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38岁前媒体人的中产坠落 | 谷雨

使用CN2/CN2GIA顶级线路,支持Shadowsocks/V2ray科学上网,支持支付宝付款,每月仅需 5 美元
## 加入品葱精选 Telegram Channel ##

前记者陈涛最落魄的时候,去做了外卖员。在做这个决定之前,他靠一百多块,撑了一周。纸媒衰落的背景下,他的故事或许也没那么特别,但却鲜少有人如此坦诚地表达出来。他形容那是他精神极度糟糕的时期,他躺着,什么也干不了。他有点不好意思,但说出来又似乎有一种宣泄的快感:他是四川大学的哲学硕士,在《中国新闻周刊》《南方周末》工作过。最后,和很多记者选择转型一样,他也离开了媒体行业,去做公关,做运营。如果故事到这里,或许也没什么可说的,但他的转型失败了。最终,当他38岁,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找不到工作了。

送餐路上拍下的街边外卖员 ©陈涛

以前,他住过80平的森林景房。现在,他失去了那种生活,窝在北京五环外一间十来平的屋子里,房租两千块。他认为,和农民工相比,他的条件当然好一些。但房东催他交租时,他也会崩溃。在又一个崩溃的日子里,他发了视频“卖惨”——他这么形容自己,结果一下子火了。

有人提出去他家采访,他是有些犹豫的。他不知道要不要让记者见识他的“惨状”。但如果记者觉得不惨呢?那他会不会被说“装惨”。由于困顿,由于敏感的天性,他总是陷入这样的纠结中。

他的“惨”有个人的原因。他承认自己抗压能力不大好。做记者时遇到撤稿,他走不出来,导致下一篇稿的采访工作都没法做,他懵到说不出一句话,甚至让对方提醒他发问。

但也不全是个人原因。“转型Media人”近期统计过一个数据,在智联招聘网站,北上广深成五个城市,有4826名50岁以上的老媒体人求职。他们是杂志社主任、汽车媒体记者、报社资深编辑,他们想应聘服务员、保险理赔员、家政保洁。

美国作家阿莉莎·夸特在《夹缝生存》中描述了一种特殊的贫困——中产阶级贫困,那本书访谈了大学教授、律师、会计师、科技创业公司员工,其中也包括失意的媒体人。这些人中,有在脱衣舞俱乐部劝架的前战地记者,申请过上百份工作无果的50岁前黑人记者,专门报道别人经济困境,结果自己也遇到同样问题的商业记者……他们已经付不起高额的房租、医疗、育儿支出。如果再遇到一些“坏事”,比如被裁、离婚,一下子就会坠入深渊。

还有一位曾获普利策奖提名的前社会记者约翰·库普曼,他曾经报道过伊拉克战争,但现在被卷入了零工经济,靠开优步谋生。当被问到还想不想回到新闻行业时,他说,“我不在乎还能不能当记者,唯一重要的事,是我有没有足够的钱来支付账单”。

陈涛似乎也陷入到一个相似的职业夹缝中。意外走红后,有好几个前媒体人联系陈涛。他们也在遭受着经济和心理的双重困境。有一个财经记者羡慕他能“红”,请他问问这几天找上来的媒体,有没有工作机会可以介绍。陈涛真想帮忙,但连他自己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火的头两天,他在直播间赚到两千多块的打赏。又过了一天,打赏缩水了90%。他曾经写过一个落魄的前体育运动员在天桥卖艺的故事。和所有人一样,他最后没有关心那个运动员后来去哪了。

谁还记得他?他说。

以下是陈涛的自述:

鲜花和蛋糕

发视频的那天,我刚刚从一个外卖小哥,变成无业游民。我打开微信钱包一看,里面只有一百多块了。

去年12月底,我的手里也只剩下一百多块,硬是撑了一周,一天吃一顿,有时去超市买一把面,有时买几个土豆。那时候正好赶上新冠感染高峰期,听说到处缺外卖员,我就下了一个骑手软件,一看真的没人接单。我花了700块租了一个电瓶车,就开始跑了。有一次,我一天跑了12个小时,赚了300多块。我觉得还蛮好的。后来就不行了,今年3月,我连续四五个小时都接不到单。原来外卖也有淡季。

©陈涛

那天我把租金退了,不想干了。700块退完,再补上这三个月来的服务费,最后没剩多少。同样的路,去的时候我还骑着电瓶车,特别轻松,五分钟就到了。回来的时候,我只能骑共享单车。我特别疲惫,花了半个钟头。风景也变慢了,那种落差太大了。路上我就在想,这和我这些年的境遇怎么那么像。

我也有过吃喝不愁的时候,能打车就绝不走路。朋友想开发票找到我,我就从滴滴上开,加起来几万块都有。那样的日子,我常会怀念。

我今年38岁,四川大学研究生毕业。在媒体干了六年,做公关一年,互联网公司待了一年半。我还创业两年,但没做起来就退出了。之后的日子,我随手接一些零碎的活。写乐评,一篇200多块。上网课,做课件400块,讲课300块。在招聘网站上,我投过41次简历,和1972个HR沟通,但大多人已读不回。

3月26日,也就是我发视频的那一天。我翻朋友圈,看到有人在招新媒体主编,那人是我做记者时加的好友,但我不好意思联系他。我在招聘网站上搜那家公司,发现不止新媒体主编,编辑和实习生岗位也缺人。我先是看了一下主编的要求,媒体经验我有,在互联网公司也干过。但要命的是,在我的性格里,自大和自卑总能打架,这个时候自卑赢了。我想,万一人家觉得我不行呢?想来想去,最后我投了实习生。和以前一样,已读不回。

那天我把气撒在了一个猎头身上,他的知识面实在令人堪忧,四川大学没听过,连“南方周末”这几个字都能念错。我就在想,为什么这样一个人能当猎头,我却找不到工作。让人崩溃的事情全挤在同一天发生,房东催我缴房租,家人催我回成都安定下来。这天傍晚,我无法控制我的崩溃,就发了那条视频,没想到几天内有12万个赞。

©陈涛

以前没什么人找我聊天,现在数不清的人通过我的朋友、同事、校友、家人找到我。有一个记者经过了六个人才找到我,等他加上我时才发现,他的同事就是我哥们。除了采访的,还有介绍工作的,倾诉的,鼓励的,什么样的都有。但我这两天发现一个残酷的事实——没人能帮我。

直播连麦的时候,一个大姐给我提意见,说可以去修飞机。她不是开玩笑,看起来很真诚。我刚开始觉得很扯,后来随手翻了翻资料,发现修飞机是个挺靠谱的工作。你想想首都机场每天飞机落下来了,是不是要检修。这涉及到飞行安全,是一个非常重要、严谨的问题。它是一个技术性工种,还有编制,如果能安安稳稳修一辈子的飞机,也挺不错的。那个大姐真没开玩笑。但可惜我的专业不对口,也不可能花四年学习。这就涉及到另一个问题,他们不了解我。

以前我从没认真想过,35岁之后就业会变得特别困难。火了以后,那些和我相似境遇的朋友,突然都来和我倾诉。失业是一个群体面对的共同问题,这其中有个人原因,但不全是。

一个是前文化记者,失业两年了,现在做家庭主妇,偶尔写写读书笔记和历史八卦,可能也没几个人听。

一个是前财经记者,毕业后换了七份工作,其中六份不超过一年,现在在一家小传媒公司。这两天她联系我,问我最近是不是很多媒体来找,能不能也帮她递个简历。

一个是前互联网产品经理,问了我不少关于送外卖的事。我以为他只是好奇了解一下。聊着聊着才发现,他也想送外卖。以前他还想过在北京摆地摊。

这两天还有一个前媒体人发来问候。我们是在采访余秀华的时候认识的。他很有才华,上一次我们聊天是在2018年,那时候他在一家科技公司做公关。我突然意识到,我们的命运太相似了。离开媒体后,我们聊过开店的事,他想开蛋糕店,后来没开,做公关去了。我想开鲜花店,也没开,也去做公关了。

那两家公司现在都不在了。我们转型失败,就像鲜花和蛋糕。这是一个绝妙的比喻,因为送外卖时,这两样都是高风险的物品,在运送的过程中很容易坏。

我最害怕送蛋糕,因为我怕我一个人吃不完,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

鲜花外送 ©陈涛

转型的日子

你可能体会不到,人走红了之后,会把自己反思进去。

虽然不好意思说,但我以前是个文艺青年。我喜欢写小说,离成为作家最近的一次是2007年。那时我在读本科,写了一篇短篇小说,去投郭敬明的《最小说》。编辑通过QQ邮箱联系了我。我写了8900字,印象里是让我删到6000字。我没改出来,失去了这个机会。你问我为什么不拼命抓住它。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真的很愿意改,但就是改不出来。

陈涛写的诗 ©陈涛

这次以后,我把写小说暂时扔在一边,迷上了后摇(注:一种音乐形式),成天戴着耳机沉浸在音乐的氛围里,我写了很多篇乐评,稿费还不错,一篇大概500块左右。同时期我也发表了不少书评、影评、采访稿和翻译稿。有了这些作品,进入媒体行业,似乎就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2011年,我从四川大学毕业,在来北京的火车上,带了一本李海鹏的《大地孤独闪光》,那是他在《南方周末》写的特稿作品合集。我们那一代媒体人,都被《南方周末》吸引过。

最开始,我在北京的一家杂志社做见习记者。那是一本文摘居多的杂志,没有多少原创内容。我想做采访,半年后就跳槽去了《中国新闻周刊》,成了一名文化记者。我采访过的“最大咖”是莫言。那是2012年,他拿了诺贝尔文学奖。20多个记者一大早堵在莫言住的县城小区楼下,开门后一股脑全挤进去。

媒体竞争就是这么残酷。实话说,我挺自卑的。你要问我最满意的稿子是哪篇,我一时都想不起来。在上一家媒体的评刊会上,轮到大家讨论我的稿子,好几个人都说写得不错,但最后一个发言的人提出了反对意见。说完后,他问我,你觉得呢?我懵了,一句话也说出不来。不同的评价很正常,我也能接受,但当时也许我被那个不好的评价“打击”到了。

陈涛直播画面 ©陈涛

你可以说我很脆弱,我承认。2015年,我没扛住压力,从《中国新闻周刊》离职了。那是纸媒向新媒体转型的一年,也是老媒体人纷纷转型的一年。我最后去做了公关。不止我一个,身边很多媒体人都转型去做公关。我还去过一家互联网大厂面试,除了办公室特别大,其他的想不起来了。后来,我进了一家很大的车企做公关。比之前在媒体赚的钱多了一倍,相当于你的生命密度更结实了,用同样的时间换来了更多的钱。

还有更多的痛苦。两个领导之间斗争,我不知道该把稿子给谁看。那时候我已经30岁了,连自己的工位都没有,眼巴巴等着别人离职,终于等到一个“坑”,过几天来新人,又没“坑”了。你说我在公司地位低下,不全对,应该说是没有地位。

有一天,我在公关部领导的办公室站了一下午,就为了等他纠结一个近义词,确切地说是换一个字。他很耐心地循循教导,虽然看起来像是在教我语文,但更像是在教我做人。我本来可以反驳他,跟他battle,但我没那么干。

我带着一肚子气,又回到了媒体。你看视频里,我给自己贴的标签“《南方周末》资深记者”,就知道那份工作是我职业生涯的最高点。刚开始,我很努力,想着一定要写最好的稿子留下来,可是很快那股劲就没了,我败在了试稿阶段。

五年过去,如今媒体环境有那么点不一样了。现在有些记者来采访我,被我拒了后,不会再多说什么。以前我做记者的时候,会再争取一下,有的时候还会死磕。有一次,我去采访前体操队员张尚武。那时他在天桥卖艺乞讨的事,引起了大家的关注。一个落魄的运动员的故事,让我联想到李海鹏的名作《举重冠军之死》。我在他下榻的宾馆楼下等了五个小时,终于等来了疲惫不堪的他。当时他婉拒了采访,说太晚了,第二天要回老家。后来我和几个记者一起送他去火车站,就那么争着抢着聊了几句。

这么说着说着,我怎么觉得这个故事,又和我的命运神奇地联系到一起了。

夹缝生存

和许多人一样,我投资过P2P。也和许多人一样,我失败了。2018年是我最有钱的时候,但十万块就这么没了。

离开《南方周末》后,我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运营。那段时间我挺快乐的,领导说,我是专业的,不用看稿子,想写什么写什么。那家公司提供网络互助服务,我负责运营公众号。为了让文章好看,我会用非虚构的写法,采访用户,写一些感人的故事。比如“生命结束前,再穿一次婚纱”之类的。

不过一年后,网络互助服务没落了,许多平台倒闭,我签了离职同意书,落寞地走了。2019年年底,一个前媒体人找我,说要一起创业,开个小型公关公司。我俩见面刚谈完,没几天,疫情就来了。我们接过50万的大单,一起熬夜写标书,但还是没做起来。2022年,我就离开了。

在这之后,我都靠打零工过活。有时接公关稿,有时给别人上网课。如果说以前我的职业生涯是高低起伏的。那么从那时候开始,就越来越撑不住,一落千丈了。

雪夜送餐路上 ©陈涛

送外卖三个月以来,我吃过一顿最好的。有天半夜,我遇到一个醉醺醺的中年大叔。他说打不到车,能不能让我载他回家。路不远,我答应了。他说我实诚,留了联系方式,改天要请我吃饭。大叔没骗我,真请我吃饭了。那是一家中等餐厅,大叔让我想点什么点什么,我点了一大堆烧烤。我和大叔讲了讲这些年的遭遇,他没说什么。我反而被他吓了一跳,他是一个演员,但我从没听过他的名字。回去后,我去网上一搜,还真有这个人。我想,他虽然混得比我好吧,但似乎也过着不如意的日子。

送外卖的时候,常有这种情况,这一单爬六楼送到老小区,下一单就去了富丽堂皇的别墅区。有的别墅区特别麻烦,保安会拦着电瓶车,你必须走进去。里面每栋之间隔大约百米,有时走五分钟才能送到。这段时间对于外卖员来说,漫长又焦急。

我发现别墅区里大部分的住户都是年轻人,那种冲击感太强了。我这一辈子也买不起这样的房子,那时我想到了“阶层固化”这个词。

送餐路上 ©陈涛

我在四川大学念的是中国哲学。但我从来没想过靠哲学吃饭。哪有什么岗位呀,你见过哲学普及读物吗?如果青城山道士算是一个职业的话,我的专业还算对口。我的毕业论文研究的是嵇康的道家思想。

有网友说,哲学是富二代学的。他们说的有道理。奥地利哲学家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是富二代,他家里开着奥匈帝国最大的钢铁厂。后来他自己把钱散尽了,去偏远小学当老师,在修道院做园丁助手。落魄的作家就更多了,我喜欢的保罗·奥斯特和雷蒙德·卡佛,都挺惨的,不断换工作,大多数都是体力活,常常家里揭不开锅。想到这些,我心里平衡了一点。

房东试图说服我去做美团分拣员,一个月能赚5000块左右。我不想去,每天计算送餐路线这种工作,会把人困在工具化的思维里。

我送外卖等餐时,看了一本书,韩炳哲写的《妥协社会》。他说福柯讲的“规训社会”已经过时了,现在应该叫“妥协社会”。面对这个让你痛苦的社会,你只有不断妥协。现在总有人给我提意见,让我赶紧抓住这波流量。但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火了之后,头两天晚上做了直播,加起来两千多块,一个月的房租钱赚到了。可是隔天后,再做直播,我只拿到196块。我已经没有流量了。

前两天,有媒体与我视频连麦。我聊着聊着哭了起来。我说,我为什么那么努力,还是找不到工作。发出来的时候,被掐头去尾,只放了这一段。他们很聪明,懂得搞流量。我能理解。

那个和我一起采访过余秀华的前记者,怕我顶不住舆论压力,他提醒我,得向余秀华学习,她内心多强大。她可以很反叛,媒体爱怎么报道怎么报道。最后她似乎摆脱了“脑瘫”“村妇”的标签,用才华接下了她的热度。现在你去网上搜,她的前缀只有“诗人”两个字。

我以前也写过诗。我喜欢作家木心,在《中国新闻周刊》写的第一篇报道是关于他的。但那是他去世的新闻。他写的“从前很慢”的日子再也找不到了。

送外卖时,我喜欢夜里出门,跑上四五个小时。我喜欢拍照,拍烟囱,拍大裤衩、拍雪夜里的一条车轮印。其中有一张照片,在一条空旷的马路上,阳光透过光秃的树枝洒下影子,斑影勃勃,特别明亮。冬天过去,春天就要来了,那是复苏的感觉。我说的“复苏”有好几层意思,你懂吧? (来源:腾讯新闻)

©陈涛

最简单好用的 VPS,没有之一,注册立得 100 美金
comments powered by Disqus

See Also

“别拉记者入群”是流量僵尸的视野 | 舆论手札

在三亚疫政风波最早的开始阶段,曾流传一张武汉籍滞留游客群的截图,其中有人说了三句话,分别是“记者别拉进来”“记者是为了流量的”,还有一句疑似与此有关的态度“要发大家私发”。因为后来的舆论多集中在海南对澎湃激上海的“炮轰”上,这件小小不言的事 …

没有太多三亚的消息

看到一个截图,有点让人哭笑不得。 最有意思的是,这是一个来自武汉的同胞自救群,而疫情最初就是武汉开始的。 武汉敲锣女在阳台上嘶哑的呼喊,曾经多么触动人心,但是在她的问题解决后,她就和帮助她的舆论划清界限了。 这个聊天截图所透露出来的观念也是 …

为什么调查记者变少许多?

知乎用户 新传觅小游​ 发表 唐山烧烤店打人事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贵州电视台记者张巍瀚前往唐山采访时遭遇暴力扣押一事也再度让舆论哗然。 根据记者张巍瀚的讲述,唐山事件发生后,他以电视台记者的身份从贵阳前往唐山准备对唐山事件进行采访,但接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