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琦“坦克”事件的另一可能：当羞辱“胖女人”的厌女玩笑触到政治红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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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誉为“带货一哥”的大陆知名网路主播李佳琦6月3日晚的直播销售突然被中断信号，留下大批错愕和失望的粉丝全网求“瓜”：“李佳琦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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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截图）

直播事故发生后，李佳琦在微博上表示是因“后台技术故障”所致，随后又表示因“内部设备故障无法继续直播”。在随后的一周内，他均未现身已定档的“618”购物节直播活动（“618”是淘宝、天猫、京东等大陆电商平台在六月举办的促销活动）及日常直播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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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佳琦在微博上表示是因“后台技术故障”所致，随后又表示因“内部设备故障无法继续直播”（网络截图）

不寻常的沉默引发更多的猜测。与此同时，“李佳琦”和“李佳琦直播间”等关键词在淘宝遭屏蔽，令人怀疑他是否触到红线。此前，被称为“直播一姐”的薇娅涉嫌“偷逃税款”，被罚款13.41亿元，并遭全网封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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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型极似一辆坦克的雪糕（网络截图）

起因：一场厌女误会？

谜底很快揭晓。网友发现，李佳琦和助手在直播中断前正展示一款和路雪（Wall’s）多层雪糕。这款名为“千层雪”（Viennetta）的雪糕被摆在一个盘子里，侧面嵌着几个圆形饼乾，顶上放着一颗巧克力球再加上一根巧克力卷；造型极似一辆坦克。外界相信这一画面触动了当局的神经，毕竟当时正值“六四”天安门事件纪念日前夕。

三十三年前的北京，坦克入城镇压示威学生和市民。一位疑名为“王维林”的男子在长安街只身阻挡坦克前进的画面被历史定格；“坦克人”（Tank Man）成为中国当代最着名的影像之一，坦克也因此成为“六四”事件的象征物，被当权者视为禁忌。

出生在1992年的李佳琦可能并不了解“六四”和“坦克人”。但推特上流传的一段视频给出了一种更为合理的推测。这段相信是直播被掐前的片段中，李佳琦身后的男助手一边收走雪糕盘，一边说道：“我们这（直播间）还算好的，推特上还有坦克输出。”

有推友在视频下方进一步解释：“墙内把体型肥胖的女人（比如坐在李右边的女助手）比喻成‘坦克’”。在内地男性网友聚集的百度和虎扑等社区，“坦克”一直被用来当作对某种特定体型女性的侮辱性称呼。而更有网友表示，“坦克输出”指“被迫”需要与肥胖的女性发生性关系，是一种极其侮辱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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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截图）

在直播间里“造梗”是李佳琦的一贯风格。因直播带货而走红的他，曾创下在短短5分钟内卖出1.5万支口红的记录，靠的就是略带夸张和搞笑的销售风格。如果这种可能性成立，推测李佳琦的团队将雪糕摆成坦克，以及提到“坦克输出”，或是一贯的营销手段，为的是拉高产品的销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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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截图）

靠女性消费群体谋生的李佳琦，网路粉丝超过五千万，每次直播观众人数以亿计。本次“618”购物节首日，李佳琦的直播间观看人数突破1.53亿人次，事故当天亦有上百万人全程见证。如今，也许因为在直播活动中玩了一个厌女玩笑“梗”，李和他的团队意外踩中政治地雷，触发了一个“六四”敏感词，而遭到封禁，个人和团队的未来命运难以预测。就在他“缄默”近三天后，仍有不明就里的“围观群众”在微博上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少好奇且不知晓“六四”事件的“零零后”因此被反向“科普”了事件经过。有网友戏称，“六四”恐将成为李佳琦最后带的货。

这简直是史诗级的黑色讽刺。

“六四”敏感词册：无所不在的政治地雷

人民或许忘却，当权者从来牢记。

《中国数字时代》曾整理和归纳过受中国官方过滤的与“六四”天安门事件有关的网路敏感词。

首先是数字或日期类，除了“六四”、“64”、“89”和“8964”外，其它任何以中文、阿拉伯数字或英文书写，并含有六或四的数目字或数字组合，例如“六4”、“陆肆”和“six four”等，也都成为了敏感词。一些较为含蓄的表达，譬如“5月35日”甚至是“今天”也成为被审查的对象。

其次是地点类，其中包括“天安门”、“木樨地”、“广场”和“公主坟”等。“香港维园”、“铜锣湾车站”等也成为敏感词。

第三类则是人物类，包括了“胡耀邦”、“赵紫阳”、“李鹏”等中共高层，“王丹”、“柴玲”、“坦克人”等学生领袖和标志性人物，及“丁子霖”等“天安门母亲”成员。最新加入此黑名单的是因涉嫌煽动他人参与六四纪念活动而被拘捕入狱的前香港支联会副主席邹幸彤。

第四类为事件描述类，包括“学潮”、“坦克”、“戒严”、“四二六社论”、“反资产阶级自由化”和“33人签名信”。

最后一类则是纪念行动或相关研究等，例如“晚会”、“维园”、“六四纪念馆”。“黑衫”和“平反”等亦为敏感词。

除了文字以外，有关“六四”的图片、歌曲、文学和影视作品被禁止，“蜡烛”、“坦克”甚至是“自行车”的表情符号被没收。

曾几何时， “占”这个中文字因象形而被网友征用来表达坦克的意象，“占”字随后被封禁。任何含沙射影、带有擦边球性质的叙述也会被言论审查部门盯上。2011年8月，一段讨论《哈利波特》里的大反派伏地魔是如何对付学生的文字流传于新浪微博：“伏地魔完全不懂邪恶的精髓……这导致了他最终的失败——动用军队打学生的大恶人死了，而且被碎尸千万片……”该段文字经大量转发后被微博审查员察觉并迅速转为私密（删、隐、止、私、封，是审查员审查网民言论的基本手段），禁止再传播。

2019年，“六四”事件30周年前夕，加拿大多伦多大学的公民实验室与香港大学新闻及传媒研究中心合作研究发现，仅仅在2019年1月至4月期间，中国审查机构就从微博删除了17多万个帖子，并已确认有3237个敏感关键字。这一名册随着时间的增长，仍在不断加厚中。在特别的日子里（例如“六四”前夕），各大网路平台更会采取特别手段。如同往年，大陆所有的游戏平台、论坛和社群自今年6月3日8时起开始为期两天的“系统升级”、“功能维护”，实际是采取封网及加紧内容审查，禁止所有使用者修改头像、昵称和自我简介，甚至关闭聊天功能。

即使封锁重重，意外仍不可避免。2012年6月4日，“六四”23周年当天，上证指数开盘数字为2346.98点，收盘时恰巧下跌64.89点，呈现出人算不如天算的惊奇巧合。“上海A股立刻成为微博搜索不到的敏感词，也从侧面反映出网路审查系统面对突发情况时的反应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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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日事件“坦克人照片” (AP)

六月四日，“一忘皆空”的一天

严格的审查制度可以消除记忆，可以改写历史，可以造就遗忘的一代代。

BBC、NPR（美国国家公共广播电台）前记者林慕莲（Louisa Lim）2014年写下著作“The People’s Republic of Amnesia: Tiananmen Revisited”，中译《重返天安门：在失忆的人民共和国，追寻六四的历史真相》，试图追忆北京天安门、成都屠杀事件等被遗忘的历史，以及探讨集体遗忘让个人和群体付出的代价。

在书中，林慕莲带着着名的坦克人照片，在北京4所大学对100名学生随机访问，竟只有15人能正确辨认该照片的意义，有人甚至问“这是阅兵的照片吗？”

而这15位学生或是选择对此敏感议题避而不谈，或是跟随官方意识形态，认为对天安门事件的军事镇压是正确的处置。二十多年前，这4所大学正是学生运动的大本营。

时间来到2019年，BBC驻北京记者沙磊在“六四”30周年前夕於北京街头询问路人对“坦克人”影像的反应。八成人自称从没看过，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尽管其中部分人似乎只是不敢承认而已。

在“六四”事件后逃离中国赴美的天文物理学家方励之，在1990年匿藏在美国大使馆时就写过一篇文章，提及这一套“遗忘术”。方励之预言六四大屠杀将被遗忘，就如同四十年代的延安整风运动、五十年代的百花齐放运动、及1979年的民主墙运动一样，每一次运动都得从头再来。而每一次，后来者对抗议运动的历史与前人的建树，所知有限，甚至一无所知。因为当权者总能运用这套能够抹杀历史的遗忘术，让年轻人接触不到真相。如今果然如方励之所料，故技重施、如其所愿。

记忆一旦消除，要让忘却的人面对现实，一点都不容易。部分人除了迷惑和不敢相信外，甚至会对官方叙述产生不由自主的向心力，以致于主动维护“正确的记忆”。2019年，德国相机品牌徕卡（Leica）在Youtube发布了最新的宣传广告，内容隐含了“六四”事件。影片传入墙内，徕卡的官方微博帐号被“出征”。彼时徕卡因与华为合作，被网友批评成“吃里扒外”、“猪队友”和“拖累华为”。在民族主义情感的趋动下，有网友将谈论“六四”事件视为攻击中国、伤害中国的行为，进而嘲笑徕卡此举是“螳臂挡车”。持续发威的“遗忘术”下，国人与真相渐行渐远，记忆被视为一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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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相机品牌徕卡（Leica）Youtube宣传广告中隐含了“六四”事件（Leica Youtube截图）

李佳琦悖论：想要避免过界，就只有先了解所有红线

李佳琦不是第一个踩中政治地雷的人。

去年六四，大陆社交与网购平台“小红书”的官方微博帐号发布贴文：“大声告诉我，今天的日期是____！”而遭停用至少两天，贴文也被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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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截图）

更惨的是小蓝单车。2017年，北京共享单车公司“小蓝单车”6月4日举办“单车和坦克更配”的活动，只要骑着贴有坦克图案的单车两次就可抽奖。打开APP活动页面，北京地图上，长安街赫然列满了坦克图标，其“冲塔”力度前所未有。活动当然被紧急下架，小蓝单车亦于同年宣布倒闭，不知是否与“单车坦克”事件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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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截图）

别忘了“无辜”的赛雷。上个月，拥有175万粉丝的知名“粉红”视频博主@赛雷话金 的多个平台突然遭封禁，疑被全网禁言一年，推测是因为他在最新一期批判CNN的视频中出现了半秒左右的“坦克人”新闻画面。视频上传B站（大陆弹幕影片分享网站Bilibili）两周后，赛雷的B站帐号和微博帐号被禁言，成为了又一“支持铁拳反遭铁拳”的经典案例。

上一秒正在批判西方“假新闻”的赛雷，不会知道下一秒的他会因为提到“假新闻”而被封禁；如同上一秒正在努力造梗的李佳琦，不会知道下一秒的他即将踩中政治地雷。

李佳琦作为消费主义浪潮下的顶流网红，他的身上充满了这一代一部分年轻人“消费至上，娱乐至死”的精神。曾被授予2020年度“上海市青年五四奖章”的他应该是当权者所乐见的年轻人形象：远离政治，亦不关心政治。但最终，政治还是找上了他。

充满着黑色幽默的故事（事故）年年发生，并不是巧合。讽刺的是，言论审查得越严苛，“遗忘术”运作得越高超，对“六四”日益无知的人们就越容易触犯禁忌——像弦一般，绷得越紧的越容易断。

对遗忘的一代来说，如何去回避一个你不知道的禁忌呢？ 也只有对所有的政治禁区都了若指掌的人，才能避免触发任何的政治地雷。这一悖论的成立恰恰说明，国家机器可以控制每一个零件的运作，却不能保证它们不犯错。

因为再严格的审查也规避不了人性。

在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记忆有罪，但有人甘做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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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截图）

每一年的“六四”，简中平台仍有人以创意大胆地挑战审查机制。今年6月4日前夕，大量网民在微博发布“It’s my duty” ，隐晦地表达对“六四”的纪念，这些贴文遭人工审查删除后，“myduty”迅速成为敏感词。有网民开始尝试使用普通话谐音的“麦丢替”替代“my duty”以躲避微博的敏感词审查。又一轮短暂的刷屏后，“麦丢替”亦被封禁，所有贴文被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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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截图）

在香港，今年的维园再度错失烛海。在六四这平静却又暗涌的一天，有女士于铜锣湾派发白纸而遭警方扣查。

当房间里的大象不可回避时，风吹草动皆是杯弓蛇影。万物都是敏感词。

在这样一个蛋炒饭不是蛋炒饭、雪糕也不是雪糕的地方，带货网红能以极为戏剧性的方式成为政治“启蒙者”。你可以想像吗？兴许在未来，会有中国的年轻人说：“我第一次听说‘六四’，就是在看李佳琦直播的时候。”

怎样都好，但愿我们不是记得“六四”的最后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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