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他的城:现实与理想之间,隔着黑白两只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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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名街头,挡在路上的两头猪

文丨叶雯

图丨何挺

编辑丨陶若谷

人们的普遍印象中,茂名是一座资源型城市,在GDP最高的广东省排名前十。在37岁的中学美术教师何挺眼里,这座粤西小城既是废弃厂房汇集的机械之城,也是人们相聚在狗肉火锅香气里的闲散之城。

清晨阳光照在桌角一颗熟鸡蛋上,那是他的早餐。两只黑白分明的猪横在路中间,满不在乎地挡住行人的路。像精子形状一样靠近食物的鱼,麻将桌下遗弃的布娃娃,都是他偶然遇到的场景。人近中年,他给这组作品取名《偶然集》,“我和它们在一些地方相遇,就像和老朋友见面。”

今年过年赶上疫情,何挺基本待在家里,每天陪孩子读绘本,给家人做饭,没事的时候独自看看电影,也随手拍下一组《“禁足”日子》的家庭日常发在朋友圈。

从美术系毕业后,何挺曾经想当个设计师,但他最后放弃大城市,回到离家不远的茂名。时代一直在变,他对这些变化刻意地保持距离,吸引他的永远是人的孤独、隔绝。

教课之余他拿起相机,什么都拍。同事不理解他,家人更不知道他有这个爱好。他不善言语,回答不上来就说:看我的照片吧,都表达了。靠着他的镜头,小城茂名被拆分成呆板、散漫和遗失。

以下是他的作品与口述:

左:大年初一和朋友去海边时拍摄。右:《“禁足”日子》系列中“被孩子摔得头和身子分离的奥特曼”。

我老家在广东高州(原名茂名县)。大年三十回老家贴了春联、吃完年夜饭就回到茂名市区自己的家里。年前,有四川的朋友一家三口来找我玩,想看海。疫情还蛮严重的,但朋友好不容易来一趟,大年初一还是开半个小时车去了海滩。

那天天气不错,气温很低,沙滩上人特别少,我们都戴着口罩,朋友一家捡贝壳和海蚌,我看到有其他孩子戴着口罩往瓶子里铲沙子。海边搁浅了几条打渔的小船,船头插着香火,船身上写着“海财大进”、“出入平安”。

这次回家后,就基本没有出过门,除了每周六回老家看望父母。放假期间,最大的收获就是为他们修了猪圈——每周六开车半小时到乡下,要“过三关”——出茂名城登记、路过乡镇登记、进村登记,比“非典”时期严格很多。

新冠肺炎疫情下的茂名街头,戴口罩的人。

茂名是有名的工业城市,是第一个五年计划的产物,因为发现油页岩,这里从荒蛮之地变成南方油城,从一个坑到一个城,客观地看这个城市单一的工业发展,有着辉煌的工业史。

一条铁路从茂名穿过,一边是开发区,一边是旧城。马路上留着一道道的水,一个学生骑电动车,上面的铁道上是独头火车。我特别喜欢这种火车,我觉得代表了一个工业时代。

左:火车道穿城而过,将茂名分成两部分。右:像变形金刚的废弃工厂。(以前拍摄)

从河东到河西,经过这六十年发展,油城一路到油城十路,能够清晰看到这个城市的建设脉径。建城之初苏联老大哥就为这个城市定下基调:横平竖直,整齐划一,十字延伸,扁平严肃。站在高处看茂名街头,我不会有兴奋感,因为它们都像一个个呆板的乐高玩具。

10年前,我开车偶然路过被遗弃的工业基地,天要下雨,我就下车,发现挖矿遗留下的一个个大坑,我走下去,走进废置的厂房,那些化工装置就像变形金刚一样,那种机械力瞬间让人产生恐惧感。后来这些大坑填上水,变成了类似地质公园的地方。现在湖对岸的灯光是茂名最大的石化炼油厂,机器24小时运转,没有一天停歇。

我拍了一个站在湖边的男人,半脱外套,他很热。我想表达一种游离的感觉:男人站在湖边,看着远处的生产机器,茂名的GDP是广东的前几名,但又关我什么事呢?因为矿产建立的一个城市,城里的人又从中获得了什么呢?

湖边半脱外套的男人

我是学设计的,大三有个摄影老师带我看玛格南(Magnum Photos世界知名图片社),跟我们平时以为漂亮的风景照、人物照非常不一样,我就朝着那个人文摄影的方向努力。实习也带着很大的理想——当设计师。后来去了广告公司,发现设计工作跟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接单,调字号,调颜色,没有任何创意可言,非常无聊。

我还去江门日报面试过摄影记者。但没有这方面经验,简历干净得就像一张白纸,别人拍过什么重大新闻事件,都一件一件列出来,报社当然没有要我。这次之后我就在茂名一家中学当美术老师,一直到现在。

现在的生活也是呆板的。最多的时候一周上14节课,备一次课,要重复讲14遍。刚毕业的兴奋感和大干一场的憧憬很快就没了。跟数学老师、物理老师也就聊上了什么课,什么时候上课,没话了。想聊课堂之外的东西,发现不是一个世界的。

美术教师何挺。(受访者供图)

我去拍那些工业作业遗留下的痕迹和日常生活,他们不理解:有啥意思,有啥用呢?一开始还聚聚餐唱唱歌,我想聊点时事,聊点艺术,结果他们聊八卦,聊家长里短,我就渐渐不去了。同事都叫我“大师”,我觉得是在逗我,并不是真的大师。他们觉得我有些文人的刻板,叫顺口了也改不过来。

比如我会说:摄影就是切割这个世界,一刀下去没有后悔药,尽管你是抱着美好的愿望,但大多事与愿违。还有:不必寻找有趣的灵魂,那些都太虚,太假,太文艺,有时间走走乡镇,接接地气,面对掏空的乡下,会有更真切的体验感。

我不知道怎么去改变,只能每天随身携带相机拍照。当时的想法很单纯,参加摄影展,出名,靠摄影挣钱养活家庭。

当老师就一点好,时间自由,有课去上,上完就走。我整天背着相机在茂名闲逛。有菜市场从凌晨开到天亮,开餐馆的去那里批发新鲜蔬菜,我昼夜颠倒连着拍了一个多月。2011年,一些照片被选进平遥摄影展,我很高兴,以为专职摄影师可以挣钱。

何挺在平遥摄影展的作品:抽烟的石油工人

参展那些天,我发现平遥有上千个展览,摄影师参加完摄影节就结束了,大部分摄影都是玩票,为了展览而展览,为了露面而露面,我对这个圈子很幻灭。摄影师不可能通过这个挣钱,只能靠另外的职业去养。

那段时间,我时常想起一个同学,高州老乡。毕业时我为班上同学抓拍照片留念,那时他在学校外面租房,我找他时,他正站在床上,被褥被举起来挡住了他的全身,我赶紧拍下来了,他是唯一一个没有露脸的同学。他和我一样,看了国外的作品迷上摄影。为了进修摄影,大学毕业他跑到南京报考研究生,深夜在电白(当地村庄)坐猪仔车(方言,拉客的黑车)回高州,路上和泥头车(工地上的卡车)相撞,当场就死了。

听说他出事的时候,我就坐在学校办公室里,回不过神。这种生命的偶然和无常给我的震撼很大,如果不是为了摄影,他也不会出车祸,代价未免太大了。从那之后,我想,我不能围着摄影转,摄影只能是生活的一部分。

我在茂名12年,它没什么改变,这里的人还是喜欢吃狗肉,白切或者烧烤,还是喜欢打麻将。大家不读书,对文化没什么追求。改变的是我,现在我也爱吃狗肉,爱打麻将了。

虽然是一个年轻的城市,但茂名就像一个“油腻大叔”,我们经常说:“狗肉滚一滚,神仙站不稳”。街头随处可见的大锅狗,全围着人,朋友相聚在这狗肉火锅的香气里。

左:奶茶店外玩手机的本地青年。右:街边打牌的本地人(以前拍摄)

这是一个让人容易满足的城市,麻将摊随处可见。石油公司的工人,像校车的小朋友一样上班下班,他们穿着浅蓝色的工作服跟麻将色一样,我就想,这几十万工人如果一起穿着工作服打麻将,多么壮观。

老街区有很多奶茶店,到了晚上茂名人都聚集到这里,年轻人双脚搭在塑料椅上,窝着,玩游戏。这个姿态就是典型的“茂名人姿态”,街上人都是这样的,很茂名。

改用手机拍摄之后,拍照变得更加轻松和容易。它们都是我偶然看到再拍下来,我给这些无法归类的照片取名《偶然集》。我和它们在一些地方相遇,受到触动,就像和老朋友见面。

大家对手机不会戒备,不像以前那样警惕。之前用相机拍脱了皮的狗肉,被警察发现,他们盘问了很久才放我走。

拍的主题也更加私人化,每个人都有隐秘世界。我太太的妹妹很早就被过继,家庭聚餐时我抓拍下她的神态,能感觉到她跟这些人是有隔阂的,性格也是有些叛逆的。我们都很恋家,希望离家近一些,但她一直留在广州,也不经常回来,和老家一直保持距离。

左:何挺妻子的妹妹参加家庭聚餐。右:家族中做过检察官的年轻人

这个男孩也是亲戚,1米88,高大威猛,早两年考到中山做检察官。有一年过年,去水库游船,他坐在船边,做一个冲锋的动作望向远方,意气风发。去年,一个犯人骂他祖宗十八代,他受不了,打骂了犯人,现在背了处分,在单位不好过,主动辞职不干了。

每天晚上,很多人都会开着摩托车,到市区30公里外的一个码头去。码头很小,只有100多米,他们带着小孩散步,聊天,看风景,很平常的生活。住在海边的人说俚语,我们听不懂,只能远远看着他们。海对于他们稀松平常,不同于城里人的欣喜,他们想到的是出海的劳累与生存压力。透过一个男人的双腿拍站在海边歇息的人,是想表达,其实人与人之间非常疏离。

茂名城外的海边

照片都带着自我情绪。我回老家村子看戏,看戏的都是老人,村子里没有年轻人了,也没有人在意这些古老的娱乐。我没拍老人看戏,拍了地上的一滩水,一个车痕。我想表现那种孤独的,家乡味道遗失。

朋友挣钱后在城郊买了房子,把家人从农村接来。站在他新家窗前向外看,主路旁延伸出一些小路,远处有很多楼房和起伏的小山。城市在不断扩张,和农村对接,很自然,又无力改变什么,童年回忆和农村印记越来越少。

往年,“游神”中的粤西村民(何挺供图,梁汉摄影)

在我老家,每年过完春节有“游神”的习俗,是粤西独有的。在村子空旷的地方把四尊菩萨摆好。家家户户先大摆宴席,请亲戚朋友吃饭,然后用食物祭祀菩萨。期间就会“游神”,用红绳绑着菩萨后面的把手,像甩风车一样来回甩菩萨,跟在菩萨后面放鞭炮,谁家放炮多,来年就发财。

鞭炮非常响,浓烟四散,可能会觉得有些诗意。很多年轻人站在树林里,而这些树以前都是我和伙伴摸过的,爬过的。时间太快了,往年这些事情都是父母在做,现在我成了主角。年岁渐长,结婚生子,过年仪式感的喜悦已经被仪式的不耐烦取代,似乎还没有适应,这种感情很复杂。

“游神”时放鞭炮,在烟雾中的年轻人

以往过年我会在老家待上三四天,“游神”在记忆里从未取消过,今年这些都省了。

3月初学校开学,我教初一美术,也要在网上直播上课,每次8个班400多人同时在线。我觉得没什么好讲的,直接布置作业,让学生画下来他们眼中的疫情和假期,我想看到不一样的作品,艺术性一点的。

不交作业的太多了,我也管不了,索性不管。最后一共收上来几十幅,都很一般,没有惊艳的。

班上同学交来的美术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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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叶雯

端庄朋克

小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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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已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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