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无疫情孤岛”的沦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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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系列均为南方周末、南方人物周刊原创,限时免费阅读中)

新冠病毒一波又一波地在全球接力,从中国到韩国伊朗意大利,再到法德英美国,好像连环炮般的次第应声,然而,有一个国家却在战火纷飞的全球疫情大战中保持了一种罕见的平静,这个国家就是土耳其。

阴云密布下的伊斯坦布尔,远处为博斯普鲁斯海峡,似乎象征着疫情阴影下的土耳其。 (毛豆子供图/图)

这个欧亚大陆接壤处的通衢门户直到2020年3月11日前,都一直没有报出任何官方确诊数,土耳其犹如一个疫情中孤岛,它的新冠感染数字也是一个迷。对土耳其人来说,整个三月上旬,他们最担忧的不是看到邻国伊朗每天在剧烈增长,而是本国竟然离奇地没有一例,“这简直就是一部恐怖片。”

这部恐怖超现实片终于转调为社会写实片。土耳其卫生部部长科贾3月11日凌晨宣布,在前一日晚上发现一男性病例,有欧洲旅行史,他表示这名患者确诊时间较早,影响范围有限。

因为时差关系,在北美的我竟然比土耳其朋友率先看到。我将此消息发给土耳其朋友伊尔汗医生看,“我们昨晚还在讨论的谜团终于解开了!”我如此通知他土耳其第一例通告。这是典型的另一只靴子总算掉下来了的情形,土耳其人其实每天都在盼望这天的到来,因为这种无声处只听得到秒钟嘀嗒,但不知埋在哪里的炸弹却久久没有引爆的心理压力非比寻常。

现在,炸弹找到了,引信终于被拉开了。

伊德利卜来的难民,有的没忘戴着口罩,却连一件行李也没有

而之前,土耳其都在忙于另一场战事,政府无暇分身。2020年2月27日下午,伊尔汗医生身体不适,出现感冒症状,那天夜里他发来消息说有一个“非常非常坏的消息”。我的第一反应以为他确诊了,他只写下一个单词:”Idlib”。

一个我不认识的单词,但如同Allepo(阿勒颇)一样,很快它将成为一个热点地理名词,因为2020年一场巨大的人道主义灾难,一个地缘政治危机在这里开始了,Idlib(伊德利卜)这个位于叙利亚西北部、这个遍布橄榄树的省份将反复在今年的新闻中出现。

那天,据称34个土耳其士兵被俄罗斯轰炸机炸死了(事实可能更多)。土耳其军事分析师Metin Gurcan将这夜描述为“土耳其的至暗一夜”。当夜,土耳其开放了通往欧洲的边境,甚至提供了阿拉伯语版的指导叙利亚难民如何逃到欧洲的指南,不再理会2016年和欧盟签订的,关于容纳350万难民以获得财政资助的条约。对于伊尔汗来说,新冠病毒到他身上也没有这个坏消息更坏,作为一个深切关心国运的土耳其人,他和其他土耳其国民一样,再次陷入对国家前途的深刻担忧之中。

土耳其电视台以阿拉伯语发布了难民进入欧洲的最佳线路图。 (毛豆子供图/图)

两天后,也就是2月29日,八万多从伊德利卜流离出来的叙利亚难民聚集在希腊边境,希腊士兵放烟雾弹驱逐他们,难民高呼“让我们进来”,还有1万出头的难民登上多艘小船, 试图登陆这个希腊小岛,这将是他们进入欧盟的跳板。

当时的欧洲大陆已被新冠病毒搞得焦头烂额,其东部边陲的潘多拉魔盒又要打开,那些卡在土耳其和希腊边境之间狭长走廊的叙利亚难民(我曾走过这个缓冲区,大约100米左右的一条马路),他们在一个既不是土耳其也不是希腊的地方,焦急地等待着落脚的地方,他们存在在世界肮脏的缝隙之中,炮火之余。他们中有的人没有忘记戴着口罩,却连一件行李也没有。

在土耳其希腊边境中等候的来自伊德利卜的叙利亚难民。 (毛豆子供图/图)

民众如侦探般,通过蛛丝马迹进行瘟疫流行程度的推理

病毒显然不会因为国有战事而停止挺进的步伐。土耳其人没有理由不紧张:邻国伊朗大爆发,土耳其东部有大量的伊朗裔居民,不少伊朗人在伊斯坦布尔、安卡拉等大城市工作或者生活;作为中国游客偏好的旅行目的地,不少中国旅行团于一月到二月初还在土耳其旅行,伊斯坦布尔机场也是土耳其航空公司的转机枢纽,每天吐纳大量在欧亚非乘客;再加上350万叙利亚难民在土耳其境内流离,他们缺乏公共卫生体系保障,这些聚居人群无法勤洗手,保持社交距离,他们是随时可以让瘟疫蔓延的自由基。

土耳其还有一个令人担忧的高危人群:前段时间上万人去沙特麦加进行穆斯林的副朝觐(Umrah),信徒们前往“天房”,这是“麦加圣寺”的一个立方体状石碑,“天房”的东部基石被称为“黑石”。朝圣者会举行“Tawaf”仪式:即绕“天房”七次, 每次经过“黑石”时,信徒都要亲吻或舔“黑石”。而朝圣回来的穆斯林通常会有亲朋好友在家接风洗尘, 大家又是一通拥抱,然后亲吻,从脸颊到手背,接着一起大吃大喝,犹如加强版的武汉万人宴,一个完美的病毒培养皿就此建成。

麦加的“天房”已经暂停对朝圣者开放。 (毛豆子供图/图)

就这样,病毒已然无声息地在社会各个角落部署停当,开始包抄。而官方却迟迟在3月11日才宣布第1例,政府在社交媒体封堵消息,也有质疑感染人数的议员受到调查,在医院内部会议上指出伊斯坦布尔和安卡拉情况很严重的医生获得训诫,而土耳其本国研制的15分钟出结果的试剂盒可能也有问题,似乎它测出来的结果总是阴性。对政府缺乏信任的民众只能依靠本能,采用常识,好像侦探一样通过蛛丝马迹来进行瘟疫流行程度的推理叙事,此时,你直觉的观察和坊间耳语也许胜过日报新闻。

医务人员发现各大医院的重症病房渐渐满了,一位医生被感染的肺部CT视频在医生群里好像病毒一样传播起来,据说正是这位医生治疗了传说中的1号病人;社交媒体上不时有街头老人走着走着便倒地不起的视频;3月18日从土耳其回到中国 台湾的15人旅行团中,13人阳性 ,据台湾当局发言人声称,当时旅行团出发时,土耳其官方发布数据仅为5人,台湾质询土国数据的真实性;3月22日,沙特麦加发现72个新患者都是土耳其国籍。而最终,伊斯坦布尔一位年轻护士之死终于让一直在锅上炖煮,不断加料的“恐慌”浓汤沸腾起来。

3月26日,土耳其最大反对党人民共和党(CHP)前议员拉米兹.托帕尔在其推特账号上公布了一段12秒的视频,视频中一个在ICU戴着呼吸机的姑娘费力地挥手道:“妈妈,我很想你,我非常爱你。” 托帕尔的配文是:“来自重症病房的最后一段视频。”当他发这段视频时,他33岁的侄女迪莱珂.塔赫塔勒已在家乡阿玛司亚入土为安。

塔赫塔勒小姐是在伊斯坦布尔私立医院Yesilkoy Acibadem 挂号处工作的护士,早在3月7日就发现新冠症状, 10日去医院,被诊断为肺炎。其间或因无ICU, 或病床无空被迫转了几次医院,最终在症状出现后的17天病逝在医院重症病房。医院死亡证明上的死因只写了“因传染病去世”,但当塔赫塔勒的母亲见女儿最后一面的要求被医院拒绝后,舅舅托帕尔要求院方写明具体是哪种传染病,院方才将死因改成了新冠肺炎。

英年早逝的女护士塔赫塔勒。 (毛豆子供图/图)

年轻貌美的护士姑娘英年早逝令人扼腕叹息,她让人意识到这并非只是一个送老年人或者有基础疾病人上西天的传染病,它对健康的年轻人也会陡起杀心。这起个人悲剧经土耳其人用放大镜细考后,也发出一连串耐人寻味的反问:塔赫塔勒在3月7日就被确诊,为何土耳其官方的第一例直到3月11日才宣布?为何作为一个医护人员,也是略有家庭背景的病人,却已在3月10日去医院时无法顺利找到病床?

答案不言自名。病毒早已在官方愿意承认的日期前,将这个所谓的“无疫情孤岛”包围得严严实实。现在,犹如诺曼底登陆般的“霸王行动”开始了,只是英吉利海峡换成了博斯普鲁斯海峡,病毒们疯狂抢滩登陆,对懵懂的土耳其人民发起了毫不留情的强攻,它们可不会顾及由此将对土耳其依赖的旅游业所造成的影响,对本已非常脆弱的经济带来的打击。

终于到了我们报答土耳其人民情谊的时候

抗疫战争打响了,土耳其医务人员惶恐地发现,他们没有装备可以上场迎战。先期卷入战役的欧洲大部也开始限制出口,我的医生朋友伊尔汗在伊斯坦布尔历史悠久的Zeynep Kamil妇女儿童医院工作,他告诉我,医院的护士只能自己用布缝制手术室口罩,原来的医院合同供货商说对不起,我们要和你们拗断合同,因为即使付你们违约费,我出口还是可以赚更多钱(当时土耳其政府还未发出禁止出口令),所以该医院医务人员已经近乎裸奔。

Zeynep Kamil妇女儿童医院的产科大约有10%的病人是叙利亚难民,政府给予她们免费医疗, 前来就诊的病人来自各种复杂的背景,可是医院当时还未收到核酸试剂盒,而孕妇也不能做X光和CT,只有靠量体温和询问病史来筛选病人,这让医务人员带上巨大风险,可是她们没有防护衣和像样的口罩。此时如若等候卫生部援手肯定来不及了,病毒在肆虐。

海内外华人捐赠的防护服、口罩和防护镜抵达Kamil Zeynap妇女儿童医院,医务人员正在分拣,其中一个医务人员还戴着自制口罩。 (毛豆子供图/图)

不过世上还有一个词叫“善缘”,伊尔汗医生当时为我们寻找援助武汉的防护物资时,(详情请见我为《南方周末》撰写的《我是木兰,见证一场口罩和防护服的三大洲奇幻漂流》一文)(注:这里请链接该文)

认识了在梅尔辛的医疗器械供应商迈哈迈特,他们建立了信任和友谊,尚还可以从迈哈迈特那里直接买到FFP2口罩,防护镜和防护服 。很有意思的是,迈哈迈特说要谢谢伊尔汗医生,在一个月前世界余部对这个病毒和因此所需的防护用品懵懂无知的时候,正是伊尔汗医生告诉他,中国医生需要什么(比如口罩不要带呼吸阀,防护服要怎样的类型),他因此可以有的放矢地进货。也正是这个迈哈迈特,在二月份时,平价卖给我们一箱物资,在三天内抵达北京大学第三医院,该院的赴鄂医疗队最终获得了抗疫表彰。

鉴于这个知遇之恩,迈哈迈特愿意继续把珍贵的物资卖给伊尔汗医生,曹鸽子和我牵线的海内外华人捐赠组织将本来只是意图帮助中国白衣天使抗疫的使命扩展到了世界。我们再次发起捐款,委托伊尔汗医生采购一批防护用品,装备妇产科医生团队。这场瘟疫已经成为人类共同灾难,中国成功地打赢了第一仗,我们的援助是此刻他们需要的新鲜“弹药” 。

土耳其人民的防疫战带有某种啼笑皆非的色彩

3月25日夜晚7:30分,法国五万个教堂同时鸣钟,既为庆祝传统宗教节日“圣母领报日”,也为同仇敌忾和新冠病毒斗争的法国人民打气。这是一个重要的基督教节日,在疫情的阴翳中瑟瑟发抖的法国人民需要这样具有光明象征意义的暗示。

就在20分钟后,土耳其时间的8:50分,全国清真寺的伊玛目则在一天最后一次祷告宵礼时,进行早日结束疫情的祷告。

伊斯坦布尔亚洲区Ata_ehir的街道上,车流明显减少了。 (毛豆子供图/图)

土耳其政府终于加入这场世界抗疫大战,前一刻,你还能看到敌人正在地平线集结,可是再一眨眼时,他们已经在战壕里和你近身肉搏。土耳其人开始采取种种措施打起防御战,不过农耕国度的积习让他们带有某种啼笑皆非的色彩。

让我们回到那些从麦加朝圣归来的土耳其人。如同“公主”号系列邮轮被世界瞩目,3月15日,这2500个从沙特归来的朝圣者成为土耳其人关注的焦点。他们被分成两批分别送往安卡拉和孔亚的大学宿舍进行隔离,本来这是一个正常的预防措施,可是因为这些信徒屡次组织“越狱”式行动, 甚至还试图要搞辆大巴士进行胜利大逃亡,让这个哭笑不得的“猫捉老鼠”游戏成为土耳其抗疫战的热点。网上流传的视频呈现一种类似监狱暴动的情形,警察紧急用铁栏杆拦住大量情绪失控的被隔离者,最后警察还成功地追回了部分逃脱者,其中包括17名国会议员和28名普通民众。过去两周,土耳其人除了关心确诊人数,还要关心一下这些麦加回客可否安生 。

3月30日,这群朝圣者大概真的意识到自己在面临严峻的考验,就在好不容易等到出关之日,却因发现隔离人群中有人确诊而面临额外多一周的隔离时间。安卡拉的隔离点外,人们可以看到一溜救护车正在待命,而土耳其人的“隔离越狱”肥皂剧获得了续订。

就在多半年长的朝圣者在安卡拉和孔亚制造火药气氛时,伊斯坦布尔的老人们显然也跃跃欲试 。3月21日,内政部宣布65岁以上老者不得离家,政府调动各种经济杠杆企图阻止这些老人雄心勃勃“家庭越狱”的步履,包括取消老年人乘车免费的优惠,将车费提高三倍,但你依然可以在马尔马拉海边一个晴朗春日里见到老人信步由缰的身影。政府不得不拆除公园长凳,但是已经有老者表示,宁可坐在人行道上也不要回家。而最具标志性的博斯普鲁斯海峡边的钓鱼人,也依然稳坐钓鱼台,他们的理论是:务必坚持到最后一刻,到警察来赶之前,能多钓一条就是一条。

倒是年轻人,大都比较配合地居家,可能千禧一代在社交媒体上感知病毒的杀伤力。事实上,不少年轻人在家工作也很忙碌,土耳其经理人的管理方式偏向于东方式的人盯人,有位名叫扎内尔的在家工作的白领对记者说:“我的部门总管每天早上都会打电话确认我是否起床,我的压力很大,这很荒谬,为了证明我不是在家无所事事,我比原来的工作量更大。” 所以,年轻人显然没有时间在大街小巷遛弯。

只有海鸥,依旧可以自由翱翔在博斯普鲁斯海峡。 (毛豆子供图/图)

3月20日到22日,接连三天,土耳其人准时在夜晚九点打开窗户,用开关电灯、鼓掌和欢呼为医务人员加油,也驱散自己内心的恐惧。

伊尔汗医生在他亚洲区的公寓窗口录下了这欢腾的场面,带着悲凉的欢庆。他说拍视频的时候其实是心有余悸的,因为他怕这些使劲拍掌的人,在不久的将来会因为医疗系统崩溃而来愤怒地掌掴他们。土耳其的医患关系似曾相识,感恩时带来各种家乡土特产,要来亲吻你的手背,反目起来则可能报以老拳。

3月30日,土耳其卫生部公布全国累计确诊总数13531,累计死亡数214,随着土耳其在中国采购的200万套测试盒的抵达,接下来的指数级上升不出意外。 在黎明曙光到来之前,我们必须忍耐伸手不见五指,而土耳其的此番忍耐,恐怕将测试国民的底限,因为下一个意大利和西班牙,可能在这个欧亚交接处的曾经的“无疫情孤岛”。

深夜十点,伊尔汗医生接到了在另一个医院工作的朋友的短信,“我的核酸测试呈阳性,你也应该去测一下”。她的诊所已有四名医务人员感染。他俩曾在3月25日有接触史。明日,伊尔汗医生不能再见他的病人,他也得去做核酸检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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