泄洪区里的740厂:人和猫都没事就是万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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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的洪水侵袭,让热闹的瓷都景德镇按下了暂停键。

在景德镇待了3年的朋友告诉我:“来景德镇生活,不要过于相信天气预报。”

起初,我还以为这是种安慰——毕竟7月的景德镇全是雷阵雨标志,按照他的说法,我还是有机会出去玩的。

但事实证明他错了,天气预报蛮准的,梅雨季来了,整个长江中下游地区都被雨水包围,从7月开始,景德镇几乎每天都下雨。

我适应得很快,撑着一把太阳伞在雨中找房子、逛超市、见朋友;景德镇也依然喧哗,交通要处总有游客提着行李箱走进旅社,似乎再大的雨,也无法阻止人们继续向前。

然而,7日、8日连续两天的洪水侵袭,却让热闹的瓷都按下了暂停键。

洪水肆虐时。小福供图

洪水侵蚀后的740厂,大家把东西搬出来晾晒。

位于景德镇浮梁县的740厂始建于上世纪60年代,距离市区30分钟车程。原本这里只有国营厂,2015年以后,手工艺工作室、作坊、文化公司的进驻,让这里成了一个多元社区。

这次发大水,740厂首当其“冲”——上游水库开闸泄洪,附近河道的水流冲破了防洪墙涌进厂区,水位最高时漫到了厂墙2米处,20余家工作室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失。

在这之前,740厂就像一个葳蕤的野生公园,主角是植物,人类更像是边缘的存在,我总好奇:那些紧闭着的红砖瓦房里头,真的有人在住或工作吗?

洪水过后,我终于窥见了它的真面目——所有工作室的大门都敞开了,湿漉漉的、肮脏的木头、釉料、布,全都码放在草坪上,等待着漫长的风干与重建。

发大水第一天买的西瓜,便宜蜜蜂和苍蝇了。

“水是很神奇的,你永远无法

准确预估它的汹涌程度”

小福是740厂的二房东,5年前他第一次来到这里,被野蛮生长的植物吸引,于是租下了好几间工作室,用于转租和自住。

几年后,这里逐渐发展成手艺人社区,更准确地说,是生活社区——谁家的葡萄熟了,或煮了绝妙的咖啡,都会兴冲冲地分享给大家。

我一度认为,在740厂生活,很多东西都不用买。双手、自然和时间,在这里巧妙结合。

坐在楼顶的小福

7月11日,740厂被淹的两天后,我见到了来受灾工作室帮忙的小福。天气溽热,当时他正光着膀子,和另外5个人将一个大铁架子往外搬。

路边、草坪上早已堆满了从各个工作室搬出来的桌椅、架子、陶瓷和商品包装盒,都被水泡过,上面沾满了淤泥;推车上放着被冲走又被捡回来的陶瓷,杯口、碗口也是装满了泥巴——当然,更多的陶瓷是捡不回来的。

破碎的瓷罐

事实上,常驻景德镇的手艺人每年都会经历洪水。

以往水位一般在10到30公分之间,做陶艺的会把作品搬到2楼,或放在稍高的架子上。“水呢,是很神奇的,你永远无法准确预估它的汹涌程度。”小福说,以前他是做木头的,每年都会做好“水淹半米”的准备,把怕水的重型机器用叉车搬到高处,再拿沙袋把工作室的大门堵住。

740厂与外界连通的通道,从中可以观测到外面的水位。

但今年的洪水让整个740厂都措手不及。

7月8日下午,眼看水又来了,小福和几个工作室的好友聚在一起,分析哪家更容易受损,并像往常一样,把一些重要的东西搬到了架子最高处,接着就回了位于市区的家。

不料到晚上9点半,水完全没有退下去的意思。小福觉得不太对劲,半路接上南郊工作室的王驭峰便驱车赶往厂里。到了门口,保安将他们叫住,说里面太危险,不要进去了。后来他才知道,此时厂外的围墙,水位已高达1米5,而厂里的水位也达到了四五十公分。

眼看势头不对,小福拨通了老俞的电话——老俞是生活在厂里的老大哥,电话那头他语气严肃,说防洪墙被水冲垮了。听到这消息,俩人赶忙趟水进了厂,小福说,“那感觉特别刺激,洪水像海浪一样一波一波涌来”。

当晚抢救情况。小福供图

最先倒塌的是“花狗工作室”的防洪墙,洪水顺流而下,涌到740厂的最西侧,一家陶艺培训机构成了唯一的“泄洪口”。

培训机构是李老师开的。对于每年如期而至的洪水,他原本并不缺乏应对经验。作为景德镇本地人,他做了10多年陶艺培训,父亲搞陶瓷原材料,妈妈画粉彩,从小到大他接触的都是陶瓷,用他的话说,“看都看会了”。

4年前,为了扩大教学规模,他在740厂租下2幢楼,分为陶艺培训教学区和宿舍区,所在的地段和花狗工作室刚好是740厂的两头。

被洪水浸泡过的教室。

原本他以为今年也像往常一样,水位最多到他小腿肚。那晚洪水来的时候,他还悠哉悠哉地玩着手机,而学生们正在喝酒。突然他感觉屁股湿了,一看,水位瞬间就漫了上来,厂里的微信群来消息说:“东侧的防洪墙倒了!”他才意识到情况不妙,开始拆电脑,并让所有学生都聚到教学区2楼。

被冲垮的防洪墙

晚上的水涨势凶猛,加上防洪墙倒了,水位直线上升。晚上11点,厂里的水涨到1米;接近12点半,又涨到2米——这还是多年来头一回。

几年前,老俞在740厂盖了一幢结实的3层楼房,小福和其他人都跑到他家避难了,唯独身材纤瘦的刘玥被困在了结构单薄的工作室里。大伙儿尝试穿水过去救她,却发现水流太过湍急,就算所有人手拉手一起营救,也不一定能成功。

外面的救援队进不来,考虑再三,他们决定采取最安全的办法:让刘玥待在工作室2楼,让救援队的专业人员远程给她转达注意事项。

折腾到晚上1点多,李老师和学生正准备睡觉,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喊救命。找来手电筒一照,李老师看到树上确实站着一个人——是厂里的工人胡师傅。

糟糕,这下该怎么办?现在根本不可能出去救人,厂里的救援队也进不来,整整6个小时,李老师和学生们轮流安抚胡师傅的情绪,和他聊天,鼓励他,不让他睡过去。

当时李老师就站在所指位置和胡师傅喊话。

午夜的景德镇一片黑茫茫,小福站在老俞家的瞭望台,看着共同的家园被大水侵袭,恐惧和担心让他毫无睡意,耳边只剩下洪水流窜,毫不留情地卷走东西的声音。

直到凌晨4点半,水才有了明显下降的趋势,胡师傅从树上爬下来,跟救援的师傅撞了个满怀。

小福和王驭峰去睡了一觉。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待。

花狗工作室的桌子被冲坏了,王啸把它做成了危房警示牌。

我们每个人的梦想都泡在了水里

屋子外围,被洪水抚平的植物们。

早上6点,一切在晨曦中显现。眼前的景象让小福和老俞止不住地流泪。

花狗工作室的防洪墙被彻底冲垮,大门被冲开,一个房间被洪水毁得只剩4个柱子,大部分作品、窑、柴火、自行车都被洪水卷走了。

南郊工作室的院子也被冲出了一个缺口,一楼的陶瓷、桌椅、锅碗瓢盆被冲力巨大的洪水卷到外面,柜子、架子也层层叠叠地倒在地上。

所幸其他工作室的东西没被冲走,但也被洪水浸泡了好几个小时,刚粉刷的墙壁脱落,所有东西都需要清洗、修理、重新安置。

被冲垮的花狗工作室内部

“看到地上的陶瓷,真有点不知所措,我们每个人的梦想都在水里。”

手艺人多年的心血被洪水一冲而散,小福说那天早上他眼泪都流干了。他第一次怀疑,是否还要感谢自然与他同在,但转而又想,这才是真实的自然,不是吗?

南郊工作室二楼,一幅字画上写着:“山神问云:山中之雨为何物?云曰:洗尘之露,润山中之万物也。”

至于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如常?谁也不知道。当聊到洪水到底起于哪天时,小福说记不清了;刘玥也说记不得了。他们都想不起来,水是从哪天涨起来的。

刘玥觉得,“人和猫都没事,那就是万幸”。

劫后余生的猫,洪水来袭时,它被困在二层楼。

李老师同样损失惨重。“要是东西都只是被浸泡,那没关系。陶瓷最不怕的就是水,窑也不怕水。可我这里作为泄洪区,洪水到我这里,从里面冲倒了围墙,冲走珍贵的文件记录、釉、绘画用料,”他无奈地摇摇头,“光是釉和绘画用料就好几万块。”

李老师和菜农站在被冲垮的墙边。原本他们是一墙之隔的邻居。

地面被冲出了一个窟窿,洪水像喷泉一样涌出来。

被浸泡过的学生作品,已经分不清谁是谁的了,李老师只能先收集起来。

“最可惜的就是那些资料啊!”洪水来之前,他正在研究宋代影青,想按照古法恢复它的造型和釉色,“架子下面全是样品,可现在也都被冲走了。”李老师一边说,一边小心爱抚着幸免于难的宋代影青。

接着他又安慰自己:“冲走就冲走了吧,再买就是了,手艺人可没那么功利。把残骸清完了,重新来过吧!”

幸免于难的残片

洪水过后,李老师把最后一批学生送往高铁站,这次洪水冲走了很多培训设备和工具,学生只能暂停学业,打道回府。

回家前,几个健壮的男学员帮李老师把冲到田里的素烧窑、吹釉台、泥板机等重达几百斤的大型机器抬到了院里。

其中一个是本地人,话语中没有喜怒哀乐,双手来回摩擦,眼睛看向正在吃胡萝卜的两只兔子。他说自己曾经是利坯师傅,现在想学习陶艺制作的全部流程。

不久前,他刚接到一个做壶的订单,现在订单试验品也被冲走了。“不过没关系,洪水只是冲走了作品,但经验全在脑子里。”他说。

留下来帮忙的两个本地学生

拜访当天,李老师曾经教过的学生陆续来看望和帮忙,对陶艺共同的热爱让他们始终保持联系。

就在我们即将离开时,一个提着行李箱、扎着小辫儿的男孩出现了,他说想过来再学一个月的陶艺。李老师哭笑不得,刚送走一批学生,又不请自来了一个。也许,该加速清理残骸了,毕竟暑假一到,外来的年轻人又会让景德镇热闹起来。

在外等待晾干的拉坯机

这次洪水,不过是陶艺制作过程

中的一次意外

最先在朋友圈宣布免费上门维修电窑的人叫老颜。聊天的过程中,他礼貌得体,十分严谨,还不断询问:你们是不是真的喜欢陶艺?你们以后会从陶瓷行业吗?你们对这个行业了解多少?

老颜是一位陶艺爱好者。3年前,他发现陶艺窑炉非常难以操控,于是辞掉了IT行业的工作,一头扎进了陶艺电窑控制器的开发当中,如今他研发的控制器已经能拿到市面上卖了。

他很清楚,进口电窑坏了,换全新的控制器得花好几千。这次洪水让很多陶艺工作者遭受精神和财产的双重损失,恰好他了解这些进口设备,“如果刚好能帮他们一点,那为什么不做呢?”

正在清理废墟的南郊工作室

他的朋友圈发出后,很多工作室陆续给他打来电话。老颜说,很多手艺人看到洪水过后的脏乱,一时间心里接受不了,但其实真正需要维修的工作室暂时并不多,还安慰说,如果电窑的电路只是部分损坏,一周时间就能修理好,且几乎不影响使用寿命。

帮忙清洗拉坯机的工作人员

洪灾影响的不只是一两家工作室,更多的人正等着师傅们的清理和检修。

在老颜之后,景德镇的乐天陶社、百陶会等机构也发出免费巡检、维修公告。740厂里20余家工作室,一大半都进行了免费检修服务。

闲聊的时候,维修师傅们说,印象最深刻的是工作室之间的联结和互助:“其中一家(工作室)只有一个女孩在,很多的朋友都过来帮忙。大家也会彼此共享消毒水、水管什么的。”他们觉得,“740厂的手艺人很团结。”

专门来740厂支援花狗家的朋友们

洪灾过后的善后工作预计将持续一到两个月。

本以为在经历了心血付诸一炬后,这些手工艺者们会陷入到负面情绪里。出乎意料的是,大家都在以一种平静淡然的心态在处理后续事宜。2天后胡师傅就回厂里继续工作了,好像被困在树上的事情从没发生过。

李老师说,陶瓷的制作过程本身就会产生很多的意外,拉坯、修坯、上釉、烧窑……每个环节都充满不确定性。这次洪水,不过是陶艺过程中的一次意外,重新再来就行。

工作人员正在运送洗好的拉坯机。

王驭峰将所有现有作品5折售卖,筹集了15000块用作此次的修复资金;小福在重新思考他待建的工作室格局,准备将涨水这个因素更认真地考虑进去;5年经历了2次洪水,王啸开始考虑搬离的可能性;而李老师仍在不紧不慢地收拾屋子。

“劫后余生”的瓷器们

离开之前,我绕着740厂倒塌的墙体转了一圈,听说花狗工作室的围墙倒了以后,下面翻搅出了很多鹅卵石,老师傅说,这说明这里很久以前就是河床。

我常常觉得自然沉默而内敛,这次对740的冲刷是否只是一次河流的回溯、所有的灾害是否只是自然与我们的对话?

围墙高耸,布满青苔,旁边的河流依旧浑浊不堪。洪水过后的几天,天气预报原本都显示有雨,但居然都没下,反而放了晴,这是我们在景德镇半个月以来最热的日子,仿佛是自然在残酷之后给的甜头。

或许不该把自然拟人化。自然就是自然,它有自己的规律。人类就是人类,必须有面对灾难的勇气。

桥沿上,一只蚂蚁爬过。

**摄影  **阿龙  |  撰文 marguerite  **|  编辑 ** 简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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