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万年轻人,过上了我想要的生活
图/视觉中国 在这个豆瓣小组里,3万多名小组成员一起在组内分享自己的无痕生活妙招。 1998年出生的袋子,是一个稍显矛盾的环保人士。一方面,她会采取自带杯子、吸管去奶茶店买奶茶,用自制的洗衣粉洗衣服,用气泡水机自制气泡水等方式践行无痕生活; …
** 凤凰网原创**
物尽其用的生活方式开始在年轻人中流行起来。
作者|燕青 傅一波
7月初的傍晚,广州湿热。武楷斯把半个身子伸进街边的垃圾桶,用手不停拨弄着皱巴巴的纸巾、粘着酱料的餐盒、半瓶水的塑料瓶……试图找到别人不要、但有点意思的旧物件。
那几日,上海的气温也直线攀升,入夜后超过30度。从英国留学回来的96年温州女孩叶运芯,骑着电瓶车在梧桐树下闲逛,她四处张望,想看看旧式里弄口、路灯下、街角处,有没有被扔出来的“宝藏”,旧沙发、旧桌椅、玻璃杯、装饰画……
| stooping路上看到的物件
晚上8点,北漂青年易羽也开始行动了。他在北京雍和宫附近的“酒吧街”寻宝,果然让他在胡同边找到一只被丢弃的Disco灯球。球底已经被切开,但球面闪着亮光的金属银色,“很赛博朋克。”易羽想了下,决定捡回去清理改造一下,作个灯罩来用。
今年,一股“stooping”风从上海吹起,在全国几座一线城市的年轻人中间默默流行起来。“stooping”,可以理解为“弯腰捡东西”。2019年,一位名为@stoopingnyc的instagram博主,在纽约街头寻找被丢弃但能使用的家具用品,她把废弃物品的信息、地址发布在个人主页,供有需要的人前往取走。
受此启发,叶运芯在小红书上建立了相似的上海废弃物品信息交流账号,发布物品信息。短短2个月后,关注“捡破烂”的年轻人超过了两万。他们相信一个人不要的废弃物品,可能是他人的“宝藏”。
“想蹲守一个咖啡机”
在叶运芯看来,夜晚上海浦西的梧桐树下是有“宝藏”的。五月后,她常常在入夜后开着电瓶车出去“荡马路”,从九点荡到深夜。
她闲逛的这片区域,是老上海核心风貌区——街道两旁种着两人合抱粗的梧桐树,门面精致的咖啡店、餐厅、家居用品和服装买手店、设计师工作室一家接着一家。每走几步路,建筑外立面上就能看见“优秀历史建筑”的标牌,写着建造时间、外籍建筑设计师资料和曾居住过的名人故事。
梧桐树下、老式里弄内外,穿着摩登的男男女女坐在街边露天座椅上小酌“侃山河”。
7月一天,叶运芯在闲逛途中,发现路边一张完好的废弃木床板,约1.8米*2米,“它长得就像一张小花园的地垫。”叶运芯说,本来想捡6块搬运水果时垫在叉车上的小木板铺在花园里,作为和邻居聚会的共享空间。这张大床板来的正是时候。
| 叶运芯在闲逛途中发现的废弃木床板
但木床板实在太重了,即便住得很近,一个人根本无法把它搬回家。这时一位上海“爷叔”骑着共享单车路过,问她:“小姑娘,你是要搬那个床板吗?你确定要,我就来帮你。”
起初,两人想把床板搬上单车,折腾出一身汗也没成功,后来叶运芯在路边拦下一辆“黄鱼车”(用于运货物的三轮车),讲好运费15元,“爷叔”帮她把床板搬上了车。最终,这件废弃物品运回了叶运芯家,成为小花园里的地垫。
大床板并不是叶运芯捡到的第一件“宝贝”,她在英国留学时,就捡过邻居不要的家具。一对老年夫妇在路边放了四把椅子,写着“给它找个合适的家”。
这件事,成为了她建立就成为了旧物信息平台的初衷。她接受同城人的投稿,只要把街边废旧物品的状况、位置汇总,并且在信息平台上发布,感兴趣的同城人看到后能立即前往。
许多人看到后,在帖子下面回复:还在吗?
彼之垃圾,吾之宝藏
“一个人不需要的东西,可能是另一个人的宝贝。”叶运芯把stooping解释为“捡宝”。
大型家具和家居用品,一般是最具剩余价值的“宝贝”,回收颇为实用。易羽对凤凰深调说,群内最初物件齐全,以家具为主,比如沙发茶几柜子等等;其次是加湿器等小家电;第三种是宠物类;最后就是女生囤购的一些日用品和洗护用品。
28岁的李伶来自浙江台州,从郑州大学毕业后只身一人开始北漂生活。她眼中的stooping,是“断舍离”的衍生品,“搬家次数越多,也就越习惯性的将一些生活的非必需品舍弃,只留些简单必须的家具。”
接触到stooping是今年9月初,也是李伶在北京的第7次搬家,她要从雍和宫附近的胡同搬到通州。以往,她会把沙发、书桌这类的物件丢弃,搬来搬去太麻烦,而这些家具也是她在闲鱼上二手淘来的。看到小红书上的stooping帖子后,李伶被易羽发出的颇具艺术气息的画框、书架、盆栽所吸引。
李伶看着自己屋内准备丢弃的家具:一张长方形的书桌,一张铺在床角的地毯和两个矮凳。虽然不值钱,但比起丢弃,这些旧物件在stooping中也许可以发挥剩余价值,为其他北漂们节约点钱。
李伶便在群内发了帖子,附上照片和坐标,等待群内的有缘人,10分钟后,她收到了群友私信,想上门取走她的地毯和矮凳。
对方是位95年的女生,肖倩安,一名设计师。她正好搬了新家,想在客厅里放一张亮色、易打理的地毯。
李伶刚开始发布废旧物品信息时,也收到过网友的私信和疑问,“这种东西有人要吗?”她觉得,人们可以换一种思路,“二手物品,不一定被用作它们原来的用途,可你可以发挥自己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就像把床板当花园地垫。”
事实上,比起再次利用废弃物品的实用主义精神,有不少年轻人欣赏的是废弃物品的美感。在叶运芯之前,不乏年轻人专门将废弃物品捡回家清洁、改造,在新空间内赋予它们更有趣的形态。
2020年一个名为“捡垃圾即是艺术”的小组在豆瓣建立,截至目前,组员超过6万人。创建小组的是一位来自山东的95后自由职业者Sherry,她认为,寻找和回收废弃物,是去挖掘它美的价值,而不只考虑它是否实用。
在这个小组里,更多人把捡来的“破烂”或者“垃圾”当作艺术创作的材料,例如碎瓷片、木块、宠物毛发、墨水瓶等,重新设计、拼装,创造出图画、挂件、玩偶等具有装饰价值的物品。
|把捡来墨水屏重新上色
stooping的局限性与可持续
让易羽哭笑不得的是,stooping提倡免费和循环利用,但在线上成为很多人伸手索要免费物品的工具。
易羽想过定一个规则,让大家别发那些无效信息,但又担心社群的热度下降,只好作罢。
他也组织线下的stooping,以加深大家对stooping的理解。据他观察,stooping参与者大多数是30岁以下的女性,虽然倡导物尽其用,但非常注重参与感和收获感。
叶运芯告诉凤凰深调,在中国大城市,街道清洁的工作效率很高,前一天晚上丢弃在街面的废弃物品,第二天一早就会被收走。另外,中国废品回收的价格较高,有用的“宝藏”在没流入居民手中前,大部分被收废品从业人员“抢”走了。
“我们可以在国外的街上看见别人不要的古董桌、功能完好的冰箱,但在这里很难。”武楷斯说。此外,大城市的居住环境也限制了stooping的发展。
城市中最常见的是公寓楼,有不少是没有电梯的老房子,大件闲置物品很难从房子里搬出来,放在街面上,“这需要一定的人工成本,因此大部分废旧物品都不会是免费的。”
当然,要把垃圾变成宝贝,也需要一定的审美能力、动手能力,以及时间、工具。
今年9月初,叶运芯暂停了发布闲置物品类的信息,她在个人页面中写道,即便自己把24小时都投入到闲置物品的内容发布中去,“还是无法解决物品流通的问题”,无法分清到底哪些闲置物品会是别人的“宝贝”,哪些是真正需要处理掉的废品。
“大多数人可能也不具备把垃圾变成宝贝的能力,尤其是在缺少资金和工具的情况下。”叶运芯写道。
她做了一些研究,认为旧物循环利用或许应该参照“共益企业”(B Corp)的发展模式,也就是说,通过鉴别、回收、改造,将已经处理好的“废品”售卖给他人盈利,再把盈利的部分投入新的鉴别、回收、改造过程中去,这对于买卖双方,以及社会环境而言,看起来都有益处。
将狂热变成事业
叶运芯的想法,其实也有年轻人在实践。
在广州的武楷斯早已小有名气。他毕业于985院校,自称七年没有买过新物件了。
武楷斯,曾被称为“华南理工大学里最奇怪的人”。大三时,他已经修满了所有学分,2015年大四开始,穷游各地。在美国旅行期间,他发现那里的旧货市场繁荣,许多人都会把闲置物品放在路边免费让人取走。“在洛杉矶长滩,我碰到一个小公寓门口放着一台旧冰箱,上面写着免费,那一瞬间我觉得很惊讶,原来还可以有这样的生活方式。”武楷斯说,这次偶然的经历改变了他的一些观念。
纽约之行后,武楷斯“像发了疯一样”痴迷旧物。他每天都去旧货市场淘物品。旧货市场在半夜开市,他没钱打车,就提前一天晚上,带着一个箱子,从学校坐公交车到市区,路程有30公里,到了以后他找个麦当劳睡觉。夏天,南方湿热,麦当劳半夜不开空调,武楷斯还曾和流浪汉一起睡,从半夜12点睡到凌晨3点,爬起来去市场淘别人扔掉但自己觉得有价值的“破烂”,一直淘到早上8点,再坐86路公交车把一箱“破烂”带回学校宿舍。
他征用了室友的柜子,在其他同学埋头找工作时,他捡的“破烂”越来越多,终于决定搬到房租便宜的小洲村,开始自己的旧货回收事业。小洲村位于广州市海珠区,距离市中心约20公里车程,生活着大量艺术家。
| 武楷斯捡到的地毯
“我给自己定了30%的商业属性,以维持正常运营和生活。至少每个月赚三千到四千,把应届毕业生的工资赚到。”
买“破烂”容易,要卖出去就难多了。武楷斯开设了微信公众号,讲述自己的旧物收集爱好和物尽其用的理念。另一方面,本来就在学校小有名气的他,靠口口相传,找到了对旧物同样感兴趣的买家。
他收集旧物的方式也开始改变。小洲村驻扎着许多艺术和创意机构、咖啡店、设计师工作室,而武楷斯是这里唯一一个拾破烂、卖破烂的年轻人。
附近收垃圾的农民工、拆迁工人、清洁工人全都认识他,因为他回收的价格要比垃圾站高多了——只要他觉得有价值的东西,就会出个价格回收——“一些看起来像破木头的东西,别人觉得当柴烧都不行,我觉得有价值,或许会出40元买下它。”慢慢地,他积累了自己的回收线人网络。
在他的回收网络里,“遗物”是重要的一部分。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回收遗物,是村子里一位画家生病去世了,房东请工人把他的东西清理干净。武楷斯到达时,画家的屋子里还保留着原样,有很多关于小洲村场景的画和照片、调色盘、调色桌、放绘画工具的小木车。小木车看上去使用了至少五六年,外表被各种颜料覆盖,已经看不到本来的颜色。武楷斯把小木车摆在店里面,作为小桌子使用。
武楷斯告诉凤凰深调,包括画家留在出租屋里的袜子和床单,他留下后,洗了洗就继续使用,“我并不觉得污秽或者可耻,那是戴着有色眼镜去看待二手物品,如果是一个二手的iphone14,大家就不会觉得它是污秽的吗?”
不少线人会接触到遗物处理的需求,找搬运工需要额外付费,于是他们就来找武楷斯帮忙搬运。作为交换,武楷斯免费获得这些遗物。
事实上,遗物也是旧货市场重要的物件来源。武楷斯曾经在旧货市场上淘到一套信件,后来在小红书公开分享了信件内容,没想到这个信件的主人公看到了,找到了武楷斯,希望能够买回去,“我送给了他,他很感激,因为这个信件不是扔掉的,是他的父亲去世之后,弟媳当作物品处理掉了。”
七年时间,武楷斯已经可以依靠鉴别、回收、改造旧物,支撑起自己的日常开销和店铺运营,并且保证一定的盈利。
不过,这项事业注定无法成为一门“好生意”,因为所有的旧物都是“非标准化产品”。储存、处理的方式各式各样,这意味着循环利用旧物没办法“规模化”。但作为个人来说,武楷斯不太在意究竟能赚多少钱,因为回收旧物、物尽其用是他的生活方式,“我很享受。”
“你知不知道?你翻垃圾桶的时候,周围有一堆人都在看你?”他的女友问道。
“他们在看吗?我什么都不知道。”武楷斯告诉凤凰深调,翻垃圾桶的时候,他极其专注,“姿势就像鸵鸟把头钻到沙地里面一样。”
他希望更多人能够加入这种更环保低碳生活方式中。武楷斯很羡慕上海如今的stooping氛围,“深圳甚至没有人开设这样的信息分享账号,我当时在想我要不开一个,可是目前似乎同城关注的人并不多。”
事实上,旧物循环利用对于中国而言并不是新鲜的概念。
过去,大城市的部分旧货市场常设在固定区域,也有自发形成的跳蚤市场。但因为消防要求、市容环境要求,普遍被要求搬迁。2010年后,在线闲置物品交易平台陆续发展,电子产品、奢侈品等高价产品成为这些平台主要流通的货品。不过,凤凰深调了解到,不少已经建立的社区团购群组,逐渐也开始分化出闲置物品交流功能,其中家居类是流通的主要物品。
“stooping这个概念,在中国的定义似乎需要被扩大。”武楷斯认为,线上社交平台交流和社区化的消化方式,将成为年轻人循环利用旧物的方式和推动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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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图片来自受访者。
主编|黎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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