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工预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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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业开启复工复产，如何克服防疫、人力、原料、生产、销售、运输重重困难？

富士康深圳工厂的品质检测员姚同，春节前返回老家湖南株洲时，并没有想到，这次假期会从 10 天变成漫长的 44 天。

富士康是全球最大的电子产品代工厂，巅峰产能时期员工过百万，分布在广东深圳、河南郑州等地。春节前夕，新冠肺炎疫情来袭，和中国千千万万个工厂一样，富士康停工了。

中国生产全世界 70% 的智能手机，仅富士康郑州厂区就供应全球至少四成 iPhone，供应链停滞引发连锁反应。苹果在今年 2 月中旬宣布，由于「供应商工厂复工进程比预想慢」，其一季度全球手机供应将会受到影响，加上中国区销售滑坡，苹果将无法实现一季度收入目标。

富士康不能停，中国的工厂也不能都停下来。工厂不仅是维系经济和社会生活的动力源泉，也是防疫设备物资的供应者，从基础设施到具体的医用氧、负压车，机器长时间熄火带来的后果无法估量。

然而，复工复产本身是一连串的复杂事件：流程改造、宿舍改造、防疫保障、员工回流、订单延期，千头万绪，很多环节并不是一家企业能决定。除了政府对复工的审核政策制约，企业的上下游耦合也意味着复工是一项整体协调工程。至于复工后因防疫产生的停工压力，则是笼罩在企业经营者头上挥之不去的阴云。

2 月 6 日起，国务院开始强调有序推动恢复正常生产，而随着湖北之外感染人数的逐步回落，各地政府也开始调整抗疫前期的冻结政策，科学防疫、分类施策成为新的主题词，工厂的齿轮逐渐转动起来。

富士康原计划中国大陆所有厂区在 2 月 10 日正式复工，但 2 月 9 日当晚，绝大多数员工都没有收到明确的复工通知。深圳市疾控中心 2 月 6 日到富士康调研，给出了「暂不具备大规模复工条件」的结论，原因是富士康宿舍多为八人间且通风不良，食堂就餐环境密集，建议富士康「有序复工」。

2 月 15 日，富士康深圳厂区终于通知湖北籍以外的外地员工返岗，要求员工 2 月 19 日前回厂。郑州厂区则在 2 月 17 日开启了省内招工，不过仅一天后就暂停了除郑州当地人员外所有的招工和返岗，原因是：隔离宿舍数量不足。

姚同收到通知三天后，从湖南株洲老家回到深圳，入住富士康深圳观澜园区乐富勤公寓开始 14 天隔离。改造过的宿舍一人一间，公司提供床具，三餐送到门口。「伙食还不错，有牛奶和苹果。」姚同对富士康的复工服务很满意。

和他同一个宿舍区隔离的，还有 1320 名男性员工，而在富士康深圳厂区还有多个类似的隔离用宿舍。

尽管分秒必争，富士康的返工复产还是不可避免地慢于往年。2 月 6 日，富士康卫生负责人向深圳市疾控中心督查组汇报过一组数据：初步统计，2 月 10 日将有 5.7 万人到达深圳厂区。加上留守的 2 万名员工，总人数约 7.7 万人。据此，返工率约为 43%。

富士康的复工之旅是一面多棱镜，每个镜面都能映射出中国作为「世界工厂」，在疫情中重新启动的急切、努力、小心和无奈。未来数周制造业恢复正轨，仍存在着不确定性。在财新记者采访的多位分析人士中，乐观人士估计，除湖北地区外，2 月底工厂复工率就能达到八成以上；悲观者则认为，直到 3 月底才能达到八成，满员运转要到四五月左右。

首先是「抢人」

复工首先需要的是人，要把分散在各地的员工重新集结起来。为了激励返流，郑州富士康给按时复工的员工奖励 3000 元补贴。不过，这样的招工措施，并没有特别的吸引力。同在疫区的仁宝电脑重庆工厂，给出的政策是分阶段发放约 4500 元激励奖金，甚至允许年前离职的工人返岗后接续年资。眼见复工不利的郑州富士康，调高复工奖励至 5250 元。

「都是世界级代工大厂，出品质量差别不大，这个时候哪家公司能快速聚集人力、更好地完成订单，客户就会愿意把后续订单给谁。」一家代工厂内部人士告诉财新记者，抢人复工在这个阶段有不一样的竞争意义。

仅仅经济刺激并不能让员工返厂。春节后，中国几乎所有产业集群均遇到前所未有的「招工难」问题。有预见的省份早早开始准备。早在 2 月 3 日，浙江省就企业复工和疫情防控出台 17 条规定，一方面要求大部分企业在 2 月 9 日 24 点之前不得复工，另一方面则要求在此之前开始着手进行复工准备。

义乌是全球小商品集散地。浙江省开会保复工的同一天，义乌市政府召集十几家企业开了一个小范围非公开会议。会议结束后，参会的十几家企业提交了复工申请。义乌市长和书记逐一考察所有企业的复工准备，最后批准了 6 家企业首批复工。

「3 号开会，5 号开始准备，同时通知员工复工，8 号、9 号就准备好了，但员工迟迟回不来。」双童日用品有限公司董事长楼仲平告诉财新记者，各地「封村封路」成了员工返程的最大障碍。双童是义乌第一批复工的企业。

浙江各个市县纷纷包车包机带农民工回厂。义乌市给出的政策是，对企业通过包车、拼车集中接送员工所产生的包车费用进行全额补助；对自行返程的员工进行现金补贴，回来的越早补助越多，而初次来义乌的员工享受三天免费食宿。

一家义乌当地服装厂老板，用「人盯人」来形容义乌市政府的服务：「他们最关心的是怎么帮你把工人接回来，手段非常落地，每天都来电话，还加了私人微信，实时地问复工情况和遇到的困难。」

不过，包车包机、现金补贴并不是万能的。义乌当地两家制造企业向财新记者解释，目前能回来的员工或是自驾车，或住在通高铁的县镇。返工难度最大的员工往往家住农村，往来县镇公交停运，封村封路，不允许村民外出。包车包机的方式只能抵达返工人员较为密集的区域，无法深入农村。

楼仲平告诉财新记者，双童目前大约三分之一员工返岗，主要以有自驾车的行政和技术人员为主。湖南、河南、安徽、江西大量的县城处于封闭状态，人员无法进出：「你可以控制进入，但没必要控制出来。每个地方我们都可以派大巴车来接员工，不需要员工去坐高铁，所有的费用全部由政府兜底。但是没用，我们发现和当地政府很难沟通。」

义乌「抢人」不是特例。常住人口仅 360.3 万的福建莆田亦是求人若渴。莆田占有全国木材市场近 70% 份额、金银珠宝行业 60% 份额、油画出口 30% 份额。莆田当地还有制鞋及鞋材企业 4200 多家，年生产能力超过 12 亿双，直接和间接从业人员达 50 万人，仅纸尿布行业年产值就达 20 亿元。

为招募工人回厂，莆田的鞋厂打出了计件工资翻倍、工资十天一结的用工条件，同时组织大巴车帮助工人返程：「但目前复工情况不好。」

莆田市政府所有部门都在想办法。2 月 10 日，莆田人社局等三部门联合下发了急需物资生产企业复工用工服务奖补的通知。根据文件，自 2 月 3 日至 3 月 3 日，对符合条件的企业，政府给予一线员工每人每天 100 元生活补助，此外引进劳动力用工可按人数每人 2000 元的标准给予补助。

2 月 17 日，莆田工信局联合财政局下发文件，对于企业隔离返程员工的成本，莆田市按照企业人员规模，分别给予 10 万元到 30 万元的一次性费用补贴。同时对于包车费用，根据路程远近，每人最高可获得 500 元补助。公安部门则对企业包车赴外地接送返工人员的，由交警部门提前帮助规划往返路线、协调通行证差异等。

莆田全市动员做加法的时候，广东中山市古镇镇则开始做减法。「我们在省里开了复工复产的会，明确了政策方向后，没等到正式文件，古镇官方微博就发布了给企业和员工的信。」古镇经信局局长曾晓芳告诉财新记者，2 月 17 日，古镇开始将复工复产现场审批改为企业报备。

这封动员复工的公开信给出了「交通不限流」「人员不隔离」「帮企不阻企」的承诺，三天阅读量超过了 30 万。

古镇的常驻人口仅有 15 万，但全国 70% 的灯饰产自这里。整个镇的第二、第三产业几乎全部依赖灯饰制造业。疫情发生至今，古镇尚未发现新冠病毒感染案例。不巧的是，在古镇，30% 的灯饰厂老板和经销商是温州人。广东省复工复产明确要求，对来自两大重疫区武汉和温州的人士作出隔离或劝返。古镇既要保持零感染，又要复工复产，压力不可谓不大。

曾晓芳告诉财新记者，2 月 17 日之前，镇经信局、人社部门和卫计委 30 多人最大的压力来自复工复产的现场审核：「全镇 800 个企业，真的审不过来。」

公开信发出后，现场审核改为了报备。松伟照明是古镇第一批通过现场审核的企业，董事长谢伟对当地政府的效率很满意：「16 号报了材料，古镇的防控指挥部 17 号现场拍了照，证书盖章就复工了，复工前政府人员和企业老板建了微信群，直接群里问困难，政府来协调解决。」

复工的条件中除了口罩，还需要消毒措施备案、员工进出检疫、测温登记和内控文件等。为了确保员工安全复产，谢伟早在武汉「封城」当天就跑遍周边药店购买了 2000 个口罩，此后又多方请托购得 6000 个口罩，储备了全面复工后 10 天的口罩用量。此外，他专门辟出一整层宿舍接待先回程的员工：「320 人的厂，现在回来了 130 个，除了温州和武汉的员工，未来四五天都会陆续回来。」

曾晓芳则告诉财新记者，虽然古镇的温州老板无法返回，但很多工厂已经由当地合伙人恢复生产。镇上最大的纳税企业欧普照明共有员工 1600 人，按照往年目前复工率应该是 95%，但 2 月 19 日去问才回来了 690 人：「我们正在考虑是不是也通过包车的方式接员工回来。」

实际上，在广东，以市、区、镇甚至村为单位形成的产业集群在 2 月 16 日之后复工动作明显加快，交通补贴之外，协调口罩配套是一大工作重点。

防疫千条路

与人员配套的，是防疫物资。湖北疫情形势严峻，全球口罩生产供医疗系统已然吃紧，复工所需的民用口罩，产能释放需要过程。一些有生产条件的企业等不及，已经开始自给自足。

「从正月初四 (1 月 28 日) 到现在，每一天都像打仗一样。」福建莆田新亿发集团进出口业务负责人沈盛元，如此形容复产情况。新亿发主要生产纸尿裤、湿纸巾等用品，在正月初四接到了政府改造车间生产口罩的任务。

按照政府规划，口罩生产将首先满足当地民用和复工。2 月 1 日，莆田工信局下发文件，对不同时间段购置设备安装到位并生产防护用品的企业给予补助，其中最高可以获得设备购买金额 60% 的补助。此外，对于行动快、新增产能大的还给予慰问和奖励。

新亿发用三天时间将原有的纸尿布机台改造成口罩生产线，为了减少产线用工，还曾尝试口罩一片成型。但口罩有面罩、耳带还有金属鼻梁条，原纸尿裤产线上的切割刀只能切无纺布，切不了金属鼻梁条。「试坏了两把刀之后，实在是克服不了问题，只能改成生产口罩的面罩。」沈盛元介绍。

半自动意味着产线需要配上 72 名工人三班倒，以保证 60 万片/天的产能：「工人都是本地或者过年没有返乡的，20 多万的产线改造成本，主要都是花在两把十万块的刀具上。」

沈盛元介绍，目前约有 120 名员工正式返岗工作，另有 40 人左右在员工宿舍或酒店进行为期 14 天的隔离观察，口罩产线的 72 个工人不能动：「现在返岗的工人数量，可以确保一条纸尿裤产线的生产。」

为了确保安全，新亿发召回工人时要求疫情较为严重的湖北和浙江籍员工以及有两地接触史、出现发热症状的员工暂不返岗，返岗员工在指定地区隔离，员工每天两次体温检测，用餐则要求员工食堂打餐之后回到各自宿舍就餐。

新亿发共 500 名员工，未来将有近 350 名员工要进行分批次的隔离。「为了复工已经和酒店谈过，连住宿和三餐每人每天的费用不到 200 元，隔离 14 天的工资还在照发。」对于防疫，沈盛元称不能省。曾有工人到厂后体温 37.2 度，尽管春节期间没离开莆田，还是被隔离了 14 天。还有一名员工年前出差途经武汉，出差结束后回到部门上了几天班：「后来做统计时发现，吓出了一身冷汗，全部门十几人都进行了隔离，办公室消毒，好在是有惊无险。」

在广东，企业为了确认员工健康状况和抓紧复工，甚至采取了主动查验核酸的方式。

广州立景是上市公司立讯精密 (002475.SZ) 旗下公司，主营手机、电脑等终端设备摄像头。广州立景生产管理副总裁庞超介绍称，公司复工人数已达到 70%。公司租赁了一家酒店，外地返厂员工先在酒店居住三天，第四天接受核酸检查采样，第五天检测出结果。如无异常，员工即返岗上班。

「现在黄埔区的一些企业，尤其是外资企业，愿意投入资金安排核酸检测。」黄埔区应急管理局一名负责人告诉财新记者，这些企业认为，防疫投入小于停工损失。据财新记者了解，核酸检测的费用约为每人 200 元。

为广州立景提供核酸检测服务的是广州华银医学检验中心。这是广东省公布的五家第三方新冠肺炎检测诊断机构之一。据黄埔区副区长贺璐璐介绍，四家在广州黄埔区的检测企业的日检测能力近 3 万人份，占全省九成以上。

2 月 19 日，华银医学检验中心有关负责人介绍称，该公司广州总部启用了 2000 平方米的新冠核酸检测专项实验室，日检测能力超过 2 万人份。目前该机构已接受广东省内 17 家企业委托，累计服务超过 3 万人，还有约 10 万人处于预约状态。而在全国范围内，公司为超过 30 家复工复产企业提供服务，累计为超过 4 万人进行了核酸检测。

全员接受核酸检测并非强制要求。企业愿意重金投入，一方面为复工，另一方面也是担心出现病例后被停工甚至处罚。

在成都，防疫工作被纳入市场主体信用评价管理体系。当地规定，复工工地若出现 1 个以上确诊病例，即构成重大安全事故；出现 3 人，施工企业将在一定期限内遭市场禁入。其他城市亦发布法律风险预警称，未按规定采取预防措施及消除隐患的企业，有可能被罚停产停业等。

广东省应急管理厅有关负责人告诉财新记者，防疫工作由卫健部门牵头，安监部门配合，不应将企业出现疫情视为安全生产事故。「我们作为安全生产的主管部门，确实有必要督促企业做好防疫工作。」该人士称，「但截至目前，我们并没有接到任何文件或通知，授权我们对出现疫情的企业追究责任。」

财新记者梳理公开报道后发现，目前包括无锡、宁波、温州、惠州等多地在内，政府都会给企业提供相应补贴，鼓励企业对来自疫区的人员进行核酸检测。

相比工厂自己管理员工，浙江则直接利用互联网方式管理人员。2 月 11 日，杭州市推出健康码模式，将市民和拟进入杭州人员分为「绿码、红码、黄码」三色动态管理，并与钉钉企业复工申请平台打通。支付宝数据显示，上线首日访问量达到 1000 万，申请者以返岗复工人员为主。

根据支付宝的说明，健康码颜色的判定基于后台大数据的更新而动态变化，申领到红色或者黄色健康码，可能因为与确诊或疑似病例曾处于同一个空间，或可能来自重点疫区。

财新记者在支付宝上申领健康码时发现，包括近期住址、行踪、是否有接触史以及当前的健康情况等数据来自用户的主动申报。到 2 月 17 日，浙江省湖州市、金华市、丽水市、宁波市、衢州市、绍兴市、台州市、温州市、舟山市、嘉兴市启用健康码，但目前各个市县的健康码数据没有互通，需要单独申领。

江苏省镇江市则选择了微信小程序做人员的线上数字化管理。针对这个 2 月 5 日上线的小程序，腾讯配了约 30 个技术人员帮忙，整个健康申报平台上线包括健康状况自查上报、疫情线索举报、抵镇人员申报、已入镇人员补报和全国疫情查询等服务。镇江市大数据管理局副局长蒋磊向财新记者称，截至 2 月 18 日上午，小程序浏览量 1452 万次，抵达镇江人员申报达到将近 18 万人次，已经通过了 9.5 万多人次，其中有 4.9 万人次已经进入镇江：「这对一个 300 万人口的城市来说，使用量已非常大。」

「隔离病毒，而不是隔离人或车。」镇江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闵佳向财新记者称，借助线上平台能够精准管控，避免「一刀切」，通过接触轨迹等大数据，把高风险人群梳理出来，在平台上提醒暂缓入城；电子填报取代手工填报，能加快交通通行，也方便外来人员提前申报；减少基层社区上门走访压力，在信息共享后，实现了外来人员可管控、追溯。

产业一盘棋

华东、华南两大重要产业基地的复工快速推进。2 月 19 日，国家发改委称，广东、江苏、上海等一些经济大省 (市) 规模以上的工业企业复工率已经超过 50%。

浙江省的数据则显示，五成规模以上工业企业、超两成规模以上 (限上) 服务业企业已经复工，但全省各类企业产能只恢复到去年同期的三分之一。

不过，规模以上企业复工并不能真的实现复产，这是因为大量中小企业没能达到复工要求。全国产业链任何一处断了，都会对复工产生影响。

「上下游的产业链配套比较难，现在产业链都是高度耦合，有的企业所有东西都全，就差一样原材料，就导致不能复工，没法生产。」闵佳在谈到镇江复工情况时，直言产业链的重要性。

「大型企业需要中小企业来配套，中小企业需要小微企业来配套。」楼仲平以双童的主要产品吸管为例指出，可能纸箱、塑料袋、盒子这些主要原材料随着大中型企业的复工能逐渐得到解决，但一个产品由上千种更小的材料组成，这些材料来自更小的企业，这些企业没有堪比大型企业的复工条件，相当于经济的「毛细血管」尚未打通：「即便浙江放开，并不意味着全国放开，我的原料需要从全国采购，江苏尤其是无锡、常州、昆山、镇江等地采买。」

义乌一家服装厂也面临同样的问题：广州等地主要面料市场何时复工尚未可知，下游的印染企业也被禁止复工，即便工人回来也上不了工。该企业负责人直言：「现在政府提倡复工的是合规的规上企业，占比至少七八十的中小企业复工扶持还没跟上来，复工要求设立防疫工作组并且配套防疫药物和用具，有些中小企业根本达不到。」

部分城市已进一步放开审批限制。2 月 16 日，杭州疫情防控指挥部发布《关于加快推进企业和建设工程复工复产的通知》，除服务经营、餐饮类等负面清单企业，其余企业只需完成报备即可自行复工，不需备案审核通过；省、市级重点工程在 2 月 17 日前全面复工。

产业链的恢复需逐步推进。2 月 18 日，义乌国际商贸城一区、二区开市，开门率达 50.8%，「一人一码」核验进场 16773 人；经营户健康申报审核通过 5 万多人，采购商 2 万多人。一些接受采访的企业预测，3 月中旬完全恢复可期。

疫情叠加复产不及时，订单交付不了，对企业的长期冲击不容小视。

双童的主要产品吸管事关食品安全，疫情刚刚暴发，楼仲平就接到了欧盟企业的退单。目前双童公司过半订单来自日本和欧美的客户，少半订单来自国内高端客户。外贸订单中，相比日本订单，楼仲平认为欧盟客户的供应商备选项更多：「他们还有印度尼西亚、印度和越南。」

楼仲平认为，即便目前双童的产品在品质上没有替代性，但是产业链是动态发展的，产品壁垒会随之变化：「越南和泰国正在像当年我们从韩国、日本手里抢订单一样，抢走我们的订单。」

更多的企业则无法按期交付外贸订单。「1 月、2 月赶制交付的服装都是春夏款，应季的产品交不出去，很多订单都积压在手上。」一家义乌当地的服装制造企业告诉财新记者，「只能先尽力和客户沟通。」

沈盛元告诉财新记者，2020 年 1 月，新亿发集团的产值约 6000 万元，产品销往全世界近 60 个国家，目前公司湿纸巾产线上的关键员工十几个均来自湖北，因此不能开工，在年前就已经收到的湿巾订单预付款不得不退回，并不再接手新订单。

因为复工人数仍然较少，纸尿布的订单也受影响。沈盛元称，目前已经有一个 600 万美元的订单需要协商延期交付：「我是做零售出来的人，客户的订单不能断，断就意味着卖场上的产品脱销，问题会很严重。」

最让沈盛元头疼的是原材料问题。纸尿裤和口罩生产都需要无纺布，目前口罩作为防疫物资，无纺布首先要供应它的生产。沈盛元只能四处「化缘」，希望多年的合作方能够先提供 2 吨原材料来做纸尿裤。「从业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当甲方当得这么被动。」沈盛元叹了口气，「可是你只能理解。」

对此，莆田政府明确，将帮助复工企业打通上下游供应链，设立复工复产综合保险，对 2 月底前复工的规模以上制造业企业，还有单家企业不超过 30 万元的用电补贴。

相比需要全国甚至全球调配资源的产业集群，古镇的谢伟明显乐观：「古镇的灯具行业，没有什么配件是镇里灯饰配件城买不到的，我们是全产业链，古镇周围有 500 家以上的物流企业专门为我们运灯。」

伴随着工厂开工，古镇政府已经鼓励全镇的配件商城开工销售，而物流企业的整体复工时间定在了 2 月 21 日。谢伟已经向海外的客户说明订单需要延期，也得到了谅解。面对新冠疫情，他甚至有了未来增量市场会更大的期许：「现在大家天天待在家里，看着家里的装修肯定会想要品质更好的产品。疫情结束，灯饰产业会爆发。」

处于产业链核心的大型制造企业，对上下游的影响是相互作用的。江铃汽车 (000550.SZ) 目前产线开工率仅 50% 左右。公司副总裁李小军对财新记者表示，企业开工率主要考虑自身的订单和需求，而当前新冠疫情阴影下，汽车销量面临较大冲击。江铃汽车是江西省第二大企业江铃汽车集团下属上市公司。

「我们是订单驱动生产。如果没有客户需求，我们不可能盲目生产。」李小军说。江铃汽车的主要产品为商用车、SUV、卡车和轻型客车等。

春节期间，江铃汽车并没有停产，一直保持小范围生产，在岗职工约 1300 人。1 月 22 日至 2 月 5 日，江铃汽车承担了国务院应对新冠病毒感染肺炎疫情联防联控机制的医疗物资保障组下达的负压救护车的生产任务，并于 2 月 5 日交付了 53 台负压救护车。

李小军介绍，2 月 10 日江铃汽车开始陆续复工，当时员工人数约 2500 人，2 月 17 日复工人数达到 5000 余人。江铃汽车目前拥有在职职工总数 1.4 万人。

在消费信心与意愿层面，李小军表示，因为大家都处于居家隔离状态，真正买车或者到近郊经销门店去看车的客流比原来少了非常多，反过来会抑制产量。

受春节休假和新冠肺炎疫情影响，据全国乘用车信息联席会调查，2 月第一周 (1 日-9 日) 全国乘用车市场零售冰封，第一周日均零售 811 台，同比增速下降 96%；2 月第二周 (10 日-16 日) 的零售日均 4098 台，同比增速下降 89%。

另据中国汽车流通协会调查，截至 2 月 19 日，汽车经销商综合复工效率仅为 11.65%。其中员工复工率 26%，销售效率 7%，售后效率 9.1%。对于经销商尚未复工的原因，「复工业务少不能支持各项开销」占比 28.9%。

产量和销售承压之外，作为整车制造商，为了维持产业链上下游运作，江铃汽车除承担自身经营成本，还需兼顾上游 600 多家供应商和下游 500 多家经销商。

李小军介绍，除了江铃汽车自身的用工、厂房等成本，他们还需要向下游代理商、经销商提供一些资金额度，支持其在客流量大幅减少的情况下，能够维持生存。另一方面，还需按时支付上游供应商款项，降低供应商资金风险。

「像我们这种大型企业已经感受到突如其来的压力，现金流突然大幅减少。」李小军说。江铃汽车已经在跟当地银行接触，申请专项贷款来补充现金流，利率或可以下浮 10% 左右。

为推进企业复工，江西省发布利好政策，宣布自 2 月 17 日零时起，取消因疫情防控对省内各类企业、建设项目复工复产的批准手续，复工复产改为报备制，同时取消返岗员工需提供健康证明的规定。但江西省工信厅数据显示，截至 2 月 18 日，江西全省累计有 6297 户规上工业企业复工复产，复工率 49.5%，这意味着仍有过半企业尚未复工。

不能停下来的武钢

即便是疫区中心的武汉，保障生产对于很多企业而言也是一道必答题。

作为医用氧气及其他重要物资的供应商，武汉钢铁有限公司(下称武钢有限) 不能停产——这是湖北省上下的共识，问题在于如何保障 6000 余名在岗工人的安全。

武钢有限所处的青山区，在武汉市 13 个市辖区中确认新冠肺炎人数和死亡率排在前列。财新记者获得的一份题为「中国宝武武汉总部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汇报」的文件显示，截至 2 月 13 日 15 时，武钢有限确诊病例 69 例。中国宝武武汉总部员工确诊 119 例，死亡 2 例，疑似 51 例，隔离人员 915 人。

「青山区是感染重灾区，我们不可回避，企业也在努力。」武钢有限回应财新记者。

武钢有限是中国最大钢铁央企中国宝武钢铁集团有限公司下属上市公司宝钢股份 (600019.SH) 的重要基地之一，钢铁产能在 1400 万吨左右，拳头产品包括汽车板、家电板、硅钢等。武钢有限提供全武汉市 50% 以上的医用氧气，包括金银潭医院、武汉协和医院等二三十家定点医院，武钢有限还给雷神山、火神山供应彩涂板，并为青山区新冠肺炎定点医院、发热门诊等医疗机构供电，为厂区周边数万居民、村民供电和供水。

不仅如此，武钢有限作为一个特大型钢铁企业，其生产特性决定了生产的连续性，焦炉、高炉等高温高压密闭炉窑，一旦停产，将可能产生炉壁烧穿、炉体爆炸等极端安全事故。

疫情当下，武钢有限在岗员工 6000 多人每天乘坐通勤车往返于住宿小区和工厂，进出车间还要经历集体洗澡、集体换衣服的过程。

武汉市一位三甲医院的医生告诉财新记者，企业通勤车和洗浴间属于易感染情景。员工每天上下班坐的大巴车只有司机旁边有个小窗户可以开。十几个人同时进行淋浴，也可能发生气溶胶传播。

武钢有限一位工人向财新记者介绍，武钢安排的通勤车是大巴士，46 座，不开窗，日常在青山各住宅小区与厂区之间往返，单程通勤时间普遍在半个小时以上。公司口头要求大巴车控制搭乘人数，每辆只坐 10 个人，但是事实上每天都坐 30 多个人，几乎坐满。换衣服也是十几个人在一个更衣室，有的人就会随时把口罩摘下来。工人下班后，一般是洗完澡换了衣服再回家，洗澡也是十几个人一起。

员工住宿小区的感染风险也不容忽视。「我住的这栋楼里，已经有 3 个人被确诊了。」上述武钢有限的工人对财新记者说。

青山区的钢都花园，以及旁边的钢花新村，是武钢的职工住宅小区，集中住有武钢职工及其家属、退休老人。截至 2017 年，这两个大社区内住有超过 10 万人。

青山区是早年工业重镇，人口密集，且以中老年人居多。这部分人群易感染，早期风险防范意识又往往不够。「我父母春节期间都没怎么出门，连垃圾都是几天一倒，根本不知道怎么感染上的。」一位武钢退休员工的子女说。多位当地人士告诉财新记者，青山区感染人数已经位于武汉市各小区前列。截至 2 月 14 日，钢都花园、钢花新村的每一个社区 (街坊) 都普遍有 25 个以上的确诊案例。

针对上述问题，武钢有限新冠肺炎疫情防控领导小组办公室告诉财新记者，截至目前未发生过通勤车聚集性感染事件。公司尽可能保证口罩、测温枪、消毒液等防疫物资；安排班长观察职工是否有不舒服、发热、咳嗽等症状，上车、进办公楼或者作业区等多环节都会测温，通勤车、厂内每日至少消毒两次，并将消毒水发放到一线岗位。办公区域隔离，尽可能开视频会议，网上办公。另外，武钢有限成立了指挥部，每日将情况向青山区指挥部、宝钢股份、宝武集团汇报。除此，特殊时期对员工安排有激励和慰问措施，如给春节期间的倒班人员发放特别奖励金、工资翻倍等。

针对武钢有限的现实困难，一位医院感染控制办公室的负责人建议，首先，应给所有上岗员工全部做体检，即 CT+核酸检测；另外，呼吸导致口罩内侧潮湿，可能滋生细菌，口罩必须 4 小时更换一个；大巴车和工作空间应每天消毒两次外，如果能够做到，尽量给员工提供速干手消毒液。此外，根据防护原则，大巴车和公共洗浴间是高危场景，能取消尽量取消。

钢铁行业内多位人士则建议，武钢有限可以减少部分产量，降低生产强度，从而减少在岗员工人数。当前下游由于开工严重推迟，钢铁需求停滞，在高库存情况下，减产对企业实际损失并不大。

武钢有限相关负责人也向财新记者表示，目前下游也普遍受到疫情影响，开工率普遍不高。

据财新记者了解，目前武钢有限一直在正常生产，还未有检修减产，其中 1 月武钢有限的钢、铁产量略超计划完成。

前述武钢有限负责人回应，这是因公司「以销定产」，生产的是早就接到的订单，接下来仍将主要根据订单调整生产情况。武钢订单涉及汽车、家电、能源、交通、航空航天等诸多领域，不是想停就能停；如果订单跟以前一样，企业还是会保持一样的节奏。「最艰难的时候都差不多已经过去了。」他说。

复工停工折返跑

复工带来的聚集性疫情，是企业最可怕的敌人。

重庆市委宣传部官方微信公众号「重庆发布」2 月 19 日披露，重庆市巴南区一家拥有四五百名员工的生产企业暴发聚集性疫情，被迫关停。该厂至少有 3 人被确诊，且超过百名员工被带到酒店集中隔离。

巴南区一家酒店向财新记者确认，确有重庆钛业员工在该酒店被定点隔离，单人单间，日常进行消毒和保洁。

重庆钛业是 A 股上市公司攀钢集团钒钛资源股份有限公司 (000629.SZ，下称攀钢钒钛) 的全资孙公司。重庆钛业位于重庆巴南区麻柳沿江开发区，主产钛白粉，主要应用在涂料、塑料、造纸等领域，总产能约为每年 14 万吨，是国内钛白粉大型企业之一。

2 月 14 日，重庆市大足工业园区管理委员会 2 月 13 日发布的一份紧急通知被放在网上，首次披露了重庆钛业事件，并要求园区内企业对此事「吸取深刻教训」。

据重庆市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防控工作新闻通气会发布的消息，1 月 21 日，重庆钛业的维检车间员工李某某来到江北区渝生元老火锅参加了同学聚会，聚会上有一名从湖北荆州过来的同学彭某。当天，重庆市确诊 5 例输入性确诊病例。

李某某于聚会之后即开始在公司倒班。与多数公司员工一样，李某某的日常活动遍布在重庆的多个区之间。重庆钛业早年位于巴南城区附近，后启动环保搬迁，搬迁至约 80 公里外的巴南区麻柳沿江开发区，新厂于 2016 年底正式投产。新厂所在的重庆麻柳沿江开发区地处巴南区与长寿区交界地带，因此不少员工选择在距离新厂较近的长寿区附近租房居住，且集中在重庆钢铁厂区附近，单位也开行了每天多趟次往返长寿区和巴南区之间的通勤车，单程通勤时间在 30 分钟-40 分钟。

1 月 26 日，彭某确诊。1 月 27 日，李某某被隔离，次日确诊。一名接近攀钢钒钛的人士告诉财新记者，李某某所在车间及所乘通勤车司乘在内的 47 位密切接触者被隔离。此后 2 月 9 日，其中 1 人被确诊。

此时，重庆钛业仍正常生产。据「攀钢钒钛重庆钛业」公众号 1 月 27 日以来发布的信息，春节期间为应对疫情，公司为每位员工发放口罩，在操作室、休息室、食堂、澡堂、厕所、通勤车等区域有实行定时定点消毒，入厂时检测体温等程序。

然而，第三例还是出现了，并于 2 月 10 日确诊。长寿区官方通报的活动轨迹显示，第三例确诊者在 2 月 6 日-9 日期间仍搭乘公司通勤车正常工作，往返于长寿区与巴南区。

病毒可谓防不胜防。接近重庆钛业的知情人士告诉财新记者，第三例并未与第一、第二例确诊者有过近距离接触，但据其回忆，第三例去过确诊员工曾经停留过的休息室。

重庆钛业出现 2 例确诊病例后，为何没能采取有效措施防止疫情蔓延？针对这些问题，财新记者联系重庆钛业相关负责人均未得到回应。

暴发聚集性疫情，给企业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

制造钛白粉有硫酸法、氯化法两种工艺，重庆钛业产线中绝大多数是硫酸法工艺。卓创资讯钛行业分析师王娟告诉财新记者，化工设备在生产中一般需要保持正常连续运转，硫酸法工艺正常情况下都不关停。

2018 年，重庆钛业实现营业收入 12.87 亿元，净利润 8895.72 万元，对应着一天超过 350 万元的收入。停产损失之外，钛行业一位资深行业人士介绍，关停对企业还面临人工固定支出、产量及对应收入减少、再启动费等其他成本；如果设备关停时间过长，还需对设备进行检修。

重庆一家企业负责人也告诉财新记者，在酒店隔离 14 天的费用由企业承担，政府只负责协调资源。除此，企业因新冠肺炎疫情主动停工、停产，还应向员工支付工资和生活费。部分订单如不能履约，或可申请不可抗力，但仍有违约赔偿风险。

重庆钛业的停工也波及周边企业。「重庆发布」的文章称，重庆钛业还为周边企业提供能源。关停之后，同一个园区的重庆南松凯博生物制药有限公司已经为复工做好准备，所需人员、设备、原材料等均准备就绪，但亟需重庆钛业提供的蒸汽能源。该制药公司的主打产品，是治疗新冠肺炎药物磷酸氯喹的关键中间体。

复工、停工的折返跑，不仅消耗了巨大能量，在一定程度上，也让很多企业的复工决定更加谨慎——复工防疫两手抓，并不是一句抽象的口号。在有把握确保防疫的前提下才能复工，是企业当下惟一现实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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