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克疗法之下的中国经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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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休克疗法

休克疗法这个医学术语进入经济学领域，是上世纪 80 年代中期的事。1985 年南美洲中部的小国玻利维亚陷入了巨大的经济危机，经济发展完全停滞，政府到期债务超过当年度 GDP 的 30%，于是被迫凭空印钱还债，导致通货膨胀率高达 240 倍。这种惨烈的状况让该国政府束手无策。美国经济学家杰弗里 · 萨克斯挺身而出，提出了休克疗法的概念，也就是短时间内采取剧烈的财政 + 金融的紧缩手段，让整个经济运转陷入完全的停滞状态，也就是休克状态。在经济活动整个停下来之后，再开展经济自由化改革，将效率低下的国有企业整个卖给民间资本或外国资本，并以此为基础重建货币信用体系。

玻利维亚的休克疗法取得了匪夷所思的成功——出售资产获得的收入解决了政府的债务问题，新组建的民企和外企效率也不错。在此基础上发行的货币，也总算是稳定了信用。休克疗法能在这种小国取得成功的原因在于：这种南美小国的工业化程度很低，大部分人其实也还处于最原始的农业状态，货币体系瘫痪掉，对他们大部分人的生活影响并不大，了不起恢复到最原始的以物易物状态就是了。南美洲本来就物产丰富，我的一个鸡蛋换你一条玉米，大家各取所需，生活也还能勉强维持。

2018 年后南美洲另外一个国家委内瑞拉经济同样陷入崩溃，年通胀率超过 10000 倍，当地居民也还能维持生存，同样也是基于这样的原因：对这样的以原始农业为主体的国家来说，整个工业和货币体系暂时摧毁了也就摧毁了，并不会带来过于灾难性的后果。在此期间老百姓的生活当然不会有什么便利性，各种工业品供应当然都有很大的问题，家用电器和牙膏牙刷都会成为老百姓可望不可求的奢侈品，不过基本的食水供应也还能通过原始的以物易物的方式维持下去，就跟 300 年前的农民一样，熬个一年半载，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这就给了休克疗法以空间，能够在摧毁整个工业和货币体系之后，在一张白纸上重建新的经济系统。

将这套模式搬到俄罗斯，就成为了俄罗斯的灾难。1991 年底苏联解体，成立俄罗斯联邦，叶利钦总统面对当时庞大的内外债务和一堆半死不活效率低下的国有企业，想要快刀斩乱麻，一夜之间就解决问题。于是美国经济学家杰弗里 · 萨克斯再次挺身而出，为当时刚刚三十岁出头的俄罗斯总理盖达尔设计了俄罗斯版的休克疗法方案。他的这套方案得到了叶利钦总统的鼎力支持，从 1992 年 1 月份开始，俄罗斯同时启动了三项重大措施：在财政领域紧缩投资，在金融领域紧缩银根，同时将全部国企都拿出来卖掉甚至是无偿分掉。与玻利维亚的情况完全不同，当时的俄罗斯已经是非常成熟的工业国家，建立起了从轻工业到重工业、军火工业的全链条产业链，工业总产值占全球的比值约 20%。

工业经济必须建立在稳定的金融体系之上，是不能被随意打断节奏的。一旦原本的节奏被打断，整个工业经济的现金流断裂，那就是社会的整体坍塌。对当时的俄罗斯来说，欧美国家已经进入信息时代，而俄罗斯的国有工业企业还停留在手背肩扛时代，拿着圆珠笔画表格安排生产计划，生产效率当然严重不足。这就是当时俄罗斯的问题，对症下药，无非是融入信息时代，提升生产效率罢了。为了解决这个效率问题，就摧毁它的整个金融体系，这种搞法简直就是匪夷所思。

1992 年 3 月，俄罗斯停止了政府的投资计划，并同时停止了银行的货币发行计划。这意味着一方面企业丧失了订单，另一方面银行又开始从企业抽贷，原本支撑工业企业经营的现金流瞬间断裂，所有的生产就此停滞，于是一夜之间，俄罗斯工业经济就此崩塌。老百姓手里原本分到了所谓的 “国有企业私有化证券”，结果现在企业根本已经无法运转下去，拿着这种证券根本挣不到钱，反而还要往里贴钱，于是老百姓以极其廉价的价格卖掉了这些证券。这些证券后来集中到了少数金融寡头手里。

注意，这些企业是死于现金流断裂，而不是死于资不抵债，它们手里依然拥有大量的优质资产，这就造就了俄罗斯最早期的顶级富豪群体。而在这批工业企业集体死亡之后，欧美商品长驱直入，全面占领了俄罗斯市场，没有了任何竞争对手。俄罗斯因此逐渐变成了一个去工业化的国家，它原本成熟的工业体系就此消亡。到了今时今日，俄罗斯已经不再有任何说得出名字的代表性的终端工业品，从家用电器到汽车摩托车，乃至到服装行业，都高度依赖进口。而为了挣到购买进口商品的钱，就只能卖石油卖天然气。可悲的是，作为产油大国，俄罗斯甚至连石油精炼的化工能力都丧失了，连石化大国都算不上了。

（1992 年底，生活困难的俄罗斯人在街头转卖家用物品）

各位，你们必须意识到，休克疗法带来的俄罗斯工业企业现金流断裂，并造成企业集体破产的时间，是非常非常快的。俄罗斯 1992 年 3 月份启动全面紧缩政策，只过了短短三个月的时间，从 6 月份开始，俄罗斯的企业就开始集体死亡，此后俄罗斯政府意识到错误，紧急改弦更张，掉头开始实施财政和金融扩张政策，半年时间内的货币发行规模超过 1991 年的 20 倍，然而这种做法除了引发恶性通胀外，已经于事无补，根本无从重新打通企业的现金流。到 10 月份，穷困潦倒的俄罗斯国民就只能无奈的卖掉刚刚分到手的 “私有化证券”。再到 12 月份，俄罗斯就正式宣告休克疗法失败，总理盖达尔辞职。然而他个人的辞职并不能弥补俄罗斯产业经济的灾难性溃亡，这份苦果，只能由全体俄罗斯人背负，一直到今时今日。

二、休克的中国经济

在阅读完俄罗斯的教训之后，我们能够掌握的最本质的教训就是：对于成熟的工业国家而言，绝对不能人为截断企业的现金流，哪怕只有三个月时间，就足以造成实业企业整体消亡的恶果。对于这种恶果，当年的俄罗斯承受不起，今时今日我大中国，一样承受不起。并且，更麻烦的是，当年俄罗斯的工业经济还处于早期阶段，自动化流水线根本就没出现，远远比不上我大中国今时今日的工业规模。毁灭当年俄罗斯的工业经济，截断三个月的现金流就够了，而要击溃今时今日我国的实体经济，根本不需要三个月。

2020 年 1 月下旬，为了应对新冠，在种种机缘巧合之下，中国启动了封城 + 国民闭户 + 全行业禁业的休克式管控模式。注意，上面的这三项措施并非出自于系统性、整体性的决策，它是由无数个零碎的、层级繁多的决策，整体汇合而成。各级乡镇竞相比拼谁的管控更硬核，各个小区则极力阻止任何外来人口入内，稍有人员聚集风险的企业都必须关门歇业，如此合力的结果，终于带来了休克性的结果，并成功的斩断的所有企业的现金流。一直维持到 2 月底，才开始有了一些缓慢的解封动作，让工人尝试复工，但是力度一直不够大。

3 月 7 日，人力资源部在联防联控新闻发布会上给出的数据，1.7 亿外出务工的农民工，已返岗复工的人数仅 7800 万，尚不足一半，这代表的其实是制造业和建筑业的情况：普遍复工率不足一半。根据建设部在今天的联防联控新闻发布会上给出的数据，截至 3 月 8 日，全国 19.25 万个建筑工程项目，仅 11.11 万个实现了复工，占比 58%，并且复工项目也未能实现全员到岗。至于服务业，要实现全面复工更是遥遥无期。文体娱乐和旅游业估计要一直封到 5 月份去，能活下来的不会有多少家，最擅长跑路的健身房估计已经全线跑路，线下的教育培训行业也早已全军覆没。

当年休克疗法之下的俄罗斯的工业企业断现金流断了三个月内就全面死亡，它们还都是国企，好歹能撑得长一点，现在面临生死危机的中国民企老板，还真没有这么长久的耐受力，他们大多也就是准备了个把月的流动资金，一旦资金链断裂，就只有死路一条。

根据海关总署发布的数据，2020 年 1-2 月，我国货物进出口规模同比去年同期，整体萎缩 10.7%，其中出口萎缩 17.2%，进口萎缩 3.2%。由于出口萎缩幅度远远超过进口，因此今年前两个月，商品外贸极少见的出现了逆差情况，逆差规模 70 亿美元，而去年前两个月的顺差规模为 437 亿美元。事实上，这就是中国工业企业已经步入休克的标志。

外贸进出口能力，是衡量一个国家的工业企业经营现金流健康程度的一面镜子。各位，其实我国的外贸进出口，在近年来已经出现很大的问题了。2009 年的全面萎缩是由于当时的金融海啸的影响，这里不去说它。2015 年和 2016 年，其实已经连续萎缩两年了。2014 年末我国启动人工牛市，鼓励银行资金进入股市加杠杆，让每个人都融资炒股，结果杠杆加到极致，股市泡沫被吹到极大之后，到 2015 年 6 月就资金链断裂，股灾呼啸而来，广大股民负债累累，只能斩仓还债，于是每天都千股跌停，融资爆仓，根本就还不起债。

银行配给股民炒股的万亿资金（配资资金的总规模缺乏统计，明面上的资金是一万亿出头，但地下配资不计其数，也不会少于万亿规模）也都被套死了，于是连累整个金融系统紧缩资金，从各行各业提前回收贷款，以维持银行的现金流。整个金融系统资金突然紧缩的结果，就是大量的民营企业现金流直接断裂，进出口行业因此在当时遭遇重创，2015 年进出口规模萎缩 8.1%，2016 年继续萎缩 6.8%。

2017 年初，我国启动涨价去库存策略。一方面国企生产的煤铁等自然资源涨价，以改善国企的现金流情况；另一方面则推动地产市场涨价，让老百姓借钱买房，努力给整个金融系统重新加上了杠杆，让每个老百姓都背上了按揭负担。房地产的产业链很长，前端有钢筋水泥（可以让国企恢复现金流），后端有家电家私（可以让私企恢复现金流），推高房价让老百姓借债买房的绝妙策略，让我国经济迅速恢复了增长性，工业企业的现金流情况在短时间内得到改善，于是 2017 年和 2018 年的进出口情况又恢复了增长。

然而，各位，你们必须意识到，老百姓的六个钱包容量是有限的，指望老百姓无止境的买房，是不现实的。就在 2019 年，老百姓的购房负担就到了极限，当年度城镇居民收支结余用于购房的比例，已经超过 100%，不得不开始消耗棺材本了。这意味着地产市场已经膨胀到了极限，居民的现金流眼看就要断了，已经无从再依靠居民买房来维持企业的现金流了。

上表中的城镇居民收支结余概念，指的是居民可支配收入减去维持生存必须的消费性支出的结果。注意，收支结余是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城镇居民在支付各种生活必须的衣食住行方面的开支（这里的居住开支不包括购房开支，仅指水电物业费等日常开支）之后的各种奢侈性消费，包括旅游度假，包括买房，都是从这笔结余里来。购房支出的计算稍微复杂一点，我建了一个简单的数据模型，将当年度商品房销售总额，按照等额 20 年还本付息法逐年累计计算。基础数据来源均为国家统计局。

各位，根据上表的计算，从 2016 年开始，居民的现金流情况其实就很难受了，当年度居民收支结余被房地产市场吞噬了 95.4%，此后这个比例逐年上升，到 2019 年终于上升到了 102.7%。与这种数据相对应的，是老百姓对于耐用消费品的购买能力逐年下降，尤其是在手机和汽车产品上，表现得尤为明显。

手机销量，从 2017 年开始就进入了连续的萎缩状态。到今年 1-2 月份，销量同比去年同期的萎缩幅度达到了 44%。注意，手机是可以在线上销售的，即便是在全民闭户期间，也是能通过网络下单实现购买的。并且，由于大多数国民被封闭起来，使用手机与外界交流的需求其实是上升的，然而手机销量依然出现了如此惊人的跌幅，令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种数据出来，意味着整个手机行业的上下游产业链，包括电子零配件、耳机、充电器、外壳、模具以及终端零售商等等，统统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分分钟就要断了现金流。这种情况再持续半个月，连神仙都救不回原本强大的中国手机产业。我大中国有十个城市的经济高度依赖手机产业链维持，包括重庆、东莞、惠州、深圳、郑州、天津、太原等等，现在它们基本上都只能是欲哭无泪的状态。接下来看看汽车行业。

从 2018 年开始，中国的汽车销售就陷入了连续的萎缩状态，到今年 1-2 月份，狭义乘用车的销量同比萎缩 41%。这种萎缩幅度，已经是创有数据以来的最高值。汽车行业的产业链比手机产业还长，上游的钢铁、金属模具、发动机、车类沙发及各类装饰、轴承、弹簧、下游的零售和维修，乃至二手车行业都养活了数以百万计的人。中国以汽车产业作为支柱的城市，包括上海、广州、长春、柳州、重庆、北京、武汉、成都等等，这些城市当然现在也都是焦头烂额。

各位，你们一定要清晰的意识到，手机和汽车产业的直接消费规模，占居民消费总规模的比值，一般都维持在三分之一左右，这还没算这两个行业带来的附加性消费，比如手机贴膜，换个 Q 版手机壳；比如汽车里摆个摇头娃娃，喷点香水。这些都加上去的话，意味着我大中国至少四成的消费，已经处于腰斩状态。这两个行业按目前的趋势持续萎缩满一个季度的话，整条产业链上上下下数以亿计的中小微企业员工，都不可能再生存下去。连俄罗斯当年的国企都熬不过一个季度，更不用说这整条产业链上那些原本就利润微薄的中小微企业了。

除了手机和汽车之外，中国最具代表性的制造行业是服装行业，现在当然也是水深火热。2 月 28-29 日，中国服装协会对 339 家服装企业进行了问卷调查，了解行业面临的核心困难（多选题），当然了，能够进入这种问卷调查的企业，一般来说已经是有一定知名度和用人规模的企业了，其调查结果如下：

上面这七个困难，第一点市场拓展难度大、第二点市场需求低迷，第三点销售停滞引起库存积压，第四点成本上涨，第五点运营周期延迟，其实讲述的是同一个问题：企业的正常经营现金流断了。这四个困难的比值合计达到 117%，意味着几乎所有服装企业都面临现金流断裂的风险。

各位，服装企业是有过季概念的，原本为春节期间的冬季服装销售所备的货，现在当然都砸在了整条产业链各环节的手里，这些货本来都是流动资金，现在被冻结了，根本就动不了。有些行动得早的企业，也已经为了春季服装下了大本钱，现在眼看着春季服装也要过季了。而服装一旦过季，即便打再大的折扣，也是卖不动的。过季服装积压在手里，直接就是断了整个行业的现金流。这个行业同样也是相当脆弱，一两个月的现金跟不上，就会现金流断裂，导致出现大规模的倒闭现象。

目前看来，由于终端销售始终都处于受限状态，即便是今天就取消零售行业的全部禁令，老百姓也不会在短时间内恢复购买行为。2019 年我国服装产品出口规模高达 1514 亿美元，比手机的出口规模 1244 亿美元高出 21.7%，乃是最大的出口部门。然而 2020 年 1-2 月，服装行业的出口规模仅 201 亿美元，同比去年同期下降 20%。这就是服装行业正在集体断现金流的标志了。

各位，我想请你们想一想，好好的想一想：就目前的这种状态，从 1 月下旬到 3 月上旬，持续了整整 50 天的整个国民经济被斩断现金流的状态，全体国民被禁足的状态，真的还能继续持续下去吗？曾经 3 个月摧毁俄罗斯工业体系的历史，真的要在我大中国重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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