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凶十五年,一个退休工人的孤独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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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王一然

**编辑 ****| **王姗

**剪辑 ****| **张歆玥

三个多小时了,这辆不起眼的豫牌电动四轮车还停在郭店村某小区门口。从车窗看进去,后排座上的男人打扮得十分怪异:他戴着口罩,弓着身子,胳膊抵着座椅,硕大的摩托车头盔罩在脑袋上,朝后挡风玻璃尽力伸近,像一只煮熟的青虾。

南阳冬日阴冷刺骨,车窗隔一会儿就蒙起了雾,他快速抬起胳膊擦掉,随后恢复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又像等待捕食的野猫。

车里的每分钟都很煎熬,胸里闷闷的,像“堵了口气”,但“稍微不注意都可能让那个坏货跑了”,他不敢冒险。目标始终没有出现,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他已经追了这个男人十五年。2005年3月16日下午7点多,他和妻子去超市买菜时,五个男人在超市门口持刀行凶,追砍他十二刀后逃跑。案发后,五名从犯陆续落网,但主犯始终在逃。他开始早出晚归,每天出门自己寻找线索。

直到去年11月末,他连续几个月踩点,确认了那个人的常住地址。警方让他“去诱人”,他从下午三点半开始蹲守,等待确定目标回家后,通知警方实施抓捕。

目标小区位于南阳市城乡结合部,附近是工厂园区,双车道柏油路笔直宽阔,只停了几辆大货车。晚上6点半左右,一辆蝇绿色小型SUV车从路北开过来,到小区门口减速右拐。

他“腾”地一下按开后车窗,核对车牌号后,揉了揉腿,钻进驾驶位,给办案警察打电话。

“车回来了!你们快来抓人!”

十二刀

47岁之前,何富贵从没想过,余生几乎就剩下唯一一件事,追查在逃凶犯的藏身地点。十几年来,他常常在梦里吓醒,擦干眼泪,起身去客厅默默抽烟——梦里的场景重复了无数次,让时间仿佛一直停留在2005年初春的那个晚上。

“没瞌睡,睡着就是有人在追着砍我。”何富贵站起身,把裤管卷到大腿根,手术缝合的疤痕像几只蜈蚣一样吸附在苍白松弛的皮肤上。他迅速把裤子放下来,想掀衣服又摇摇头,“屁股、腰……”他拿手比划着身体,“全都是伤,疼得很。”

2005年3月16日下午4点,妻子林桂香从工厂下班回家,两个人晚饭简单吃了面条,何富贵提议去超市买菜。宿舍附近一百多米就是侨鑫生活广场,物品齐全,满足附近几个工厂职工宿舍的日常生活需求。他们平时不常出门,妻子挺高兴,两个人下了楼,在宿舍小区门口,瞥见了厂里不太熟的保卫科职工史振晓,身边还有两个陌生男人正往小区里张望,何富贵和史振晓对视了一眼没说话,继续和妻子往超市走。

大概20多米后,何富贵回头,发现刚才碰见的两个陌生人似乎也移动了,有人离他不远,盯着他的方向打电话。

“你咋光往后看?”妻子拽了拽何富贵。“莫事走吧。”何富贵没多想,莫名觉得“心里有点毛”。

付账排队时,何富贵耐不住,先出去抽烟,在超市门口等妻子出来。烟刚抽了一半,两辆面的停在超市十多米外的马路上。何富贵抬头看去,五个男人从车上下来,手里举起的长条东西反着些微灯光,是刀。

“就是他碰了我女人!”其中一个人指着何富贵,“就是他,捺他!”何富贵一惊,来不及细想,烟一扔,掉头就跑。

侨鑫生活广场就挨着棉纺织厂职工宿舍楼,何富贵有个朋友住在一楼,他拼尽全力往小区里跑,“当时想进了人家,躲在铁门里,刀就戳不着了。”何富贵说,他只去过朋友家一次,印象中住在东头,跑了20多米,进了单元门,用力砸门,但没人开门,后来才知道跑反了方向。凶犯紧跟着压了上来,何富贵来不及往楼上跑,被拖拽到门口停放自行车的楼梯斜坡下。

锐器不断刺砍,全身剧烈的疼痛让何富贵大喊起来,空旷楼道内,几个男人一言不发,砍了他十二刀后迅速离去。

血腥味弥漫,何富贵大腿根同一位置就被刀竖着捅了三次。他拖着身体往出爬,秋裤和毛裤都被血浸透,宿舍楼前水泥小路被他拖出二十多米的血迹,爬到超市西侧马路附近时,何富贵用剩下所有的力气喊:“杀人了!杀人了!”

妻子林桂香在超市里听到似乎是丈夫的喊声,急忙向外跑。路人已经围成一圈,人们在报警、叫救护车,她慌忙推开人群,差点吓得摔倒,丈夫何富贵已经成了个“血人”,林桂香抱住他,一个从超市跑出来的陌生男人把裤腰带解下来,迅速扎住何富贵不断涌血的大腿根。

“徐道国来杀我了……”何富贵对妻子说完就晕死过去。

救护车把何富贵拉到最近的南阳市中医院抢救,“光输血就输了七斤。”何富贵的妻子林桂香回忆。第二天晚上八点多,何富贵才醒过来,“肯定是徐道国找人来杀我了。”他又重复了一遍昏迷前的话。徐道国是当时的南阳市卧龙轧花厂厂长,何富贵曾是他的司机,“我就只和他有过矛盾。”

但后来根据河南省南阳市卧龙区人民法院判决书显示,这起凶案背后的主谋叫徐俊章,他分四次给其他人7000块钱报酬。何富贵只在厂里见过徐俊章两次,连长相都记不清;五个从犯,何富贵只认识其中的史振晓,是厂里保卫科的职工。

警察来问询笔录之后,林桂香才敢给儿子何光打电话通知,但不肯告诉他具体情况。“为了保护他,怕人再报复娃身上。”林桂香说。

十五年后,南阳老人对这起久远的当街恶性砍人事件仍有印象。事发地点侨鑫生活广场早已拆除,如今成了一家烤鸭酒楼,附近仍有人记得当年“好像发生过杀人事件”;周边小区的老保安回忆:“听说是抓小三还是咋,砍了二十多刀哩。”“好像砍死了个人,那会儿街上乱着咧,都知道。”一个清洁工感慨,“那可是南阳大新闻!”

● 何富贵被砍12刀后拖行的楼前小道。

“有人找人弄你”

除了轧花厂内部,很少有人知道死里逃生的是何富贵。他今年62岁,干瘦,剑眉长脸条,两条法令纹深凹,太阳穴四周老年斑星星点点,当年的刀伤让他落下了瘸腿的毛病。他随身带着一个大保温杯和黑色公文包,放着判决书、举报信、控告书等复印件。

大多时候,何富贵都沉默寡言,除非提起案子,A4纸上打印的每个字他都恨不得拆开讲:“徐俊章、史振晓我就见过几次,其他人根本不认识。”何富贵又忍不住激动,“说我乱搞男女关系,他的女人叫啥,住哪?一查不知道?”他莫名其妙被砍了12刀,还被传成是第三者,想“要个公道”。

何富贵的急脾气从来没变过。1980年代开始,他在白河轧花厂给领导开车。将近一米八的个头,白净瘦削,开车技术硬,办事利索,被领导一眼就选中。何富贵成了厂里的红人,那时“谁要批条、请个假啥,咱能说说。”单位有活动时,何富贵的西服都成套做,妻子林桂香也买了很多裙子。舞池里,何富贵跟着音乐哼着曲调,妻子裙角翻飞,成为全场焦点。

何富贵人缘好,也爱管闲事,厂里每年要收棉花,他打了个比方:100斤给农民85斤钱;棉籽榨油,50斤又给45斤,棉籽的废渣可以喂牛,卖给农民,35斤又卖50斤。“这不是腐败是啥?”彼时工厂又进了很多新厂长的亲戚朋友,何富贵不满意,但没和厂长发生过直接冲突——时任第三任厂长叫徐道国,何富贵不喝酒也不去饭局,私下很少与他往来,每天想的就是“开好车做好工作”,有时徐道国下班后和女同事留在办公室,何富贵脑袋轴,还一直在外面等着送他回家。

南阳市二三十个轧花厂都属同一系统,员工数量庞大,一张嘴就能传几千双耳朵,“他们看我在院里,就知道厂长没走。”何富贵说,桃色流言逐渐传开,一次开会,厂长以“后视镜毁坏,不爱惜车辆”为由,调何富贵去开通勤大巴。按照当年规定,满30年工龄就能办内退,2002年他不再开车,去地税稽查局当临时工保安。

远离了厂里的是非闲话,日子过得平淡却也知足。2003年,轧花总厂改制,厂里给职工盖起了集资楼,内退的何富贵也交了四万块钱,只等拿到钥匙,一家三口就能住进100多平米的三居室。两年后,房子盖好,何富贵得到通知,新房价值18万,补齐钱才能住。没拿到钥匙的职工集体写了举报信,并到北京、郑州找领导反映情况。

“有的职工坚持告了十多年状。”曾在轧花厂做过领导的黄毅说,仅他知道的,就有四五十个职工反应过住房、养老安置、工资拖欠等问题,一些职工将举报材料递交到南阳市纪委。

事情没有解决,何富贵的急脾气又上来了,和几个同事索性撬开了房子门锁,把东西搬了进去。2005年3月13日,集资楼院里聚集了许多“社会上的人”,硬搬进去的职工家里东西都被扔了出来,何富贵找到厂长徐道国争吵:“交了钱为啥不让住?”

争吵后的第三天晚上,他就被砍了十二刀。他忍不住把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之前就有同事提醒何富贵防范:“有人在枣林村找人弄你,人家嫌钱少没来。”但他没当回事。

“这就是杀鸡儆猴。”厂里的老领导黄毅分析。另一名职工林菊青也参与过举报,后来被社会闲散人员殴打得半年卧床不起,这些一并写进了检举材料里。

但一切只是何富贵的猜测。有时他也想不通,“我觉得不能吧”。2005年8月30日卧龙区人民法院宣判,三名参与行刺的凶犯被判处5-7年有期徒刑;一名凶犯亲属主动预交赔偿款一万元,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刑四年;保卫科史振晓的辩护人称他“除了帮助指认,整个过程未得到分文”,最终犯故意伤害罪,免予刑事处罚。五人赔偿原告经济损失76415元。开庭时,何富贵还在养伤没到现场,只得到了两万赔偿,而主犯徐俊章仍然在逃。

● 卧龙岗轧花总厂。

追凶者也

“一夜之间啥都变了,大家都和躲瘟神一样躲着他。”何富贵的妻子林桂香说,出事之后,原来关系好的同事没人敢来看他,见到也当没看到马上低头。

“后来的日子都不是生活,是地狱。”林桂香哽咽了,为了安全,他们搬了新家——距离南阳市区几十公里的偏僻一隅。邻居们都知道“侨鑫案件可狠、可大的事”,却不知道新搬来的退休工人老何就是受害者。

何家从此在轧花厂系统彻底消失了。在厂里干了半辈子,何富贵失去了所有同事和朋友。

伤好后两个月,他开始频繁往派出所跑,关心主犯的行踪,最后一次,何富贵记得答复是:“没有(主犯)身份登记照片信息”,无法追查,他以为对方可能是惯犯,不敢登记。而他对徐俊章唯一的印象就是高高的、黑黑的,要在常住人口一千多万的南阳市找到目标,就像轧花厂一吨棉花里挑一只坏虫。

但何富贵偏要抓住这只坏虫。“找到徐俊章,他就能说出背后真相。”何富贵轴劲又上来,“我不能叫人戳得不明不白。”

受伤之后,他不能再干重活,周身伤疤日夜折磨,每天都会痉挛疼痛,靠安眠药才能入睡。通常早上7点多,他吃过早饭就出发,骑着电动车,戴着黑色摩托车头盔和眼镜、口罩,灌一大瓶水,熬到天黑再回家。

何富贵从之前一起举报厂领导的同事那里,打听到徐俊章的老家和住址,一问才知道,徐俊章和厂长徐道国原来是亲戚,曾经住同一个村子。有人说徐俊章在枣林,何富贵跑过去,村民说“早搬走了,好像搬去了南边常庄”,他又继续往南挨家挨户询问。

他不敢说追查凶犯,扯慌说“徐俊章在外面赖赌欠人钱,帮别人打听”。多年老司机的经验派上了用场——“要分析人的心理,前面车和行人他的下一步举动要能看出来,车才开得稳当”——遇到陌生村民,他先小心提名字,看对方反应,一般“挠头、往边上看想一会儿”这都是不认识,就不用往下说;如果拍手、或是结巴,就是听说过,再依靠语气好坏判断他们关系是否亲近。

刮风雨雪,何富贵就找饭馆吃碗抻面歇歇;日头毒,他在房梁下、车旁路边坐坐就走。出事之后五六年,最有用的一次走访信息是常庄村民提供的,村民告诉何富贵:“徐俊章在道上叫‘徐十二’,因为家里排行十二,你问这个名大家才认识。”何富贵才知道之前走了弯路。

全家只有妻子林桂香知道他出去找人,他们没敢告诉儿子,怕他年轻气盛出事。十多年来,案件相关负责人员有的退休调职,有的因其他案件渎职被处理,有的已经去世,案件久远,徐俊章始终下落不明。

何富贵变得越发不爱说话、易怒暴躁,内退后工资每个月只有几百,林桂香早晚做清洁工,中午做保姆,几份工资才够支撑一个家。有时晚上何富贵伤口疼得哼唧醒,林桂香就在一边偷偷哭——那些伤疤她一次也没碰过,甚至看都不敢,她让何富贵在家里穿长裤遮盖:“我看了心要疼死了。”

● 何富贵被砍事发地点。

有段时间,线索彻底断了,何富贵从枣林村一路往南寻,常庄、神仙洞、沙坑……偶尔听工厂的人说“徐十二去了外地”,何富贵回家唉声叹气,整夜睡不着,叨咕着案子里的细节,林桂香劝他:“咱俩生活都顾不住,你这么找啥时候是个头啊?”

“头发长,见识短!那该抓的没抓着咋?和你说话也说不成!”何富贵又发了脾气,一个人闷声去客厅抽烟。

“我和儿子为啥要过这样的日子?那咋不戳别人就戳你,别人住到房子也不得罪人?”林桂香抹了把眼泪,这些话她没敢和丈夫吵过,没线索之后,何富贵就想自杀,她害怕了:“娃还这么小,你走叫我们咋过生活?”她把冰箱里储存的安眠药减少到十片以下,不敢多放,也帮着丈夫一起打听。

大概八九年前,林桂香和同事闲聊天,对方的老公是南阳市宛城区黄台岗镇人,说“徐十二跟我是老乡,他就在南阳住”。

那天晚上,何富贵知道消息后“精神了很多”,第二天一大早就出门,在黄台岗打听徐俊章的模样、家庭住址。他的情绪变得更加反复无常,“有线头就好点,没线头就看啥都不顺眼。”林桂香说,“连孙子出生时他都没笑过。”

卧龙岗轧花厂更换了两任厂长后,老厂长徐道国逐渐在系统视野里消失。一位老同事这才找到何富贵,称“当年不联系怕报复,知道砍他的人是坏货”,帮他从乡镇要到了徐俊章的户籍照片和车牌号。他不明白了,这么简单的信息为什么之前说没有找到?

找了十五年,何富贵终于见到了目标的清晰模样:圆脸盘小耳垂,细长眼淡眉毛,蛤蟆嘴短下巴。他把照片打印出来揣在上衣兜里,另一个同事的亲戚“看见过徐十二打牌”,何富贵连忙去打听,才知道徐俊章2006年就回到南阳,再婚生子,住在郭店小学附近——最近的一次,何富贵离这里只有几公里。

何富贵照旧“全副武装”去踩点:小区门口马路两边的草窝,他一待就是几个小时,直到“蚊虫咬得受不了”才换地方;过道栅栏的丝瓜藤是进出车辆必经之地,何富贵蹲在杂草里,一辆辆对车牌号。去年夏天,何富贵确认十数次徐俊章的车在固定时间回家,才壮着胆子跟上去,进单元门前,徐俊章猛地回头,何富贵急忙躲在一辆轿车屁股后,猫着腰探头看,徐俊章看起来犹豫了一会,才走到一楼开门。

何富贵记下门户,急忙回去给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官打电话:“人我找着了!”

● 徐俊章家小区,最左侧为何富贵踩点处之一。

无法接受的动机

某种意义上,轧花厂普通职工何富贵被冻住了十五年:微博、微信、抖音他一个不会用;时下流行的娱乐明星他都不认识;智能手机换了一代又一代,他还是只会接打电话和手写发送短信。最近,他迷上了电视剧《扫黑风暴》,觉得自己就是孙红雷扮演的李成阳,李成阳为了真相追查十四年,最后恢复了警察身份,他“可羡慕人家”,也学着电视剧里的台词语气:“真相肯定能大白,除恶啥尽啊?我都相信上头会给我一个交待。”儿子何光说,他看电视时特别认真,一言不发,皱着眉头抽烟,家里人都知道他在想自己的事,不敢打扰。

找到徐俊章住址之后,抓捕却迟迟没有动静。何富贵急了,重新写材料反映情况:他一边电话催问办案人员进展,一边继续蹲点,怕“徐俊章再跑了”。四个多月过去,去年11月下旬,何富贵终于接到警方电话,让他“先去诱一下,随后抓捕”。

晚上六点半,何富贵蹲守徐俊章开车回来后,马上通知警方和儿子,15年来“从没这么兴奋又害怕”。见到办案人员,他忍不住提醒:“咱警灯关了,待会儿就说是居委会的,莫惊动他。”

开门的是徐俊章妻子,一行人冲进去,徐俊章穿着红白睡衣,正在厨房炒菜。“就是他!”何富贵忍不住喊。徐俊章承认了自己身份,低着头上了警车。何富贵让儿子何光开着车跟在后面护送。那晚在派出所外,父子俩就近吃了碗抻面,出事之后,何光第一次见到“老头乐了”,话也多了起来。

心里些许释然后,一次路过当年事发地点,他走进去看,正好遇到当年本想求救的老朋友,对方埋怨:“那你咋不找来?”何富贵叹气:“我跑错门了么!还以为家里没人。”他锤了下对方,也能开玩笑了。

15年过去,原来的白河轧花厂办公楼已经盖起大高楼,集资楼爬山虎层叠。偶遇老同事骑着自行车过来寒暄,他忍不住提起当年的事,对方尴尬地沉默一会儿,连忙告别。马路对面的农校大门崭新阔气,那个年代繁华的老KTV换了牌子,侨鑫生活广场成了酒楼……他没机会见证这些变化,藏身在南阳老城边缘,很少能光明正大再回来这里。

● 当年闹矛盾的集资楼。

去年法院强制执行赔偿时,何富贵和儿子再一次见到了保卫科的史振晓,他变胖了、黑了;后来他听说已经73岁的老厂长徐道国卧床养病,妻子前几个月见到了他,骑着小三轮带着老婆,某种意义上,何富贵最希望他好好活着。

今年8月17日,何富贵找了十五年的主犯徐俊章终于坐上了被告席。疫情期间视频庭审,据旁听者回忆,徐俊章被指控犯故意伤害罪,当庭交待动机:一次何富贵开车经过,自己被溅了一身水,所以怀恨在心。“碰伤你了没?”“没有。”“那你就因为这个找人砍了他十二刀?”

徐俊章没有更改说法。

何富贵想不通,“他都说不出啥车,我们没见过两次,无冤无仇。”找了十五年,对方交代了一个他无法接受的动机。

他又继续写材料给信访部门,妻子不想再担惊受怕,劝他算了:“咱们就是老百姓。”何富贵不说话了。他不知道,这件事困住的不止自己:出事那年,儿子何光还是个只知道泡网吧的小混混,为了分担家里的经济压力和帮父亲追凶,何光什么苦活都干过,甚至放弃了相处多年的恋人,因为对方想让他离开南阳发展;他也曾有一次去省会城市体制内的机会,但“得守着我爸,每天得有人听他说话”——何光几乎每天中午都准时回家。

家里布置也处处是当年事件的痕迹:前后房门都安装了特制的铁门栓,回屋之后就插好;凡是有窗户的外面就有灯,有陌生人敲门能先亮灯看清;外面有小菜园,铁锹等农具就放在厨房附近,菜刀也放在趁手的地方。

出事之后,何富贵给家里定了规矩:哪怕绕路也只能走人多地方的大马路,天擦黑就必须回家。刚搬来时,门口一有陌生人走动,全家就提心吊胆,听到脚步就紧张。何富贵至今习惯走在人后头,他跛脚走得慢,身后一有动静就停下。

丈夫、父亲、爷爷,所有身份都消弥在“侨鑫案件”受害者的身份里。孩子们害怕他,一次孙女想看光头强,何富贵发脾气摔了遥控器,孙女吓得哭起来,他想起来后悔:“我控制不住,不跟最亲的人发火也不知道咋着。”有时想和儿子说点什么,到了嘴边也变成了“天黑就往回走,注意安全”。

孩子们在时,他小心不让身上的疤痕露出来,觉得“被砍可丢人”。林桂香还记得年轻时,何富贵在舞池里的样子,后来他落下了残疾,不能再跳舞,林桂香也很少再穿裙子。等案子彻底了结,她打算带何富贵去趟北京,把他“从地狱里拽出来”。

但十几年来的执念已经把这具残躯啃噬蛀空,何富贵每天只要开口,就提及案情,儿子最近用《扫黑风暴》劝他宽心:“李成阳最后咋着?你就说问题解决莫有?”

何富贵点点头,又沉默着点起烟来。

(文中何富贵、何光、林桂香、黄毅、徐道国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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