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官方新冠死亡人数引发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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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辉是一位精神科医生,在他负责的病房里,有个很会画画的老爷爷。
老爷爷有本漂亮的画册,每次刘文辉去查房,老爷爷都拉着他,要把画册送给他,「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4 月 1 日起,刘文辉所在的上海某精神卫生中心进入「封闭管理」,大部分医护人员住在医院,睡沙发、打地铺。
病房里的 90 位患者中,有不少是 60 岁以上的老人,大多患有精神分裂症,长期住院。
医护们回不了家,病人们也回不了家,艰难时期,医患间有种惺惺相惜的情谊,「像朋友一样」。
这些年,刘文辉一直在做精神疾病的科普,希望破除社会偏见。还有一些更现实的问题横在患者面前:财产被侵占,被家人遗弃,刘文辉帮不少病人维过权。
前段时间,刘文辉轮休回家,费了些周折才进家门。而更波折的,是精神疾病患者回家的最后一米。
以下是刘文辉的讲述:
疫情时期的精神科病房
4 月 21 号那天,我跟家里人说,过几天可能会轮休,回家休息几天。
居委会上门发抗原试剂的时候,家里人就跟他们说了。结果中午,我就接到居委会电话,建议我不要回去,继续待在医院。
我一听,有些不舒服:我们在一线工作这么长时间,难得有个休息的机会,可以回家照顾下孩子。
市里没有任何文件要求一线人员不能回家,但是每个小区在执行的时候尺度把握不一。
我们居委会管着好几个小区,其他小区里也有我的同事,他们那边就没有说不能回家。
3 月中旬,我们小区封控过,当时我每天拿着返岗证明,还能出来。跟我一个小区的同事,有时就出不来。
我们从 4 月 1 号开始「封闭管理」,大部分职工都住在医院,睡办公室沙发、行军床,或者把床垫铺在地上,还有的睡在走廊。
因为是精卫中心,抽调出去支援的比较少,只有五分之一左右,其他综合医院可能会多一些。
上海一家医院的急诊门口。
图源:IC photo
这段时间,医院门急诊一直开着,每天都有患者入院。
2020 年疫情开始,我们医院就设置了隔离病房,专门接收隔离点送来的患者。今年 3 月中旬上海疫情严重后,医院又新设置了封控病房,专门接收各个封控小区的患者,进行集中管理。封控病房有一栋楼,十几个房间,能收三四十个患者,有二十几个从各科室抽调的医护。
早期,患者来医院只看绿码,疫情严重之后开始查核酸,没有核酸的话就测抗原,在医院做核酸,再办住院。现在不管有没有核酸报告,医院都会收治。
核酸只能代表一个即刻的状态,患者万一处在潜伏期或者怎么样,这个风险很难把握。2 月底的时候,我们医院就有门诊患者第二天确诊阳性,医院成了密接,按照要求闭环管理两天。
建了封控病房后,新入院的患者集中收到封控病房。经过 14 天的观察,核酸一直阴性的,转到普通病房,阳性的,转到隔离病房。
这段时间,我们医院急诊的患者比平时少一些,精神疾病的话,没有直接危及到生命的,很多能缓就缓了。
家里想方设法送到医院的,都是病情特别严重的:有些是威胁到自己,比如一些抑郁症患者想自杀,抢救过很多次,还有连续几个星期没有好好吃饭、睡觉的;有些是威胁到他人,肇事肇祸,危害公共安全……形形色色的都有。其中,一半以上是抑郁症发作住院的。
这种朝夕相处,让我们像朋友一样
我所在的病房有 90 个患者,精神分裂症居多,也有阿尔兹海默症、抑郁症等。
他们平均年龄 60 岁以上,年龄最大的 80 多岁,最小的不到 20 岁。大部分都是长期住院,因为病情、家庭、经济或者其他原因,出不了院,只能一直待在这里,最久的住了四五十年。
以前,他们可以在活动室打牌、下棋、看电视,自由活动,还有各种各样的康复治疗和心理治疗活动。
现在由于疫情原因,4 月中旬开始,病房实行「气泡式管理」,减少人员聚集。患者不能随意走动,只能在病房里聊聊天、打打牌、看看书。他们也没办法了解外面的信息,都是我们查房的时候将这些信息带给他们。
家属不能探视,视频会客也没办法弄。患者有什么要求或者有事要跟家里沟通的话,我们会帮他们去沟通。
我是我们病房的负责人,手底下 4 个医生,有的封控在家,有的去支援封控病房,就剩我一个人管整个病房。13 个护士,3 个出去支援了,剩下 10 个,分成三班,工作时间跟平时差不多。
我每天 24 小时「待机」,上午和下午都要查房,其他大部分时间在写病历、跟病人家属沟通,还有一些文书工作。
还要处理患者的突发情况。特别是老年患者,躯体疾病比较多,像感冒发烧、血压高、血糖高这些,或者心梗需要抢救,都是我们自己处理;处理不了的,联系 120 转运到综合医院治疗。
3 月份的时候,病房里有一个老人突发心梗,他之前几次心梗都救过来了,这次抢救了个把小时,没救过来,后来医院帮忙协调他家属过来办理后事。
新患者刚来的时候,可能会有一些激烈、冲动的表现,我们肯定要上前制止、保护,可能会受到一些皮外伤。我每年都会被一些患者弄伤。不过大部分患者经过治疗后,病情很快就缓解了。
这段时间,住院患者的情绪大部分比较稳定,都能配合治疗。那些长期住院的老人,对外面发生的事情比较淡漠,不怎么关心。
一些新入院的年轻患者会有些焦急,问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我就安抚他们,等疫情控制下来,就可以安排出院,让他们看到希望。
有的患者担心会被感染。我会跟他讲,医院里很安全,我们会陪着你、保护你,让他们打消顾虑。到现在,我们病房还没有人员感染,所有人隔天做一次核酸。
很多人一谈到精神疾病患者,都觉得很恐怖,其实是对他们缺少了解。肇事肇祸的患者非常少。只要经过治疗,病情稳定下来,他们就是正常人。
他们的思想很单纯,没那么多复杂的想法。要求他们只能待在病房里,都戴好口罩,所有人就都像小朋友一样,不跨过门口那条线,都出奇地配合。
有个 70 多岁的老爷爷,在这里住了很多年。他的身体不大好,经常发烧、咳痰,抢救过好几次。老人很会画画,他有一本画册,上面画了鱼、房子还有人,很漂亮。
每次我去查房的时候,他都会说「谢谢医生,谢谢你的救命之恩」,要把画册送给我。我婉言谢绝,他就一直要送。
这种朝夕相处,让我们跟患者之间像朋友一样。
有个十七八岁的小朋友天天跟我说,「我想吃肯德基、麦当劳,我想吃麻辣烫」。我只能笑笑,这个我们也解决不了。
最近,病房里有两个患者要出院。他们住了一两个月,病情已经稳定了。之前因为疫情严重,跟他们协商,暂时先不出去,现在稍微好转些了,家属也能过来接,就给他们安排。
为了减少家属在医院停留的时间,我们精简了一些流程,办出院手续、配药这些,都是我们工作人员先期帮他们做了。家属只需要缴个费、签个字就可以了。
「医生,我该怎么办?」
这段时间,每天有很多老患者给我打电话或者发消息,问医院什么时候开诊,药没了怎么办。
很多精神疾病患者需要长期吃药,以前都是两周配一次,一旦停药,可能会睡眠不好、焦虑、烦躁等,疾病复发的风险会成倍增加,所以他们都很紧张。
我会根据他们的需求,提供一些就医信息。如果是上海市内的病人,大部分医院门诊是开着的,可以自己、家属或者找小区的志愿者,出门到就近的医院配药。现在常见的一些药物,医院都可以买到,少数特殊的限制类药品,要到指定医院配。我们医院的配药门诊也一直开放,很多家属不知道,以为医院也关了。
如果是外地的病人,可以在互联网问诊平台咨询、复诊,大部分药全国各地都能买到,不一定要在上海买。
上海长宁区某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社区志愿者在整理配药信息。
图源:IC photo
病人到社区医院或者综合医院配精神类药物,医生只能开 3~5 天的处方量。在我们医院,这些属于常规药物,可以根据患者情况,一次开两个星期甚至一个月的。所以一些年纪大的患者,习惯了一次买一个月的药,就不愿意去社区医院配。
还有一些老人吃的助眠药物,比如氯硝西泮,是精神科最常见的用药之一,很便宜。今年绝大部分医院都缺货,我们医院通过各种各样的途径,也进不到。很多长期使用的患者就抱怨买不到,我们也很无奈。
也有一些封在家里的患者打电话说,病情反复了,想住院。我只能电话里给他们进行简单的问诊。
我一般会建议他们先尽量调整药物,实在想住院的话,就通过防疫部门去联系医院,到医院后先看门诊,让医生评估下病情。一般能够配合看门诊的患者,大部分症状都还能够控制住。
大部分人找我,打一两次电话,问题就解决了。也有个患者的妈妈给我打了几十次。她儿子十八九岁,得精神分裂症好几年了,之前到我这边看过门诊。这段时间在家,孩子没有好好吃药,病情恶化出现了幻觉,把爸妈都打伤了。
他爸妈在家提心吊胆的,哭着打电话问我,「医生,我该怎么办?」
之前 3 月初的时候,我就跟她讲,孩子可能偷偷把药吐掉了。她说没有,肯定吃药了的。后来发现确实是把药吐掉了,然后孩子就越来越严重了。
放在平时,这种情况很好解决。他们只要把孩子带到医院,有一定的医患信任在里面,面对面的沟通会好一些。如果病情真的复发了,我也可以帮忙协调收治入院。现在因为疫情,我只能给她一些建议。
当孩子出现暴力的时候,首先要安抚,尽量避免激化矛盾。如果很严重的话,需要采取措施强制送医,平时还可以找亲戚朋友帮忙,现在连邻居都帮不了,只能跟居委会反映情况,再找警察求助。
回家的最后一米
其实不光是病人,我们医护人员在病房里待了这么长时间,心里多少也有些焦虑担忧。不过大家都学过心理咨询,能快速调整好自己的状态。
对我来说,工作、生活上的困难都可以克服,唯一担心的是家人。我儿子 9 岁,由 60 多岁的外婆照顾着。封控前,家里储备了很多物资,我也帮忙抢过几次菜,志愿者送到家里。
妻子比我更忙。她是社区医院的医生,她所在的街道是上海最先出现疫情的地方,从 2 月底开始,她们社区医院除行政人员外,几乎全员都在外面采样。之前门诊都停掉了,后来居民有配药需求,就开放一两个站点配药。
刚开始,她每天早上五六点钟出门,凌晨一两点钟回来,这种状态持续了一个星期左右,之后变成了隔几天回一次,再后来没时间回了,睡办公室。这两个月,她回家的次数一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上海一处核酸采样点。
图源:IC photo
她的采样对象里每天都会发现阳性。有一次爬楼梯时她晕倒了,只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又出去了。
刚开始她也担心被感染,开玩笑说「万一我不行了怎么怎么的」。我安慰她,没那么严重,尽最大的努力保护好自己,让自己尽可能最后倒下。
我心疼她,但我们是医生,选择了这个职业,就应该承担这个责任这个压力。
有时候她也会抱怨,「坚持不下去了,太累了」。有一次她说「儿子没人要了」,我听了心里特别难受。
儿子从小到大没有这么长时间离开过父母。人家小朋友都有爸爸妈妈陪着上网课,他就一个人。现在一打电话,他就问我,「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
往常他的作业我带的多一点,现在也没人管,小朋友又比较调皮,我估计学得也很差。
21 号居委会建议我不要回家后,我找到了居委会领导,对方后来说,只需要提供医务人员工作证明、往返医院上班的证明,就可以回去。
4 月 29 号,我们病房出去支援的医生回来了,我就可以回家休息下,陪孩子过五一。妻子(还是)没有休息。
我在精神科工作了 13 年。很多年前面试时,面试官问我为什么来精神科,我说,我觉得这些患者有时候可爱得像个孩子,需要我们很有爱心;有时候又弱势得像个老人,需要我们的耐心照顾。我喜欢这份职业。
这些年,我帮不少精神病人维过权,比如有的人工资、房子被人侵占了。家属不管他们、拖欠医药费这类难题,我也帮忙解决过。
疫情过后,我会继续做一些科普,让大家了解,并不是所有的患者都很恐怖。希望能打通精神病人回家的最后一米,帮助他们回归社会。
等疫情好转后,(可能)很多焦虑、抑郁的患者会来医院做心理咨询、配药。根据以前的经验,就医的高峰还在后面。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刘文辉为化名。)
撰文:朱莹
编辑:黄芳
首图来源:IC 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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