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京东：两肋插刀的帮主，过河拆桥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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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利君案是一个测试，仅仅10万元，那些花团锦簇、那些兄弟情深，就被一一戳破。

这些天，河北省张家口市赤城县京东帮“帮主”王利君，一位在县城负责京东大家电配送的人，和我讲述了一个百味杂陈的故事。

京东帮、帮主，很有江湖色彩的名字。

“求告无门，干系人命，无路可退。”王利君说。

何以至此？

故事发生在疫情期间。2020年4月28日下午，京东总部负责管理张承地区家电配送的马总，给王利君打电话（“帮主”王利君一直将马总视为业务直属上司）：承德市丰宁县京东帮帮主被解聘了，因为事发突然，新任帮主还没到位，这中间，就有好几天没人配送大家电，影响物流，考虑到王利君是丰宁人，请帮忙救急，组织力量，完成这几天丰宁的配送。

赤城京东帮帮主王利君

王利君在下午4点接了电话，要求第二天一早接手。他连夜租好卸货场地和库房，但是，人手呢？丰宁县紧邻北京，疫情期间一般人都尽量少出门，何况是这种扛冰箱洗衣机上楼、给陌生人送货的事。“江湖救急，只能找相熟的亲戚朋友帮忙。”王利君还是调动了所有人脉，在本地连夜找了6个熟人6部车，准备开工。

可是，第二天，意外发生了：一位来帮忙的朋友，在连续卸载一卡车家电货物后，配送中猝死。死者是王利君多年的朋友，本地一家婚庆公司老板，同时兼营一家儿童摄影社。

涉及到责任问题，风云突变。“马总本来承诺共同妥善处理，人下葬后他改口了，说我们在丰宁救急送这三天货，是赤城县京东帮的扩区服务，死者属于赤城京东帮员工，跟京东没有任何关系，无法提供任何赔偿或补偿，如果不认可，那就去起诉吧。”

随后，马总把王利君微信拉黑了。

王利君在京东内部穷尽所有渠道反映，均杳无音信。最终不得已，在微博发帖。

“微博发出当夜，马总的上级刘总就联系我要我删帖，说人道主义补偿肯定会有的。”王利君删了帖子。随后，京东某某事务部一位负责人来与王利君谈判，达成初步协议：由京东方面给家属10万元人道主义补偿，王利君删除全部网络文章。

本来，这件事到这里就算结束了。

这个时候，京东里出现了一个部门，法务部，拿出了一份《承诺书》，要求：“王利君必须签字，家属才能拿到10万元人道主义关怀”。这份承诺书全文是：

承诺书

       我司（   ）赤城京东帮在2020年4月29日承接丰宁地区京东帮运营配送业务，我司京东帮员工杨**在配送丰宁县大阁镇宁丰路*号*单元***室**家订单，在配送完成后，在楼道出现昏厥，在打通120急救电话后抢救无效死亡，诊断为心脏骤停死亡。

      ** 因我司（赤城京东帮）自己的管理疏忽，出现了伤亡事件，给贵司运营业务造成不良影响，敬请贵司谅解**。现我司资金困难，请求京东给予人道主义关怀补贴10万元。我司同步承诺删除网络舆论信息，后续关于此事不再进行任何相关不当行为，包括媒体、微博等各种媒体上发表意见，如若违背该承诺，给贵司造成其他不良影响，贵司有权在与我司的合作保证金中扣除相应损失费用，我司愿承担一切赔偿责任，贵司有权进行京东帮业务切换，停止所有与我司的合作并直接拉黑名单！

这个事情在王利君角度看来是什么呢？“我这是江湖救急，**救你们的急，我死了多年交情的朋友，还要倒过来给你们道歉？**这样真的合适吗？”

“我们这工作，全靠经验累积，熟悉路线，省油省车少雇人才能赚钱。丰宁的活，仓促接手，只干3天，还没等优化出路线来，就交接出去了。连夜求人，要搭一堆交情，不可能从中抽成，还得请人吃饭。连夜租库房，第二天要立即能用，还得有卸货场地，也肯定贵。所以，这3天就是亏本买卖，就是江湖救急。我自己就是丰宁人，当时人也在丰宁，觉得马总既然找到我了，我就有这么一份道义责任，和马总处好关系也有助于将来业务。”

我能理解王利君这番感受，在一个字一个字地把上面这份承诺书打出来的过程中，我也产生了心理不适。我也是法学院毕业的人，但在我眼里，这是将一份《免责协议》写成了了《认罪悔罪要挟恐吓震慑书》，然后还要人家生生吞下去，那“敬请贵司谅解”，以及“直接拉黑名单！”一个正常的法律人，是无论如何写不出来的。

如果法务部一定要签这样的协议，那就是不****说人话。

王利君给京东张总去信，希望法务部理解苦衷，改变一下措辞，或者直接把10万元给死者家属即可。王利君也重新起草了一个温和一点的协议书：搁置争议，京东拿出10万元人道主义补偿安抚家属，乙方不再就此以任何理由和形式向京东主张权益。

可是，张总和法务部商量后说，法务坚持认为，必须是在之前法务起草的文件上签字才行。

这下，王利君就晕了，他不能接受。于是，这个事情就僵持到了现在。随后，家属见迟迟未能推进，觉得京东缺乏诚意，也反悔了之前同意的补偿金额，认为应当按照法律规定的工亡来赔偿。

一波三折，事情又变复杂了。

从我们中立第三方来看，对这件事，不同视角有不同的理解。站在京东角度，京东公司并未与这位猝死的临时送货人、婚庆公司老板签订任何劳动合同，所以不承认有任何劳动关系。但从王利君角度，正如他所说的，“我们这几天活儿，是给京东干的，维护的是京东的配送时效和商誉，救的是京东的急，不是我赤城京东帮的急。”所以，可以认为是事实上的劳动关系。

“出事前，说的是请我帮忙救急，还说以后要请我吃饭；出事之后，人埋之前，说会‘共同妥善处理’，还说会亲自到丰宁来；人埋之后，迅速变脸，不服去告……”王利君2015年开始做京东帮业务，第一年赔钱，第二年挣了3万元，2019年挣了6万元左右。“我本来是修家电的，看好京东的未来，加入京东，我的微信头像一直是京东的logo，我热爱这份工作，京东品牌升级为‘不负每一份热爱’，如今，我觉得，京东负了我这份热爱。我不甘心。”王利君说。

事发后，他先后拨打京东总部投诉电话、找京东物流华北区老总、河北省老总、监察邮箱、公关部，杳无音信。“我还直接到北京亦庄京东总部跑了一趟，但是，连大门都进不了，只能把材料给门卫。偌大一个互联网京东，竟然像一座无处申冤的衙门。所有人都忙于甩锅，或者默不作声。这中间哪怕有一个人跟我说，你这事是有点特殊，我找上面问问，看能不能帮你争取点人道主义补偿，我都认了，但是没有啊。”

王利君最后找到了呦呦鹿鸣，希望通过这里能继续发出声音：“这是京东自身管理问题造成的次生灾害。大企业的这一粒小小灰尘，落在普通人家头上，就是一座山。”

王利君这事涉及京东体系，比较复杂，我尝试从三个方面进行解读：

首先，法律上关系上理解。目前，企业与劳动者之间的关系分为三种——劳动关系、劳务关系、劳动派遣关系。其中，劳务关系是由劳动者自行承担工作风险的（很可能，京东法务部正是基于这一点才如此态度强硬）。但是，我们不能不注意到：这3天的临时工作，恰好处于一个法律夹缝之中——京东解聘丰宁县京东帮，造成物流断档，把这几天工作发包给王利君，王利君临时组织人员，在异地维系京东的物流业务（而不是自己公司赤城县内的业务），所以，这3天也可以理解为事实上的劳动关系。

其次，我们也可以从京东集团本身自我宣传来理解。我专门查询了京东官网上的公司介绍中，京东宣称：“京东物流大件和中小件网络已实现大陆行政区县几乎100%覆盖，自营配送服务覆盖了全国99%的人口，90%以上的自营订单可以在24小时内送达，90%区县可以实现24小时达。”我注意到，京东强调了“自营”，正常理解，王利君的京东帮家电配送业务自然也在其范围内。那么，**对外宣称自营，是不是也要做好负责任的准备？**我相信，这个简介肯定也是经过法务部审核的，希望法务同学以法律为准绳，最好不要双标。

在早期做企业推广时，刘强东选择的就是亲自送货，这说明自营配送就是公司核心，物流是公司根基

第三，我们还可以从常识角度理解：从最基础的日常语义上看，“京东帮”和京东就是关系紧密的，京东也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大众认知构建这一体系。今天，2020年7月15日，京东市值超过1000亿美元，而京东物流体系，是京东公司市场价值的核心支撑——但是，经由王利君，我们会发现，京东通过“京东帮”将各个县区的物流工作风险分解出去，由各个王利君这样的底层“帮主”承担（如果在赤城县发生伤亡事件更是与京东毫无关系）。

**一个公司，习惯于享受高市值，习惯于自我标榜“自营配送”，却在核心业务上通过法务技巧去除了所有风险，发生工亡事件，甚至还要底层小“帮主”向京东道歉，我不得不说：聪明，但不厚道。 **

有点滑。

京东对王利君团队的称呼为“河北省张家口市赤城京东帮”，但我查了，王利君在赤城县工商注册的是“利君电器商店”，属于个体工商户性质，与京东没有法律关系。在全国各地，许多类似王利君这样的团队则直接注册为“**京东帮公司”，都和京东没有法律关系。正是通过王利君这样分布全国的“京东帮”帮主们，京东建立了一个风险隔离带，将自己从社保、工伤、工亡里隔离保护了起来。我们外面的人，一眼看过去是看不出来的，因为王利君这些“帮主”身上穿的也是京东红色工作服。

这样的隔离带，在法律设计上很有技巧性，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样做也无可指摘。但是，具体到丰宁这个10万块钱的人命“插曲”，在高大上的企业文化宣传之余，经手的京东各路大员，深夜独处时，是否会感觉到一丝良心上的不安？

是谁，是怎样的机制，把一件本来10万块可以妥善处理好的事情，闹到今天这个地步呢？

王利君说：“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一个人，就马总的工作态度、就他拉黑我工作微信、威胁我这件事向我道歉；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向死者表达过哀悼或遗憾，对于死者家属，避之唯恐不及。在发生死亡事件后，到今天，京东没有任何人来丰宁处理此事。”

王利君方面和呦呦鹿鸣的沟通，已经持续有20天。我迟迟没有介入这件事，是一直相信：以京东的效率和能量，这么简单的事情，应该很快就可以解决了。

然而并没有。20天里我眼睁睁地看着，毫无动静，这20天京东没有人再联系过王利君这边。而事情真正闹僵，持续时间更长，已经是一两个月了。京东曾经对当事人微博爆料有所顾忌，但后来看，他们似乎并不是真的顾忌。

这期间，我还注意到一个信息，在王利君拒绝签署《承诺书》后，京东将“赤城京东帮”业务进行公开招标，虽然王利君每天还在正常工作。也就是说，王利君很可能要被踢出京东的圈子。

这已经不仅仅是“不厚道”，而是毫不掩饰的震慑、打击、排斥。正是这个招标，令我的观感由刚开始的不解渐渐升级到了如今的愤怒，觉得很有必要把文章写出来，给京东一鞭，或者一盆冷水，让他们醒醒。

真是够了。王利君案是一个测试，仅仅10万元，那些花团锦簇，那些兄弟情深，就被一一戳破了。京东公司里，有些人恐怕已然迷失。

王利君的微信名，至今仍是“京东商城君子”，对此我挺疑惑的，因为，在他这件事情上，我并没有看到京东商城有什么地方体现了“君子”二字，相反，我看到的是：过河拆桥、死活不管****。

不过，我仍然希望他的梦想照入现实——终究，我们仍然是希望君子多一些，不厚道的滑滑的人少一些。京东的诸君，你们说，对吗？

20200715，呦呦鹿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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