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吉林暴雨:被淹没的稻田与失联的村民
受台风“杜苏芮”残余水汽北上的影响,8月1号开始,黑龙江南部、吉林等地区遭遇强降雨,多地区日降雨量突破历史极值。 这次受灾的重点区域之一,是黑龙江省五常市,一个被称为“水稻王国”的县级市。与五常市相邻的尚志市、吉林舒兰市同样受损严重。这些地 …
“活着比什么都强”
仓买(黑龙江对小卖部的别称)门前堆了四个裹满泥浆的“垃圾堆”。
程英拎了一袋冻鸡翅回到仓买,她翻了一下“垃圾堆”后喃喃自语:“这200块的被子刚新买的,把包装撕了还能用,扔了干嘛?”
听到声音,两个儿子转过身停下手里的活,赶忙拦下程英,“洪灾后要消杀,东西别要了”。
8月8日,黑龙江省五常市,经历洪灾后首日放晴,午后温度开始慢慢升高,稻田里阳光直射皮肤时能感到微微的灼烧感。
五常市区已几乎看不出这里曾遭受过暴雨,村里的部分路段因为被洪水冲断只得绕行,行驶两个小时后,看到被洪水冲断桥梁的和平桥,这场洪灾遗留的痕迹才慢慢显现。
长山乡和平桥中段桥墩子被洪水冲断。图/赵雨萌摄
8月初,台风“杜苏芮”北上,黑龙江省中南部地区迎来强降雨,以稻花香闻名的五常市遭遇洪水,受灾严重的乡镇房屋被冲毁。
正值水稻抽穗扬花关键期,被洪水漫灌后,有的稻叶发黑生了水锈。
洪灾前,村民们被紧急转移到安置点,水量消退后,一些村民回到家园,开始“自救”。
“上火来病不值当”
8月8日中午,记者在五常市小山子镇团结村村口碰到周艳时,她正排队等着领志愿者发放的鸡蛋。
穿着粉红色外套、黑色短裤和深蓝色稻田靴的周艳看到有人来采访,热情地邀请去她家田里看看。
下田前,周艳觉得记者的鞋不合适,拉着去她家换稻田靴,“我这靴子你可别嫌臭,天天下地捂的”,她有些不好意思。
站在开往田里的拖拉机上,轰隆隆的发动机声混杂着周艳高亮的嗓音。她介绍着,团结村因为地势较高,被淹相对较少,但是农户的稻田仍然可能面临减产。
“6月中旬五常开始下雨,下了大约两个月,雨量不大,直到8月3日早上5点多,雨一阵比一阵大,最高时没过房顶,下了三天。”
除了春种和秋收时节,周艳平常不住在田间的棚子里,而是住在村里。
暴雨来临前,村干部提前短信通知了村民防汛,“让人少上河边去,离水源远一点”。她庆幸自己提前做了准备,田间棚子里,只留了两袋化肥。
3日晚,看着雨量越来越大,周艳忍不住哭了,“我坐家里就想,完了白干了这一年,但是不能总哭啊,你看我现在挺乐观,上火来病不值当。”
跳下拖拉机,周艳站在高处指着家里的田,“灰黑色稻叶就是冲毁的,水泡着超过三天就完”。
被洪水浸泡后,稻叶上发黑的部分是水锈,导致水稻不易开花,产量减少,周艳介绍,她家的田有100亩左右,预计可能会减产三成。
稻花香种植成本高,在周艳的印象中这几年价格一直上不去,直到去年稻花香价格上涨又是丰收年,周艳赚了10万。她和丈夫商议把家中的农用机具换了一批新的,因此欠了30万债款。
本来还有两个月,今年春种的稻花香就能有收成,周艳和丈夫王鹏盘算着,收成若是更好,能赚20万,先把贷款还一部分,再向别人借10万给儿子娶媳妇。
提到儿子,嗓门高亮的周艳音量变低。她嘟囔着,本来应该是家中的种田劳力,“完全指望不上”,是因为儿子身体不好,小时候她忙着种田,忽视了孩子的健康,后来总得各种各样的病。
周艳说,儿子是1998年特大洪水那年生的,今年25岁,在外地打零工,做过酒店帮厨,也干过其他的活计,“让他种地,他干不了,干不动,赚的钱净住院了,不够花。”
她不想怨天尤人,眼下周艳想“自救”。
跟村民们一样,周艳也开始往田里喷洒预防药剂,中国新闻周刊站在田里看到,还有村民用无人机喷洒。往年村民们也会喷洒,今年除了防病、防倒,促早熟,“也为了到时候多成点,以免绝产”,周艳介绍。
有农户用无人机往田里喷洒。图/赵雨萌摄
其他减灾办法,周艳也不是没想过,但觉得大多不合适,她看到短视频里,有人用喷水枪喷泥稻子,她无奈地说,“没什么用,水锈呲不掉。”
这几年周艳买了农业险,一亩地交5元,往年没天灾的时候,除了退还本金外,会再给些“利息”。不过受灾的赔偿并不多,只有几百元。今年能赔偿多少他们还不知道,赔偿金要等到元旦前。
“活着比什么都强”
沙河子镇是此次受灾相对严重的地区,位于拉林河上游,磨盘山水库的下游。
8日下午,走在镇上的商业街,不少商户门前堆着被雨泡过的沙袋,门上挂着锁。一户从安置点临时回来取物品的商户说,下面的村镇受灾不好进,现在还不建议村民回村。
从安置点回来取东西的夫妇,撤离时没来得及拿手机、钱包,回家刚拿好东西,便匆忙锁门下楼,他们担心地里的稻苗,要去看看受灾情况。
“桶都没了?”张兰略沙哑的笑声在空荡的小区里格外清晰,“还没想着以后怎么办,人活着比啥都强,我们在安置点,吃得好,住得好,都免费,听说12号可能还有台风,看下田我们就回安置点了,等灾情彻底过去了再回家。”
程英所在的向阳镇建国村小河里屯受灾也比较严重,小河里屯同样位于拉林河上游沿岸,在沙河子镇西北方向。
8日下午5时许,小河里屯村口的积水还未排出,蹚过去往西走,第一户村民便是程英家,越往西走泥浆的味道越重。
程英门前的“垃圾堆”实际不是垃圾,而是未开封的雪碧、八宝粥、辣条、洗衣粉、被子、大米等,这些都是原来货架上的货品和家里家具,只不过这些东西被泥浆糊住,已经很难辨认出原本的样子。
仓买门前堆着的“垃圾堆”。图/赵雨萌摄
程英的小儿子指着门口的水印说,“你看积水原来最高到这,屋里的炕都淹没了,外边这些垃圾,我们陆续扔了3天才扔完。”
与五常多数村民种稻米为生不同,程英家耕地亩数很少,这次洪灾,与其他农户比,她家稻田损失不算多。
两个儿子常年在外地打工,程英和丈夫以经营仓买为收入来源,“现在没什么好的办法,先清理,把东西该扔扔吧”,程英笑称,这便是她眼下的“自救”方式。
“终会回到家园”
遇到小河里屯“副村长”钱俊章时,他正啃着半穗有点烤糊的玉米。
钱俊章今年63岁,是土生土长的小河里屯人,他并不是副村长,而是村里的“万事通”。他边啃着半穗玉米,边带着记者一路往村西方向走,“越往西越严重,房子都塌了那边”。
走进沿路的村民房屋,有的玉米储藏仓被洪水冲起移位,漂到房屋的另一端;有的房屋主体结构已经变形散架,裸露在外;还有的房屋后面的外墙被冲漏,漏出一个大洞,从房前的窗户可以透过洞看到后面。
钱俊章的家受灾也比较严重,房子坍塌,远处望去只能看到蓝色的顶棚和太阳能热水器。受灾前他和妻子住在家里,独生女已经结婚在哈尔滨工作,正处于孕期。
由于接到撤退通知很匆忙,除了将几百元现金塞入兜里,他们什么也没带走,“屋里比较贵重的就是老婆的貂皮,还在里面呢。”
钱俊章看着房子愣了神,发生灾情后,“姑娘怕她妈上火,接回家去了”。夫妻二人本打算种地赚些钱不拖累女儿,余钱还可以补贴女儿家用,“现在姑娘还得倒搭了,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姑爷也是独生子。”
钱俊章站在被冲塌后的房前。图/赵雨萌摄
对于小河里屯受灾情况比较严重的原因,8月9日上午,中国新闻周刊联系上正在安置点的村长王金玉。
王金玉介绍,经过挨家挨户摸排,房屋完全被冲毁的有38户,部分受损的有60户,也就是说,一多半的房屋被冲毁,无法住人,现在受灾村民都在安置点。
8月3日上午9时,村民全部撤离,只有一户女性村民因多次隐瞒未当日撤离。小河里屯沿岸的堤坝于4日早上决堤,5日最后一位未撤离村民最终被成功救出。
“大坝决堤前,距离拉林河沿岸最近的房屋有20米左右,往年雨量小,即便河里涨水也几乎不会越过堤坝。”
洪灾前,王金玉便提前接到了防汛通知,提醒村民注意安全,磨盘山水库要排洪,注意防汛,“我们也提前要到了防汛物资,但是这次暴雨太大了,什么东西都使不上。”
王金玉介绍,小河里屯村民本来多数喜欢种糯米,糯米产量高、涨水抗洪、不易倒,反之稻花香则产量低、不抗冲,过水容易倒。
然而,去年因为稻花香涨价,水稻收购价糯米平均每斤1.45元,稻花香每斤2.45元,今年村里几乎没有农户种糯米,“没承想今年还淹了,本来种糯米还能抗淹点”,王金玉连连叹气。
王金玉说,自己现在几乎离不开安置点,除了日常事务,更要注意安抚村民的情绪,“昨天(8日)晚11点多,我又去镇政府给村民取救灾物资,这段时间每天都只能睡几个小时觉。”
从小河里屯离开时,有村民拉着记者说,“味道越来越重了,牲畜也死不少,都埋土里了,过两天肯定慢慢就有味了,村里能不能消杀下?”
实际上,预防洪涝灾后疫病的确不容忽视。中国新闻周刊注意到,8月4日,国家疾控局发布《洪涝灾区环境卫生处置与预防性消毒指引(2023版)》,从灾后生活饮用水卫生保障、村落和场所环境卫生处置、个人住宅的环境卫生处置、个人健康教育与防护等方面为灾后环境卫生清理与消毒工作做出具体指导。
8月5日,黑龙江省疾控中心也发布提醒:为做好洪涝灾害预防性消毒,防止传染病特别是肠道传染病的暴发,保障人民群众生产生活的正常进行,应根据传染病预防的需要,对洪涝灾区有针对性地及时开展清洁卫生与预防性消毒工作。
五常市红十字会常务副会长丁姝鸿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正在接受全国各地的物资和捐款,目前市里有统一的安排。
8月10日,王金玉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昨天听说消杀剂到了,“我去镇政府要了,说还没到,可能现在道路不通,还在运输,应该是有的”,领到会及时发到村民手中,后续消杀工作将陆续开展。
走访中,多个村子的村民都提到,当时有老人不愿意撤离,一位村民这样解释:“因为这里是那些老人的‘魂’,一辈子就生活在这,灾后也终将会回到家园。”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村民除钱俊章外均为化名)
作者:赵雨萌(ymzhao2022@163.com)
编辑:黄昱曦
运营编辑:马晓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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