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并居」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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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村并居，加快了「农民上楼」的步伐，上楼意味着离开赖以为生的土地，改变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在上楼和留守之间，他们彷徨不定

01.山东省菏泽市东明县刘楼镇土地增减挂钩项目，三个基本拆迁完毕的自然村：毛楼、四义寨和张庄。据报道，张庄、四义寨的拆迁工作自 4 月 6 日启动，截至 4 月 9 日，402 户已全部拆除，毛楼村 186 户一天时间基本全部拆除。该报道称项目真正展现了在土地增减挂钩工作中的「刘楼速度」。

2020 年开年至今，山东省菏泽市的许多村民再没有过一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静，因新冠疫情提起的心刚放下去了一点，「合村并居」又让大家的神经紧绷。

庆庄首富被搬穷

今年 57 岁的苏定陶，以种地为生，是村里公认首富。

苏定陶所在的村子叫庆庄，位于鲁西南，处于山东与河南的交界处。村子离河南只有十几公里，离地级市菏泽四十几公里。

庆庄村口是一条县道，从马路上往村里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栋联排的两层半小楼，深蓝色的太阳能板铺满了朝马路这边的屋顶，在盛夏午后阳光的照射下反射着刺眼白色的光。在鲁西南，乡村大多是平房，这种「气派」的房子并不多见。

这两栋小楼，没有窗户和门，乍一看像新建的毛坯房，但走近看会发现，里面满地废弃物。其中一栋屋里满地碎玻璃渣，墙上贴着褪色的残缺「囍」字，墙角放着被丢弃的一堆鞋，有婴儿穿的，有女士高跟短靴，也有男款的运动鞋。地面都是凸起的小正方形边框印，这是瓷砖贴好，又被去除留下的痕迹。

三个月前，这里是苏定陶的家，但现在已不属于他。

02.菏泽市东明县三春集镇庆庄，78 岁的张河近蹲在一片废墟里，这里曾经是他的家。房子被拆后，他把小货车和一些家当堆放在原处。张河近没有儿女，年纪又大，失去家之后，他就一直在老村的废墟里晃荡，晚上在哥哥的板房里睡，白天四处捡电线换钱。

苏定陶用「攒了一辈子的钱」，建了这两栋房子。他说：「我承包了 300 多亩地，这样干了二十几年，从年头到年尾忙个不停，就挣了这两栋房子，还欠了外债。」账很容易算，「两套房子花了快 100 万元。而现在要拆掉我们家两个新建的房子和一个老宅子，每套新房赔给我们 31 万元，两套是 62 万元，老宅子加院子只给 1 万元，直接损失就是 40 来万元。买一套 125 平方米安置房加 23 平方米车库要 20 几万元，两套房子花掉 40 几万元，赔的 62 万元最后我拿到手还不到 20 万元，还得留出钱买家具、家电。现在签字了，房子没了，我这辈子算是白干了。」

03.57 岁的苏定陶正推着没电的车子走回家。他是庆庄的种粮大户，也是公认的首富，他将毕生的积蓄投进自己的两栋房子里，近 100 万元，拆迁后只赔偿 62 万元，他感到自己一辈子白干了。目前苏家 7 口人暂住在村子附近的林场办公室里。

「自愿」签完合同后，苏定陶一家 7 口人，带着所有东西，搬到了村子附近废弃的林场办公室。这个废弃的办公室住着 34 口人，都是苏定陶兄弟五个的家属。

往后的日子，对于他们还是有着太多的难题，「搬去住楼房，每年的 300 吨粮食和农机农具往哪放？那些拖拉机、耕地机总不能都放车库吧。」苏定陶说：「作为农民，土地是我的生计，住楼房根本不适合，我们和城里不一样。」

搬迁故事各不相同

搬迁的事开始于 2020 年 2 月底、3 月初，村里说要开展新村建设，每天大喇叭喊话，让大家搬迁，赶紧签字。但为什么搬迁，具体条件是什么，村民开始都不清楚，大部分人都不同意，包括苏定陶家的兄弟五个。「村里多次劝说我们搬迁，有十几天从早上到晚上 10 点多，一直都有人来我家，每次来三四个人，走了一波又来一波，我们一家坚决不同意。」苏定陶的妻子王梅说：「直到村里来人，说起我哥哥抱养小孩的事。」

王梅哥哥在上世纪 90 年代抱养过一个孩子，她说：「他想维系跟小孩的关系，不想让孩子知道他是抱养的，怕影响到整个的家庭关系。我们没办法，只能同意拆迁了。」

04.菏泽市东明县庆庄，几个孩子在一处已被拆除的民房上玩耍。

05.济宁市大安镇后盛村，拆迁后的废墟。

06.菏泽市东明县毛楼村，拆迁后留下的土堆。

07.菏泽市东明县庆庄，一面影壁树立在废墟上，墙后原来是一栋民房，现在已被拆迁，留下一个两三米深的坑。

08.济宁市大安镇后盛村，拆除后的画有鲤鱼的墙面。

而同村的张门红则是因为儿子的婚事被抓住了「把柄」。此前张门红儿子因抓壁虎刑拘后被取保候审，结婚前两天，本是当地女方娘家上门给嫁妆的日子。当地派出所来人把其子带去派出所问话，张门红说：「下午我陪儿子去了派出所后，我在外面等他，我也跟派出所的人沟通了，说我儿子要结婚了，今天女方上门，能不能考虑一下我们的情况缩短点时间，但派出所的不同意。中途女方的妈妈给我打电话，说给我儿子打电话一直关机，我当时只好说可能是我儿子手机没电了。随后村支书也来了派出所，让我先回去，他在派出所看着就好了，就是在暗示我回去签字。」

明白了村支书「意思」后，张门红回到村里，在村里的拆迁指挥部签了合同。张门红说：「签完合同，工作人员就打了个电话，电话里说问完话让小孩早点回来，下午家里还有事。没一会，孩子就回家了。」

儿子结婚一个月后的 4 月 29 日，张门红家的房子被拆了。

「打碎了牙也只能往肚里咽。我家的楼是 2017 年盖的，两层一共 230 平方米，花了 30 几万元，现在只赔给我 10 几万元。借钱盖的楼，盖完就没啥压力，本来想着楼盖好了，儿子媳妇也要娶上了，后面好好干活还债就行，肩上的担子终于卸了点。这一弄，卸下的担子又得担起来了，比之前还重。」他说，「债要还，花得又更多了。新房子装修又要一笔钱，以前院子前后能种点菜，自己也够吃，住上楼了，吃菜也要花钱。现在经济形势不好，又挣不到钱。哎……」张门红长长叹了一口气。

庆庄村 180 多户，现在只剩下 20 多户还没有签字，陶慧慧家是其中之一。陶慧慧今年本科刚毕业，学的是药学，9 月份要去读研。她们家只被村里劝说过一次，她把原因归结为「可能因为我和姐姐都是大学生」。

「都是群众自愿搬迁的」

在三春集镇的副镇长王佰庆和人大主席黄先传的描述中，庆庄的搬迁故事是另一个版本。

09.菏泽市东明县李六屯村，一户同意拆迁的村民住在彩钢板房里等待新房建成，他们在这里已居住了近半年。

10.菏泽市东明县毛楼村，范清顺守在老村里不愿离开。范清顺说，自己听说新房有院子才同意搬，房子被拆后，村里告诉他院子不够分了，只能上楼，他不同意，拒绝清场。他回到被铲平的院子去，住在一个简陋的砖头房子里。范清顺年轻时是一位烧砖工，家里一砖一瓦都是自己亲自烧制，看到工人一下子把房子推掉时，他感到异常心疼。

11.济宁大安镇前盛村，一名同意拆迁的老人被安置在村里的学校内。

12.济宁大安镇前盛村，62 岁的张某在房间里休息，由于经济条件不算富裕，儿子又新买了房要还房贷，张某坚决不同意搬迁。目前她的房子就屹立在前盛村一片废墟之中，用水要从大队那挑回家，村里道路坑坑洼洼，出门也极其不便，但她庆幸自己选择留下。

 其实庆庄合村并居的相关方案早在 2018 年已出台。

「合村并居是经过百姓同意的，我们开了座谈会。」黄先传说：「在 2018 年 6 月前，我们集中请了有代表性的老干部、老党员、知名人士等开展讨论。」王佰庆称：「我们还多次带领村民去参观了其他的增减挂钩项目，村民反馈很好。」

黄先传多次强调：「都是群众自愿搬迁的，不存在强制。」 「形势你也知道，我们不会做违法的事。」王佰庆说：「存在有的群众对于增减挂钩项目的政策吃不透、不理解的情况，这很正常，但我们有努力做工作，告诉群众这个项目好处在哪，让群众吃透政策。并且这件事主要是以村为主，镇里做督导。」

「不能听群众的一面之词。」王佰庆说，2018 年 7 月份村民填的住户征求意见表，也发过拆迁明白纸，村里广播过相应政策，也有公告。

对于村民的不满意，王佰庆认为「是群众期望值太高」。他称：「我们的政策还算好的，给的补贴多。每拆一户有 18 万元，要大房子的也只要再花一两万元就能住上楼房。」他说，「农村环境脏乱差，我们这是整合土地资源，新村规划有幼儿园、文化广场，还要建农机大院给村民放农具，下一步还要水、燃气等。」

「这件事情我们的确有做得不对的地方。」王佰庆说，主要原因还是「群众对村干部不信任」「每一次变革要触及个别人的利益，不愿意搬的是少数」。

村民并不认同上述说法。大多数村民表示 2018 年的确征求过意见，但内容是「是否愿意建带小院的楼房」。当时有 16 户想盖新房，每户按要求给交了 3 万元押金，其中一户告诉记者：「当时我不知道是增减挂钩项目，村里允诺交了押金就可以在规定的地方建新房，参观完其他村子的项目后，又说只能住楼房，还要拆老房子，我们都不愿意。」

面对舆情，6 月 27 日，山东省委书记刘家义表示，美丽宜居乡村建设要更加注重维护群众利益，更加注重顺应群众意愿，更加注重顺应发展规律。对正在实施但群众意见较大的，一律暂停。

文中苏定陶、王梅、张门红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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