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考了5年公务员,最后败在政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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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两年,他三次进了面试又三次被刷,屡败屡战,壮心不改,成为大家或褒或贬的经典案例。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653个故事—

我就读于北方一所双非本科院校,大四秋招,一无所获。

到了2021年初,学校放了寒假。我回到老家镇上,透过本地人的生存状况,隐隐预感到来年的工作更加难找,就和大多数同学一样,开始备考公务员。

舅舅在镇上开了间咖啡店,听说我要公考,就怂恿我来咖啡店帮忙。他说活儿也不重,可以边端盘子边看书,还能体验公考的氛围。

我被他最后一句话吸引,满心疑惑地去了。原来店里不少客人来自隔壁的公务员培训机构,主要有大学毕业生、苦闷打工人和全职备考者。

他们每天上完课,就来店里,点一杯最便宜的美式,把身体缩进小卡座,闷头刷题。等日落很久,他们才收拾纸笔,回自己狭窄又吵闹的家。

近几年失业者不断增加,公考的人越来越多,多数培训机构的课程价格水涨船高,上万块乃至几万块的学费耗光了年轻人微薄的积蓄,他们再没勇气走上二楼的包间,多消费一块蛋糕。

一楼的客人总在埋头学习,很少开口,十二块钱坐一下午,像是屁股生根,长进了坐垫。舅舅从不赶人,并非是他心善,而是有这些人在,显得店里人气旺。这些人本就心虚,也没其他要求,更不敢喝光咖啡。

贫穷就像在万米高空跳下,打开了载重量极小的降落伞,最开始你还能脱掉鞋裤减重,后来为了暂时活下去,不得不挥刀砍腿。我对此窘境感同身受,从不向他们推荐餐品。但我端盘子经过时,还是会有人低下头,提前拒绝我。

店里另外两个服务员是中年阿姨,我和她们没话题,还常被她们逮住介绍相亲,好在她们总待在二楼看风景。我常靠着吧台,看一本厚厚的申论范文书。只有当李团结进来,一楼气氛才会活跃一些。

镇上的人口也就十多万,本地公考圈里,很多人都认识李团结。他常穿着过时的蓝外套,微胖,天灵盖上的头发岌岌可危,戴一副金框眼镜,笑意总是漾在圆脸上。

他在镇里的卫生局做着合同工,每周整理五天文件,换来两千多的月薪。最近五年的工作之余,他辗转于国考、省考、事业编联考二十多次。最近两年,他三次进了面试又三次被刷,屡败屡战,壮心不改,成为大家或褒或贬的经典案例。

他以前话少,自从两位小姨子都成功嫁给市直公务员,开小超市的岳父连家庭聚餐都不愿叫他,卖化妆品的老婆也迅速失去家族地位,常跟他吵架。考不上编制就得不到幸福,李团结痛定思痛,开始了漫长的公考之路。但三次面试全都没过,面试班的老师责令他平时也要多和人沟通,他的话才逐渐多起来。

考到后来,他的行测和申论常得高分。鸡兔同笼十秒可解,逻辑推理十答九中,各类公文得心应手,堪称久病成医的奇才。一楼的很多人逮到机会就向他请教笔试题。

有一次付款,他看到收银台旁的申论范文,眼睛一亮,笑着问我:“小姑娘,也在考?”

我回答:“第一次,还没上过考场呢。”

他追问我会不会写,我摇头说太深奥还没头绪。

“来,这边坐,哥来教你!”他很热情,端着咖啡带我坐到旁边的卡座,掏出纸笔就讲了起来,“一篇优秀的申论,最重要的是抛弃小我,从大局思考……”

他讲得极有条理,必是浸淫多年的功力。后来他给我又讲过几次,我才明白他并非什么都聊,仅是遇到自己懂的问题,才长篇大论。这种谦逊的克制,比喝几口啤酒就敢指挥国际局势的人要强很多。

成年人都要养家,他只在周末来上课,有时会把女儿带到店里。女儿刚上四年级,点杯果汁,边吸边写作业,跟她爸一样,也在努力算着鸡兔同笼,父女俩学着同样的知识,却在不同的赛场里和同类竞争。

听舅舅说,李团结的父母很早就离了婚,母亲养他,父亲远走,再无联系。他一直把岳父当父亲,岳父却把他当碎催使唤。

过年那几天,我去李团结岳父的超市买过菜,见过他一次,他没了咖啡店里的神采,在货架前低头清点着货物。岳父忙不过来时,总叫李团结来帮忙——另两个姑爷大有前途,给领导写材料的嫩手沾不得荤腥。

日子久了,我渐渐和李团结熟络起来。他笔试已经很有经验,自己做题巩固。近两年只报面试班,所以我们打扰他,跟他聊天,反而对他有帮助。

他把我当妹妹,申论讲乏了,偶尔跟我说些公考外的趣事。比如他所在的小小卫生局,有六位副局长,开会时的位置顺序,不能厚此薄彼,负责人往往大伤脑筋,只好这次把老王排在前,下次让老张先发言。

李团结在一位副局长手下做事,有时候会陪同出门,但是领导的保温杯只有一个,手下到底谁来拿就成了问题。他是合同工,待遇和工作安排都差很多。除了值班他是第一个,所有好事都排在末尾。

他反倒阿Q附体,悟出些人生哲理:所有的顺序只有第一轮重要,轮到你以后,你就是第一个。

北方的冬季漫长,过了元宵,白天依旧很短,天黑前要尽量把事做完。大家没多少时间可以挥霍,都开始冲刺三月底的省考。

职位表还没公示,有经验的人已经开始讨论。哪些部门工作多还福利少,哪些单位活儿轻但没职权,我都熟记于心,仿佛自己已经是个人才,有了挑选单位的能力。

店里总有人和李团结打招呼:“李哥,报哪个职位到时候说一声,你报,我就不敢报了,拼不过你!”

李团结总是摸头笑:“不敢不敢,我也强不到哪儿去……”

年前,我们在店里给李团结做过模拟面试,感谢他免费授课。李团结对答如流,已经没有问题能困住他,这次可以说十拿九稳。

但他三十四岁了,夏天再过一个生日,年底的国考就没资格报名,他最好的入仕机会,只剩这次省考。压力很大,李团结孤注一掷,很快就报了最贵的训练班,整日高强度练习,没时间再来店里。

我只剩毕业论文要写,学校可以暂时不去,就继续打工备考。职位表出来后,我才发现受专业限制,能报的职位很少。纠结多日,最后挑了一个人少的,权当练手。李团结则报了市委办公室的三不限职位,报录比达到了恐怖的一千比一。

年轻人踏入此道,似乎比父辈还要迷信。笔试前,大家会相约去拜神,保佑自己妙笔生花。

可惜本镇唯一的小庙里,编制不多,容不下文殊菩萨,而且今年因修缮关闭了。尽管神的专业不对口,但大家常看到某官兼任某官,推测神职也会重叠,管财运的兼管文运,大约不成问题。

考试十万火急,很多人等不了修缮,竟都自带香火,悄悄翻墙进去,上香磕头。住持大和尚慈悲为怀,从来不管,甚至会给大家加油打气。

等考完试,店里少了一半的客人。全职备考的人毕竟不多,大家都要生活,金榜题名概率很小,柴米油盐更为紧要。

李团结仍去参加培训,咖啡店九点关门,我下班时,隔壁的培训机构还是灯火通明,能隐约听到疲惫的声音重复着标准的回答:怎样组织会议、如何服务群众、处理上下级矛盾的方法……

笔试成绩很快公布,我的分数果然很低,万事开头难,倒也不太郁闷。隐约听闻李团结的笔试又过了,可是想为他祝贺也找不到人,只好在微信里恭喜,他只淡淡感谢了几句。

直到省考面试结束,李团结才又来喝咖啡。这段时间,他瘦了十几斤,那是努力过的证明。大家忙围上来,问他面试怎么样,他总是笑着摆手,大家也就不再问了。

清明已过,天气渐暖,因为有事业编联考,周末来复习的人多了。我已深陷于行测的题海,尤其图形推理题,要从许多图形里选中相似的进行归类,就像人一样,考中了就是那群人,考不中就是这群人。

我怎么看都没规律,总是选不对,等李团结来了,我就厚着脸皮去请教。他拿过题一看,自信地说:“这种题有口诀的!线条相似考运算,旋转翻转要结合……”

他坐下给我细讲了一会,手机忽然震动起来。他漫不经心滑开屏幕,瞥了一眼,突然就瞪大了眼睛,嘴角大幅度上翘,失声喊:“我考中啦!”

大家都抬头,懵了几秒,随后意识到他这是面试也过了,纷纷起身走来,将他围在中心。

李团结终于克服了多年来的卑怯和紧张,用流畅的回答征服了所有面试官,在上千人的竞争中,独占鳌头。大家鼓着掌,议论起来,除了夸赞,更多的人觉得市委是好地方,以后保不准还得求李团结办事。

有人突然说要是搁在古代,过了省考算是个举人。大家觉得极有道理,便带着三分嫉妒,和李团结开起了举人老爷的玩笑。李团结的脸瞬间红成了山楂果,连连摆手。

我也替李团结高兴:“举人老爷,快给家里报喜啊!”

“对对对!”李团结激动地翻着通讯录。

岳父这几年给他的压力想必很大,他下意识忽略了母亲和老婆,直接拨通了岳父的电话,手指发着抖,不小心按了免提。通了,他还没开口,岳父先说话了,语气很不耐烦:“团结啊,我忙着呢!你啥事?”

李团结声音打颤:“爸,我中了!”

“中啥?中奖了?多少钱?”岳父很疑惑。

“不是!爸,是省考!”李团结激动得称呼都乱了,“爹,我面试也过了!真的!”

岳父明显是脑子没转过弯来,停顿了几秒,才惊喊:“真的?哎呦!我什么福分啊!三个姑爷都进编制了!我马上去你家,你等会啊!”

匆匆挂了电话,李团结尚未从喜悦中回过神,他思绪有些混乱,又一屁股坐下,给大家东一句西一句讲起了面试的过程。我用食指轻轻戳他:“你妈还不知道呢!”

李团结如梦初醒,准备回家,可还没走出店门,他突然双掌一拍,大步流星折回吧台,对我说:“给每人加一杯美式,今天我请客!”

落榜者们沾了举人的光,都欢呼起来。目送李团结结账出去,大家受了刺激,又缩回卡座拼命刷题。

隔了几天,李团结又来过一次。他置办了一身得体的黑色西装,和两个同样体面的男人上了二楼,点了不少东西。楼下的客人说,那就是李团结的两个公务员连襟。

接着半个月,我和导师网络沟通,急着修改毫无创见的论文,就没去店里帮忙。我妈过生日时,舅舅来我家吃饭。切完蛋糕,我随口问李团结最近是否来过。舅舅放下筷子看我:“来不了啦,他人都快疯了,你不知道吗?”

我大为疑惑:“高兴成这样?”

“哪儿啊!”舅舅有点幸灾乐祸,“政审没通过!”

我惊讶到眉头皱起,听舅舅讲。

原来李团结的生父早年去了南方,又组了家庭,做着发财大梦,七八年前参与了一起诈骗案,虽是从犯,但也留下了案底。因为十几年疏于往来,李团结和他妈妈一直也不知道这事。作为直系亲属,李团结的政审就这么黄了。

舅舅感叹:“老婆正和他闹离婚,他妈气出了病。邻居说他现在精神都不太正常了。你说这命啊!但凡五年前知道这事,就不用费劲考了。”

仕途还没开始就宣告结束,李团结的事很快就在公考圈里传开。人们刚开始还带着一丝同情,但是重复讲多了,人们就把他看作一个永不过时的笑话,成为本地的精神特产之一。

论文改完,我去了店里。之后一个月我没见到李团结,人们也慢慢不再谈起他。我去学校答辩前,有天傍晚下起了小雨,小镇蒙在雾气中模糊起来,隔壁培训机构的吵闹声却逐渐清晰。

我探头看,隔壁门前已经围起一圈人,打伞的和没伞的都没有走的意思,瞧着热闹。有人怒吼:“去你妈的!你今天不退钱,我就不走!”

是李团结的声音。我很好奇,打起伞三两步就走近去瞧。两三层人,很容易就挤了进去。当中是李团结,头发散乱,脸红扑扑的,喝了酒。他最近又瘦了,西装不见了,蓝外套也脏兮兮的。

他拽着培训机构负责人的胳膊,不让人家走。负责人一脸无奈:“你的面试确实过了,面试班合同上讲得很清楚,过了就不退钱!你不能耍赖啊!”

“谁说的?”李团结喘着粗气,声音小了下去,“我没过,没过……”

负责人用力荡开李团结的手:“政审也不归我们管!谁知道你爹是诈骗犯!”

末尾那句话激怒了李团结,他立刻揪住负责人的脖领,挥拳要打。旁边看热闹的人赶紧拦下,迅速拉开了两人。

负责人整理着衣服,有些怜悯他:“老李,公家不要你,你要不来我们这?你笔试的理论水平,足够当老师了。”

附近的人们也附和,毕竟那么多教公考的老师也不是公务员。

“去你妈的!”李团结对着人群骂,“老子明年还要考!”

人群哄笑起来,都觉得李团结无药可救。雨越下越大,热闹结束了,看客逐渐散去,只剩下醉醺醺的李团结,晃晃悠悠转身,向我的方向走来。

他走得很慢,有些恍惚,好像没看到我,擦着我的肩膀滑向我身后。我赶忙拉住他:“李哥,雨大了,进来坐坐?”

雨水打湿了李团结的眼镜,他抬头努力辨认:“是你啊……不进去了,我回家。”

“那这伞送你吧!”我把自己的伞把塞进他手里,李团结没拒绝,接过伞,罩住我和他,默默打量了我一会,嘱咐我:“千万记住啊,要考就好好准备,不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我点点头,他又念叨了几句,最后轻拍我的肩膀,转身走进了雾气里。

作者:老邪,青年作者

编辑:雾

每周一三五 晚九点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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