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进行姿势正确的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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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半以前，我回答了这样一个问题如何用事实反驳「没有大陆的支持，港台就得破产饿死」的言论？ - 匿名用户的回答。这个问题只实名了两天，意图是让大家了解这种问题是没有争论必要的，因为他并没有一个良好的定义。两天后，没有人再继续纠缠这个问题了，我也将回答匿名。

但是，不知为何，最近两天，这个问题又热了起来，不停地有人在我的答案下添加评论，或者是写新的答案表达各类意见。典型观点主要有三条：

1，大陆卖给港台的东西很便宜，但从港台买东西很贵，这给了港台很大的优惠；

2，大陆对港台出口的东西很命脉，港台没了大陆，这些命脉没处可买；

3，大陆对港台进口的东西占其出口份额很大，港台没了大陆，原本能出口的东西就会卖不出去。

这应该说是有了不少进步，至少这些回答者会试图将一个虚无缥缈的「破产饿死」给归纳成一个可以证伪的观点了。但是第二条和第三条，仍然没有良好的定义。比如说，没处可买，卖不出去，是多少时间没处可买/卖不出去？花多大成本没处可买/卖不出去？一秒卖不出去算不算？一年卖不出去算不算？

以下就是一种典型的讨论：

针对很多人说大陆向香港出口淡水「支持」香港的说法，这个答案认为大陆出口的淡水价格很高，超过海水淡化价格，并不算支持；评论区里有人回复，虽然单价不高，但海水淡化需要土地还需要电，这个成本香港无法承担，因此还是算支持。

好了，走到这一步，这个讨论就已经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了，因为两人完全站在两个语境上。

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一个人落水了，他的朋友不会游泳，就近找了个人来帮忙，这个人说，救人可以，你先给我一万块，你说这是支持吗？好像不怎么地道；可你说这不是支持吗？朋友再去找别人来，落水者也许已经淹死了，所以也许也算支持。

这个时候，如果双方要重新走到讨论中来，要么走前一个人的语境，对「没有把消费者剩余全部榨取干净就算支持」和「趁火打劫不算支持」这两个命题进行取舍；或者走后一个人的语境，讨论「找到其他可以救人的人需要多久」和「落水者最长能屏气多久」。这样，讨论还算能继续下去。

刚才说的是把一个容易鸡同鸭讲的问题进行良好定义，并且让双方回到共同的语境上。那么对于一个已经有良好定义的问题，比如「大陆卖给港台的东西很便宜，但从港台买东西很贵，这是对港台的经济支持」，我们就可以接着往下走，讨论双方就可以尝试提出合适的证据了。

比如，针对这个命题「大陆卖给港台的东西很便宜」，如何证实或者证伪呢？

很简单，看大陆出口给港台的货物价格，再看同样的货物出口给世界其他国家的价格，看前者是否更便宜？如果前者便宜，说明大陆把原本可以卖得更贵的产品便宜卖给了港台，这当然是经济上的支持；或者反过来，我们一样可以检验港台卖给大陆的东西是不是特别贵？如果这个命题准确，说明大陆从港台用高价买来了原本可以从世界其他地区低价买到的商品，这当然也是另一种方面的经济支持。

但是，面对这两个具体的问题，现有答案的举证全部不合格。什么水果蔬菜了，关税优惠了，贸易顺差了，各种碎片信息随手就贴，这些「证据」有什么意义呢？你说一个便宜的，人家说十个贵的，你再说一百个个便宜的，最后谁闲谁赢。可是，既然都来了知乎，那为什么不能进行一些稍微有点质量的讨论？

解决方案非常直接，问题都已经提出来了，那就把所有商品的进出口价格全部算出来，做一个比较嘛。

从Download trade data这个网站，我们可以获得世界上任何两个经济体之间，任何一年，任何一种商品的进出口总量和进出口金额。以大陆和台湾为例，我们将大陆与台湾的进出口，以及大陆和台湾分别对世界其他国家的进出口数据抓取下来，进行一个简单的分析。

首先，我们需要计算每一种商品在不同贸易渠道之间的比例。比如，我们要计算「大陆卖给台湾的东西很便宜」，就可以计算在同一种商品中，大陆卖给台湾的价格和大陆卖给其他地区的价格的比例。大陆卖给台湾的商品，在HS6位数代码的层级上有3676种商品，分布如下：

从上图我们可以看见，大陆向台湾出口的价格和向其他地区出口的价格比较，还是主要集中在0左右，即大部分商品没有价格差异，但是价格差异分布图在0的左边明显要更加厚一些，如果按照出口量加权计算价格差异的平均值，则可以发现，大陆向台湾出口的价格，比大陆向其他地区出口的价格低12.2%左右。

那么接下来看进口，大陆从台湾进口的商品，价格又是怎样的呢？同样画一幅图：

和上图类似，大部分商品没有差异，但0的右边更厚一些。加权后计算可得，大陆从台湾进口的价格，比大陆从其他地区进口的价格高3.2%左右。

问题到这里解决了吗？如果只想讨论「大陆卖给港台的东西很便宜，但从港台买东西很贵」这个问题，那确实解决了。但是正如我在本专栏开通后写的第一篇文章说的那样没有说服力的数据是啥样的 - Clean Data - 知乎专栏，说服力的产生，来自于你选取的正确基准。现在，我已经拿出了「大陆对世界其他地区的进出口价格」作为基准了，但是，这就够了吗？

不够。因为你最终想要论证的观点是「大陆支持台湾」，但现在你拿出来的证据，只能说明一种单向的支持。换句话说，我支持了你一块钱，你支持了我十块钱，然后我说我在支持你。错了吗？没错，但是也没意义，只是文字游戏而已。

因此，你还必须拿出另一项基准，那就是「台湾对大陆的进出口价格比起台湾对其他地区的进出口价格差异」，看台湾对大陆的「支持」是怎样的。结果如下：

从上两图可以算出，同一种商品，台湾对大陆的出口相对于对其他地区的出口要便宜51.7%，而进口则要贵上2.2%。这么看来，台湾对大陆的支持力度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尤其是卖给大陆的商品，特别便宜。

所以，要讨论的问题又往前延伸了一步，至少我们已经确认了一点，那就是大陆和台湾的贸易中，从价格上看，是谈不上谁对谁单方面让利的。台湾从大陆买到的东西，和大陆从台湾买到的东西，和从世界上其他地区购买相比，价格都差不多；但台湾卖给大陆的东西，和大陆卖给台湾的东西，却都要比向世界上其他地区出口的价格便宜不少，其中台湾对大陆的「让利」比例甚至还更高一些。

接下来，就可以进行一些细节上的讨论了，比如一些人可能会想，台湾有很多进口商品完全来自大陆，一些商品的出口又全部仰赖大陆市场，会不会大陆在成为完全的买房市场或者卖方市场时，对台湾进行勒索性定价呢？比如压低从台湾的进口商品价格，或者是提高向台湾的出口商品价格？可以看如下两图：

以上两图表示，在台湾的进出口中，大陆市场的比重基本和交易价格没有关系，没有什么比例越大越支持，或者反过来，越勒索的现象出现。事实上，在我们检查原始数据时就可以发现，不管是台湾完全仰赖大陆作为出口市场的过磷酸钙还是石棉，大陆并没有压低进口价格；反过来，一些大陆完全依赖台湾作为出口市场的商品，比如酒糟、柿子、降麻黄碱，台湾也没有趁火打劫压低进口价格。

当然，我们还能继续往下深入研究，比如虽然价格相同，但商品质量会不会不一样？台湾向大陆出口的商品虽然便宜52%，但会不会实际上质量在同等商品中比较差，而大陆向台湾的出口尽管只便宜了12%，可会不会实际上是高质量商品呢？等等，还可以从各个方面，各个角度来研究大陆和台湾的相互「支持」，其实也是一个挺有意思的话题。

但是，不管从哪一种角度切入，都请尽你所能做一些非常基本的，靠得住的，有信息量的分析，开展一些双方在同一个语境下对一个良好定义的问题的有价值讨论。

避免这种堆砌几个符合自己观点的「证据」或者弄了一个毫无意义的类比就高呼「打脸好爽」的做法，这除了浪费自己和一些读者的时间之外，什么贡献都没有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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