅的角落,哭完把眼泪擦干,换一个新口罩再进病房。
最崩溃的是1月2日晚上,我刷到《百岁老人新冠脱险记》的新闻。我特别后悔,为什么在他感冒的时候没有及时送医院,人家100岁都治好了,我外公93岁,身体这么健康,怎么会治不好?我们当时在抢布洛芬,大家都说烧几天就没事了,网上也在呼吁不要上医院,根本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还有一个崩溃的点是我没同意进ICU。或许我不应该放弃,也许他能跟其他老人一样活过来。可是两天过去了,他的身体已经被透支得差不多了,再去ICU也晚了。
后来我绷不住,跑到外面大哭了一场。一个四五十岁的护士就出去安慰我,说你做得很好,他这个情况只能尽力,不要太自责。
最后几天,外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你快去休息。我每次都在他那边多待一会,他就跟我摆手,说你快出去。我说你是担心我感染吗?他点点头。
●外公生前装衣服的皮箱,用了几十年。
外公住院的那几天,外婆和妈妈也查出肺炎,住在楼上的普通病房。我要端尿换吊瓶,还要去找白蛋白,给他们翻身做检查,经常是忙到一天只吃一顿饭。整个人快崩溃了。很多人都请护工,我不忍心,再苦再累都要坚持。外公把我抚养大,最后这几天,也应该是由我亲手照顾他。
我一岁的时候爸妈就离婚了。我爸不怎么管我,抚养费也不怎么给,我妈一个人的工资养我很难。本来外公外婆没什么负担,买被子衣服都是绸缎,从我出生开始,就变得特别节俭,再没买过新衣服了。这29年中,外公唯一新买的就是一双99元的乔丹旅游鞋,当时我担心他走路不稳摔跤,拉着他去买。从此,他不用再穿三舅爷爷家很重的皮鞋了。
听外婆说,年轻的时候,外公准备丁克。他总觉得自己活不长,世界也不太平,孩子就是累赘。我妈是外婆坚持要的。很奇怪,外公以前一点都不喜欢小孩,但我出生以后,他简直把我当个宝。
我一回家,我外婆就拍拍手大喊,宝宝,快来我腿上坐一坐。外公就不一样了,他会说,“林林回来了”,然后给我卸书包,或者把我手上的东西拎过去,再给我递拖鞋、递吃的。
他就是这样,不怎么说话,但一直在做事。
●年轻时的外公
我从小容易便秘,这三十年,只要我在家,每天早上他都会递给我一杯蜂蜜水。他注重养生,每天饭后要打坐,我就上去揪他的眉毛胡须,他从来没有发脾气。有一回,我把学校教室的门锁踢坏了,班主任很生气,让家长周末带着工具过来修。周末下午,外公什么话也没说,带着榔头过去修,我在旁边看着他。
他教我骑自行车,下象棋,家里窗户外的遮阳棚也是他亲手做的。小时候,外公充当了我爸爸的角色。
高三那年,我妈在校外租了一间房,外公就在那里照顾我。每天中午他给我做糖醋鱼,送到校门口,晚上我学到12点半,他就给我做宵夜,打热水泡脚,永远都是等我安顿好了,他才睡觉。他很少关心我的学习,就是提醒我要注意身体,不能吃完饭立刻看书。
他坚持睡醒了要赶紧吃早饭,但又不知道我什么时候醒。后来,他只要看到WIFI的灯在闪,就知道我醒了在玩手机。他就把我这边的房门打开,探过头来要给我做饭。我到现在都不清楚WIFI的灯什么状态,他这么大年纪,每天坐在床边,竟然自己琢磨出来了。
外公住院后,我第一次睡觉是在50多个小时后。那一天半夜1点多,我突然醒了。醒之前我做了一个美滋滋的梦,梦到什么我不记得了,但我还沉浸在很开心的状态里。梦一醒,我去上厕所,突然一盆冷水浇过来,我意识到外公在医院,医生说他已经没救了。想起这件事,我整个人就跟掉入冰窖一样,又陷入那种沉重。
外公很少讲过去的事,他好像不太在乎他原来怎么过的,所有的事都是为我操心。我只知道,1929年他在内蒙古东胜市出生,家里有7个小孩,他是最小的。
后来,他考上北京农业大学(现中国农业大学)读机械农业。那个时代流行苏联的电影,外婆说,电影里都是绿油油的麦田,小情侣在一望无际的麦田上面开拖拉机唱山歌,特别浪漫。本来毕业可以留校任教,但他们直接报名去新疆支援边疆建设,去到了八一农学院。
●支援边疆期间,外公和外婆的合影。
去了以后才傻眼,跟想象的完全不一样。那里的生活特别差,房子是自己搭的,下半层养鸡上半层住人。他们在那里大炼钢铁、做农活,反正就是大家说的开荒拓边。
那个年代,去了边疆是没有退路的。他们想调回内地,任何一个城市都行。一晃就晃到40多岁。1975年,外公46岁,外婆42岁,我武汉的舅爷爷找关系,他们终于回到武汉。他们本来是家里的佼佼者,外婆的成绩可以报考清华,但根本不知道清华跟北京农业大学有什么区别。
对外公来说,武汉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一个朋友也没有。我外婆还会出去散步,碰到退休的老头老太太,偶尔聊个天。在我29年的印象中,除了在楼下小卖铺看人下象棋,外公没有其它社交了。他最开心的事情就是买馍馍。大学食堂的馍馍4毛钱一个,他专门称了,有二两,我要是买两个,他能笑两天。
他特别喜欢看新闻。这几年,他一直在关注新冠增加多少人,全球死了多少人,总跟我说,不要到处乱跑,很危险。我去台湾交流的几个月,他就不看《新闻联播》了,天天看《海峡两岸》,我一回来,他又看回《新闻联播》。
我们四个人常年生活在一起,家里都是我妈作主。外公的话语权不高。但他绝对是一个性格古怪的老头。
外婆买了面窝回来,他觉得是油炸的不健康,就直接扔掉。他觉得吃辣椒不好,我一边吃,他就在旁边给我科普这东西致癌。
所以我们家经常吵吵闹闹。外公外婆吵了一辈子,本来就是凑合着过。我出生后,他们每个人都特别爱我,相当于我是这个家的核心,把他们给拴在一起。
我能感觉到跟外公外婆的缘分在慢慢地变少。我总有一种感觉,可能什么时候就不一定能团圆了。
●去年8月家庭聚餐,外公和外婆一前一后的背影。
到了2020年,我觉得我肯定要失去外公了。
那时候正好武汉封城,没有快递没有车,小区全部关闭,外公晚上发烧到39.5度,没办法去医院,要第二天联系社区派车送去医院。去医院前,他还得自己先去校医院查X光抽血,校医院才会给他开转诊单。校园里没有交通工具,走过去一趟就要50分钟。
后面给我们派到光谷的一家医院。为了防止感染新冠,我时刻盯着他的口罩有没有戴好,还给他穿雨衣,戴塑料帽子。当时我妈刚做完甲状腺手术,也很虚弱。全程都是我一个人跑进去交钱,开化验单。
我印象特别深,当时给外公挂号,前面一个女人大喘着气哭着问,这里收不收病人?她的老公在方舱医院已经要不行了,医生说,不行,没有床位。
外公当时不是新冠,就是普通的肺炎,医院给我们开了消炎药和感冒药。家里什么医疗设备都没有,每天只能吃药。
我们都在医院里待过,害怕互相传染,4个人就住在4间房,外婆住客厅,外公住一个屋子,我妈一个屋子,我住储藏室。幸运的是,那次我们四个人都没感染上。
一个星期后外公再去复查CT,病就好了。
那时候毒株这么厉害,没有车,没有快递,也住不了医院。这次什么都有了,说实话我以为外公能挺过来,还会再给我一个医学奇迹,但是没有。
你说人死前自己到底有没有一点感觉?
1月4日那天,外公很难受,也没力气,但是睁眼看了我好几次,一只眼睛睁得特别大,另一只还没睁开。看了我一秒钟,又慢慢闭上。我不敢说话,趴在栏杆上挨着他,二三十厘米的距离,我看着他,他睁眼看看我,就这样看了四次。现在回想起来,这是不是一种感应,他知道要走了,舍不得我,再看看我。
1月5日,他不怎么喘气了,我松了一口气,终于要昏迷了。这几天让我痛不欲生,我只想让他晕过去,不要这么清醒地死。我以为会昏迷四五天,不到半个小时,突然发现他的心率只有20。我当时脑子嗡嗡的,心也跳得很快,跑上楼喊我妈,“外公死了。”我妈下来后,他就没有心电图了。
那一刻,我真的是替他感到欢喜,这么多天他终于舒服了,不用再受苦了。
●外公离去时的心电图
我给外公找了一件中山装的夹克,一件衬衫和一条西裤,都是他生前舍不得穿的。那个时候我想外婆也不一定能出院,连外婆的衣服都带了。
给外公换衣服的时候,他的身体很软,胡子好长,头发也没怎么剪。我找护士要了把剪刀,把几缕最长的头发剪下来,放在一个塑料盒子里。我妈说,你把他头都薅秃了,我才不管那么多嘞,能剪的我就都剪下来。
很多人忌讳,人死了不能拍照。我没有讲究那么多,换好衣服后,我给他拍了几张照片,把生日那天带过去的那束向日葵放在他胸前。我妈特别感性,怕他冷,想给他戴一个帽子,我觉得烧了啥都不是,还想留着那个帽子当纪念。
我把他生前穿的军大衣留下来。我妈就不同意,那么破的衣服留下来干什么?外公最后大小便失禁,衣服弄脏了,我妈觉得有病毒又脏。我还是不舍得丢。外公以前不喜欢那件大衣的领子和扣子,全都剪下来,被我妈说了,他又缝起来。这是他生前用得最多的东西,又是他自己缝的,我觉得意义不一样。
这次我妈让我有点意想不到。她平时很节约,在金钱上很看不开。老人在世,她总说,除了生活所需,没必要在其它地方花很多钱。最后几天,她坚持给外公用人血白蛋白。我原本想把剩下的几支给外婆用,我妈哭着说,你怎么这么狠心,就这样让外公去死。我很纳闷,这么节俭的人,怎么会再花2000多块钱打这个没有意义的针?明明外婆更有机会救活。后来我明白了,打了人血白蛋白,相当于外公填饱了肚子,走的时候就没那么饿,她心理上会好受一点。
傍晚6点多,汉口殡仪馆来车了。他们把外公装到尸袋里,用平板车运到车上,除了外公,车上还有另外两个人。那一天天气挺好的,我很悲伤,这么好的天气,病毒却这么凶猛。
当天晚上我就回家睡觉了,我太累了。那个时候情绪还没转过来,人都是懵的,我根本就来不及悲伤,倒头就睡着了。
只是后面会特别难受。做饭的时候,我会习惯性打四个鸡蛋,下锅才意识到多做了一个,整个人愣了一下,感觉心里一空。家里哪个地方都是外公的痕迹。杯子里他没有喝完的药,瓶盖还没盖紧,撕开的皇室麦片,吃完的袋子还在桌上。阳台上他囤的两棵大白菜,到现在还绿油油的。
●妈妈在尸袋上一笔一画写下外公的名字,特别郑重。
领骨灰的那一天,阳光很温暖,殡仪馆修得像个园林一样。外公生前最喜欢在阳台上晒太阳,可惜看不到了。骨灰盒很重,我特意挑了一个白色石头的骨灰盒,上面雕了花纹。这么好看的盒子,还是给外公买的,但他也不知道了。
他走后有一天,我妈在房间里自言自语,这么多年,外公没享过什么福,让他操劳了一辈子就这样走了。
我很遗憾,在生命最后的这段时间,没有给外公更多的陪伴。前几年在上海,偶尔跟家里视频,他俩就凑着脑袋挤过来看我。这学期工作特别忙,经常到晚上八九点才下班。外公早起会影响我睡觉,我就说,外公,等我起床了你再动。每天早上,他就打开房门,坐在床边,把耳朵竖起来,我一从卧室出来,他立刻小碎步跑到冰箱拿牛奶和鸡蛋。有时候,我有起床气,还会吼他,天天给我吃这个,我不想吃。他把我当小孩,不记仇,第二天还是继续这样。
他总想把最好的留给你,让你按照他的方式去生活,没事就拿张纸把身体构造画出来,给你抄一些养生的东西。这几年,他越来越固执,有一套奇怪的理论,像遥控器不能跟电视放在一起,豆腐要泡在水里一段时间才能吃。吃剩的橙子皮他都放在饭里蒸,说是对身体好。电饭煲一打开,我就把橙子皮扒出来。他就到处藏。每次就把橙子皮埋在饭最底下,添到自己的碗里端走,不让我去翻他的碗。
我也在用自己觉得好的方式去改变他的生活。毕业后,我组织家庭聚餐,想让他们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外婆基本就是流口水的那种,说走就走。外公就不一样了,他总说没有关系,都是一样的,在家里外面吃没有区别。
有时候,为了让他接受我的想法,我也变得很倔,就要跟他对着干。遥控器我就放在电视机前,就让他难受。我就喜欢丢他的床单褥子旧衣服,他找不到,就会生气地对我说,你是不是又丢我东西了?我用命令的方式跟他交流。比如他想给我洗衣服,我跟他说,这个衣服不允许你洗。我不能说,我怕你累着,对他没用。只有凶,才能得镇住他。
这个时候,他会很郁闷,皱着个眉头。
我的想法是一定要纠正他的观念。这些年,我妈上班忙,外婆不怎么操心事,其实外公一直是家庭顶梁柱。我没意识到他已经退化了,需要被照顾。还是像以前一样,把他当做一个正常的家庭成员,把他当成跟我认知能力相当的一个人。要早知道他没几天了,我天天给他买10个馒头,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大年初二那天,我在家翻出外公生前放在床头的文件夹。他每天都拿支笔写写画画,这么多年,我都没有耐心和好奇心去看看里面有什么。
里面记录着生活的点滴,直到12月24日。去年春天的体检报告,他会把身体病症一个一个记录下来。还有电视节目的顺序,衣柜皮箱里的衣服怎么放,空调遥控器、电饭煲和智能手机怎么用,他都一条一条记下来。我不知道他的记性已经这么差了,因为我生活里的每一件小事他都没忘记过。
我还看到他2008年写的遗嘱,“一切从简”。他几乎不出门,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消息渠道,默默地把武汉市遗体捐献的地址、流程和负责人都问得一清二楚,工工整整地抄在纸上。
●遗体捐献的流程,外公工工整整抄写在纸片上。
那会我初三,转眼他一辈子就过完了。本来我想给外公注册遗体捐献。人死后捐遗体,给医学生做标本研究,没什么不好。以前我们讨论死亡,我妈就开玩笑,你们死了还要花好多钱。我外公说他啥都不要,就想捐献遗体。但我妈舍不得,她觉得太残忍了,也有点草率。把骨灰洒在长江,既能尊重外公的心愿,又有点仪式感。
外公快去世的时候,说不想治病了。我安慰他没有治了,只是在给你吸氧。我当时特别难过,就说以后如果你不在了,我就把你的骨灰撒在长江,每年跟妈妈去长江看你。他点点头,说把我骨灰洒到长江里面。那是唯一一次,他也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
我觉得很心酸,外公走之前受这么多苦。想得开我就安慰自己,他这辈子平平安安,从来没住过院。想不开又觉得,要没有这个情况,再多活三年都不是问题。外婆应该也没有多久了。她有糖尿病、高血压和心脏病,每天什么时候吃什么药,以前她自己搞得清清楚楚。现在完全不记得了,感觉这病毒把她整个人弄傻了。
回看这一路,从发病到治疗,每一步都有很多的遗憾。2020年那么厉害我们都挺过来了,这次心态上放松了,就造成了不可逆的后果。有时候我甚至想,如果外婆最后也去世了,我就不会这么痛苦自责了。因为我会觉得这就是命中注定,是无法改变的事情,不是我的过失造成的。
有时候想想,这就是时代的悲剧,不是我一个人能改变的,正好外公赶上了。我们求学考研找工作,成长道路上有那些多关键节点,那些试错都是有机会的。但在这种情况下,错了一个,生命就没有了。那句话特别到位,时代的一粒沙放在一个人身上就是一座山。
殡仪馆可以寄存一年的骨灰,我就先存着。人生前为房子房贷去奔波,死后肉体还要被禁锢在小小的墓地里,我觉得挺痛苦的。我跟外公这29年的时间、过往的这些故事,比一个冰冰冷冷的墓地更有纪念意义。江葬或者树葬,最后回归自然,这是最好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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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今年九十多岁了,耳有些背眼有些花,但就她这个年龄而言,身体也算好的了。我有时给她打电话,外婆声音一样洪亮,但是听力下降后,基本上对话需要靠喊了。背脊在老年初期就开始陀了,这些年矮小的身体越发变得弓形。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们带着孩子去看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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