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应试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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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主体性的介入,再完美的人生都只是一副空壳。”

实习记者 唐映忠 发自新加坡 2021-08-31

 插画:Rosa Lee

插画:Rosa Lee

【编者按】7月,中国国务院印发《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要求各地不再审批新的校外培训机构,现有培训学校一律登记为非营利性机构,并禁止上市融资。在教学内容上,禁用境外教材。

8月31日,中国教育部印发《关于加强义务教育学校考试管理的通知》,要求一、二年级不能进行纸笔考试,其他年级原则上只组织一次期末考试。考试结果不排名、不公布、不传播,不得根据考试成绩设置“重点班”。

一系列教育改革政策,是否真的能缓解内卷、降低育儿成本,又触及到中国应试教育系统的哪些痼疾?这个9月,端传媒推出“中国教育专题”,试图从教培行业、职校教育、创新教育等领域回答上述问题。今天是专题的第一篇,讲述一群人逃离应试教育系统的故事。

星星坐在离开宿舍的出租车上,眼里潮浪翻涌,“窗外的树像海水一样往后退去”。她正式从学校毕业了,不过,星星不会收到由教育局认证的“高中结业证书”,她甚至连初中结业证书都没有。初三那年,她离开应试教育体系,进入了这所创新学校。

创新学校与应试教育学校相区别,教育理念更多元,有的强调回归自然,有的注重家校共融,有的以传统文化为教学内容,有的则希望中西交汇。在中国大陆,创新学校数量少、规模小,多在法律灰色地带生存,无法获得官方认可的学历证明。在2018年的《中国创新小微学校调查报告》中,作者共收集到147所学校的信息,其中还有不少是非全日制或只提供幼儿教育。在调查的23所学校中,大部分在2012至2016年间创办,学生总数多在50人以下,且均未获得合法的办学资质。

星星和同学称学校为“土校”。它是一个两层公寓、只有160平方米,“像是传销组织在小屋里窝藏了十几个人”。即使之后场地换到郊区,还拥有了一个自建的篮球场,看起来还是“土里土气的”。没有光鲜亮丽的校门,没有宽敞整洁的教室——甚至课桌在饭点时分就会变成餐桌。但这个只有二十多个师生的土校,成了星星眼里的家。她最喜欢“英文歌”课。在课上,她第一次接触到Beatles(披头士)、Joan Baez(琼·拜亚)、Pink Floyd(平克·佛洛伊德),“属于刘姥姥进大观园了”。星星笑称之前“只听QQ音乐三大巨头”(指在QQ音乐排行榜中长期排名靠前的歌手,公认的前三位为许嵩、汪苏泷和徐良)。土校的创办人齐伟说,自己开这门课,希望通过音乐“摩耳朵”来提高学生的审美。“很少有青春期的孩子不喜欢音乐,但大部分只抓到了流行的尾巴。”同时,大部分人对声音“无意识地接受”也让齐伟担心:一些宣传正是利用这一特点,让人们“不知不觉就接受了一些来路不明的观点”。在课上,齐伟以经典歌曲为引,既听音乐,也学英语,更可以认识历史。比如,在讲Bob Dylan的Blowin’ in the wind时,齐伟会讲创作背景和Bob Dylan的生平,还和同学们讨论了诺贝尔文学奖。好玩——是齐伟对土校课程的第一要求。同时,也要有综合、多元的内容,可以给学生提供动手实践和合作学习的机会。星星说,这门课让自己爱上了音乐。她常用的一款音乐App显示,去年一年星星听了九百多个小时的音乐。“我人生的很多时刻都有音乐与我共振,很感谢这门课给我打开这样一扇门。”

在来到土校之前,星星在城市郊县的一所公立学校读书。离开的那天,她没有哭,反而长舒一口气:“像逃离了一座监牢一样”。

星星曾是老师寄予厚望的中考种子选手。但升入初三后,她的成绩下滑到班级后半段。面对数学、物理课,只能在“听不懂、成绩差、更加听不懂”的死循环里打转。她找不到日复一日刷题的动机:“为什么要学这么深?我将来真的用得到吗?”——在这份发给老师和父亲的试卷中,她没有获得满意的答案。

父亲交了白卷。他是夜班的士司机。每晚在家中陪伴星星的,只有空荡荡的客厅和凄凉的日光灯。

老师给出了“标准答案”,字正腔圆、每日向星星重复:好好学习,你才能有个好工作。星星记得老师经常说的一句话:“希望未来扫大街的不是你”。

学校有“太多‘让你更像一个学生的样子’的规定要去遵守”,星星说,穿什么、用什么、去哪里,都在学校的监管范围之内。

星星决定逃离。此前,在姑姑的推荐下,她参加了土校办学团队举办的夏令营和冬令营。“在那里得到了本应是权威的老师的尊重,对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来说太罕见了。”

她第一次和父亲谈起去土校上学的想法,被父亲拒绝,所约定的“一个月后再看”也被遗忘。父亲无法接受在他认知领域之外的冒险,加上家中的经济条件难以负担一年十万元的学费——父亲的月收入只有一万不到。

为了显示决心,星星初三的寒假作业“一个字都没写”。父女俩大吵一架,星星在开学后也拒绝去上学。姑姑尝试解释创新学校毕业后仍然有谋生之道——她的儿子也在另一个创新学校读书。齐伟也和父亲长谈了半天,同意将学费降低到可承受的范围,并允许分月缴付。父亲最终同意了星星的逃离。

同样决定逃离的,还有当时在私立小学读五年级的石梁。石梁自小就是“自然生长”,反而成了同学中的异类。小学一年级第一天,石梁的妈妈刘华就接到班主任打来的电话,语气中满是责备:“你怎么当的家长!”原来,班上所有小朋友都在开学前就提前学会了写汉字;只有石梁一个人,在“把黑板上的家庭作业抄写下来”的环节发愣。刘华赔上笑脸道歉,“好的好的,是的是的”。不过,在一家创新教育机构工作的她,从没放弃自己的教育理念。

儿子出生后,刘华开始钻研“什么样的教育可以让孩子发展得更好、身心更加健康”。她表示华德福教育给了自己很大的启发。

华德福教育 (Waldorf education)

由奥地利哲学家鲁道夫 • 施泰纳(Rudolf Steiner)以人智学为基础所创立的教育理论,强调孩童的自主选择权,并根据成长规律因阶段施教。1919年,第一间华德福学校在德国成立。2004年,中国成都成立了第一间华德福学校,并在2012年获得官方认可。

“我对孩子没有太多期待,做一个普通人就行。”在别的家长用补习班和兴趣班塞满孩子的周末时,刘华带着儿子去郊区游山玩水,聊天喝茶。儿子升入小学五年级后,学校加开了晚自习,晚上八点半左右才能离开学校。但这并不意味着学习的结束,老师要求家长“监督孩子们复习”,还要“拍照上传”。石梁对这个环节一无所知,因为八点半放学后,妈妈就带着他去逛商场、喝奶茶了。“我都是最近才知道!我妈从来没让我做过”,石梁笑道,“但我现在回想起来,真的好恐怖。”

“恐怖”、“可怕”——石梁再三用类似的词语形容管理严格的应试学校。每天上学,他就在期盼着放学。做作业、考试也只是为了“完成老师的任务”。五年级后,美术课、体育课这些可以提供喘息的时间,全部被语文和数学占满了。自此,早上七点起床,到晚上八点半放学,就只有语文和数学两门科目。“我真的顶不住了。”五年级上了一半,石梁选择离开。

母亲站在窗边,以生命相胁:“你不写作业,我就从窗户跳下去”。

当被问到“让孩子离开应试教育,你权衡了什么”时,刘华笑着答到,“哎呀不好意思,我没权衡。孩子不想去上学了,我觉得那就算了呗。”在刘华的记忆里,每周一的石梁都是愁眉苦脸,直到周五才会舒一口气。“孩子的健康快乐才是最重要的嘛!”刘华自己也不想再经历和老师谈话时的“恐惧”,“不管你在工作中是个多么自信、骄傲的人”,见到老师都像“老鼠见到猫一样”,“好像全都是我们的错”。

星星和石梁遭遇的情况并非特例。

在中国北方一所小学任职心理老师的黄娴说,她接触到的许多孩子都有压力过大、甚至厌学的情况;家长往往难以意识到问题根源。黄娴给四年级的学生做过一次沙盘游戏,目的是缓解期末考试的紧张。一个孩子摆出了教学楼、课桌和书本。他说,“这是在复习、准备中考”。“一个连初中都没上的孩子能有多少对中考的了解?”黄娴感叹道,“肯定是他的父母给他灌输了很多很多(中考的焦虑),从而在沙盘里体现了出来。”

“孩子们其实承担了大人的焦虑”,黄娴说。她对这句话深有体会。

在成为一名全职心理老师之前,黄娴做过小学语文和数学老师,也当过班主任。儿子唯窦进入初中后,成绩下滑,不愿写作业。“我看过的好孩子太多了,觉得他和好孩子的差距还很大”。黄娴所说的好孩子,就包括唯窦的同班同学,尤其是同事的孩子。“他学习差就意味着我没面子。”

于是,逼迫、责骂、甚至殴打,都围绕着唯窦的成绩和作业展开。夜半时分,唯窦还在边哭边写作业,母亲站在窗边,以生命相胁:“你不写作业,我就从窗户跳下去”。除了心理折磨,唯窦也遭受了肢体暴力。一次冲突爆发,丈夫把儿子“连打带踹,从椅子上提起来,扔到床上,又从床上提起来,扔到地上”。在黄娴的记忆里,这次让儿子进医院的暴力之后,他就不愿去学校了。

唯窦旷课两周后,来家访的班主任把黄娴“痛骂了一个多小时”。“你怎么能对儿子说出那样的话!”黄娴还记得班主任的愤怒,“我作为一个母亲都想冲下楼来打你几巴掌!”黄娴认为,是班主任把她“骂醒了”。

她和丈夫连续上了十天的家长课程;又购买了大量的心理和家庭教育书籍。黄娴意识到,自己把原生家庭的创伤,强加在了儿子身上。黄娴的父母关系不佳,姐姐从小名列前茅,考出本地,远走高飞。她却从小学到大学都成绩平平,只能留在当地。黄娴觉得,局限的发展空间和压抑的亲子关系,都是自己成绩差的结果。婚后,丈夫忙于工作,黄娴的生活重心全部倾斜在儿子身上。她不甘心。三十多年积累的失落、不和谐、不满意,终于在儿子不写作业的时候爆发了。

黄娴决心改变,“要接纳他的现状,不去要求他,一点一点温暖他。”唯窦两次被退学后,在家日夜颠倒地玩游戏,黄娴几乎没有干预过。她只会提醒儿子要认真吃饭。慢慢的,唯窦愿意推开原本紧闭的房门,和父母一起看电视、散步。休学半年后,唯窦在家“待的也无聊”,便希望去土校上学——他也参加过土校的夏令营。

把儿子送到土校之后,黄娴在城市里“像没有灵魂一样游荡了七天”,在街上哭,在的士上流泪,在酒店里自言自语。与此同时,唯窦也在土校经历了属于自己的考验。

2020年4月9日中国武汉,一个男孩和他的爷爷在公园玩水枪。

2020年4月9日中国武汉,一个男孩和他的爷爷在公园玩水枪。图:Getty Images

一所好玩有爱、自由民主的学校

“做一个有爱的人”,是齐伟对学生的期许。爱,也弥漫在土校的人与人之间。石梁很肯定地说,在应试教育学校中,“一个朋友都没有”。小学时的石梁,是一个沈浸在自己世界的孩子。他将晾衣杆想像成长矛,而他自己就是和人决斗的勇士;在上课走神时盯着桌上的水杯,“就很有意思”。他不关心王者荣耀、tfboys,也难以理解为何班上的其他同学“那么成熟”,更忍受不了其他男生的满口黄腔。当他想要融入时,总像是靠近了同极的磁铁,被排斥开来。

应试学校的老师也总认为石梁是个“奇怪”的孩子。刘华记得,有次石梁擦完玻璃、用手指拭一下后,还把手指放进嘴里舔一下,“因为他想尝一下细菌是什么味道的”。结果班主任给刘华打电话,“觉得他是不是有问题”。五年级时,石梁的爷爷去世了,从小和爷爷一起生活的石梁希望在班会课上分享他对死亡的思考。结果班主任即刻制止:“这么小的孩子不能分享这么灰暗的话题!”“但土校的老师就觉得很正常啊!他们本身都有开生死课,专门请了老师跟孩子们讲生和死的问题”,刘华感叹到。

虽然石梁觉得自己也有原因,“当时的情商太低了”。但进到土校后,他很快就交到了朋友,“觉得大家的相处很融洽”。土校实行混龄教学,12到17岁的孩子都在一个班上学;18岁,既是成年,也是毕业。土校会举办成人礼,届时所有学生都要排队给成人的同学送上礼物。刘华记得,石梁刚进入土校时,“还没有大到有送礼的意识”,只会给哥哥姐姐说一句话:“今年终于买了本书,哈哈”。但大家并不会因为石梁“在人际关系中的不成熟”而对他另眼相待,反而一样地对他“尊重、接纳、欣赏”。

另一个让石梁喜欢土校的原因是,“大家能够聊到一起”。在星星的记忆里,石梁“有点轴”,经常会在课堂上不停地提问,甚至和老师争论。但没人会因为观点不同而排斥或针对他。

“学校不应该设置敏感区域,任何话题都是可以讨论的。”齐伟认为,学生至少应该掌握真实的历史进程。但也有新生还沈浸在主流的话语体系中。一位同学回忆到,在一次关于“康有为改革”的辩论上,一方反驳“民族主义”的论点,认为当时并无“民族”的概念。一位新同学听到后,用“五十六个民族团结一致”等论断把对方“骂了一顿”。不过,当学生在土校学习一段时间后,“事实就赤裸裸地摆在你面前,你没办法不接受”,齐伟说。

土校还是一个民主议事、各方参与的社区。校规每学期都会进行检讨,并运用“罗伯特议事规则”邀请师生共同参与制定。

罗伯特议事规则(Robert’s Rules of Order)

最早由美国将领亨利·马丁·罗伯特在1876年推出,其搜集并改编自美国国会的议事规则。据该议事规则,参会人员可提出动议,其余参与者可依次限时发言,不能进行人身攻击。讨论结束后,所有参与者可对动议进行表决。

有一次,星星的宿舍因为没有收拾而被老师拍照,并发到了全校师生的聊天群里。星星“很不爽”,“我没收拾是我的问题,但这是我的私人空间,你凭什么拍照公开?而且还是个男老师进的女生宿舍。”于是在下一次的规则修订中,她连同其他住校生一起提议,最终将规则完善成:“老师有权检查宿舍,但必须在宿生在场的情况下,且只能同性老师检查;同时禁止拍照。”

平等参与、一人一票让土校的学生们对“规则”有了更辩证的认识。在对“脏话”的规定上,有学生以“言论自由”为理由,提议撤销“不能说脏话”。星星记得,那位同学的理由是“不能在校规中禁止学生说特定的话语”。虽然星星和齐伟都笑着承认,其中也有学生的私心,“觉得自己管不住,肯定会说”。但在议事规则下,该条议案通过,校规中再无“禁止说脏话”这一条。

“之后那个学期就是个大反弹,所有人都满嘴脏话”,星星有点无奈。齐伟表示老师们会提醒,但不会强制干预。最后,星星和另一位同学发现,连十二三岁的新同学都开始满嘴脏话,“真的非常脏”。于是星星连同其他同学一起成立了“不说脏话小组”,每说一句脏话,就做十个俯卧撑。

小组最多时有八个同学,差不多集齐了所有说脏话的人。星星记忆里最好玩的场景,就是在饭桌上大家聊天,突然有个同学说了脏话,被旁边的人提醒,“他就会愣一秒,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脏话,然后搧自己一巴掌,接着做十个俯卧撑”。

虽没有校规的强制要求,但学生再没有“满嘴的污言秽语”了。星星觉得,正是对规则的参与权,让自己更有行动力,觉得自己可以改变很多事情,所以才主动成立这个小组,改变不满意的现状。

2020年4月17日中国靖县,一所初中的学生在考试时戴着口罩。

2020年4月17日中国靖县,一所初中的学生在考试时戴着口罩。摄:Yves Dean/Getty Images

“教育系统是某种形式的杀人”

“焦虑、内卷,就是因为不够多元。”齐伟创建土校,希望探索应试教育外的可能性。齐伟本人是“应试高手”,考上大学后,发现许多同学“精神世界非常干瘪”:他们不读书,不了解真相,不关心外部世界,只有一两本《读者》杂志,加上电视综艺节目。但齐伟认为,他们理应拥有无限的潜力,而“教育系统是某种形式的杀人”。

当时“公民氛围很浓烈”的互联网给了齐伟认识社会的窗口,大学毕业后,他加入一家教育方面的非政府组织,接触到许多教育界人士。

一位老师突然凑上来,略显惊讶地问到:“欸,你们现在还看书啊?”

“我发现体制内外都有和我相似教育理念的人”,看到掌握实权的中学校长仍然愿意改革教育,给了齐伟莫大的信心。他从短期的夏令营和冬令营开始试验,收到家长和学生极好的反馈,“许多学生舍不得走,哭得梨花带雨”。刚好有一位家长不断询问齐伟会否开办全日制学校,二十出头的年轻气盛,让齐伟开始了土校的办学。

在老师招募上,齐伟最看重的特点是:有热情。土校的老师许多是齐伟前一份工作结识的朋友,对教育有志同道合的认知,也掌握特定的专门技能。他们当中,仅有一两位是应试教育出身。

齐伟认为,应试教育老师授课不同只是表象,更重要的是思维方式和知识结构,“太容易被规训了”。齐伟曾和一所应试学校合作。在教学讨论中,齐伟多次引用自己所阅读书籍中的内容。一位老师突然凑上来,略显惊讶地问到:“欸,你们现在还看书啊?”

在齐伟看来,这是一种“不学习”的状态。土校的老师们则更像是“同学的关系”,在没有框架束缚的教育实践中不断成长。这也是老师们认为“很珍贵的东西”。

为了准备一门全新的课程,齐伟会阅读大量的论文和参考书,形成自己的“知识数据库”。但他发现,一些“略作学习就知道的学科名著”,很多资深的应试老师竟未有耳闻。“不仅仅是知识体系,在知识库上的差别也是巨大的。”

在这样的传统教育中,一些学生的教育需求得不到满足。他们也是土校的主要生源。据齐伟介绍,土校的学生差不多一半是“学习很好,传统学校满足不了”、一半是“应试成绩很差或是厌学”。除了经济条件良好,他们的家庭还有一个明显的特征:父母双方至少一个在体制内工作。齐伟猜测,或许是在体制内,反而更清楚地认识到应试教育的弊端。当然,高收入和高社会地位也给了这些家长试错的底气,“无论如何孩子也不会混的很差”。

不过,也并不是每一个孩子都能快速适应土校。

2021年6月2日中国张家口,学生们眼睛蒙着布向前走。

2021年6月2日中国张家口,学生们眼睛蒙着布向前走。摄:Chen Xiaodong/VCG via Getty Images

被退学两次之后

进入土校后,唯窦因旷课被强制退学两次。

在土校,每个学生有100分的“信用分”,违反了校规会扣分,扣到某一分数线以下便会被退学。“规则是事前就告知了的,我们的核心逻辑是学生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齐伟在这方面很严格。

唯窦的主要扣分项便是旷课。每天晚上唯窦都会熬夜玩游戏,以至第二天起不来,一早上、甚至一整天的课程便睡过去了。唯窦每晚都会痛哭流涕,写下保证书;但第二天又是循环重复的恶梦。

“很崩溃,好不容易找到适合自己的地方。”唯窦喜欢土校的课程。每次睡醒之后听到楼下教室里上课的声音,就让唯窦抓狂。

齐伟认为,让唯窦知道底线是非常重要的,“经过退学之后他才会有调整”。

面对唯窦的两次退学,以及抽烟、喝酒等行为,黄娴和丈夫“一句责备的话都没说过”。唯窦一次喝酒之后,给黄娴打了个电话预告。黄娴去小区门口接他。唯窦有轻微的酒精过敏,看着儿子像个熟虾一样通红的身体,黄娴又生气又自责,她强忍心中的万千思绪,给儿子冲了杯蜂蜜水,又将他扶到床上盖好被子。那天晚上,黄娴和丈夫两手紧握,“必须要我们俩携手前进,这个家才能支撑起来,孩子才能慢慢走出来。”

这个过程并非一条直线。当唯窦状态好转、开始认真学习,黄娴就会再次出现“想要逃避”的状况。“我就会想,他在公立学校的话,是不是就可以考上更好的中学?会有更好的发展?就会开始推卸自己的责任。”

但与之前不同的是,有丈夫聆听黄娴的想法。唯窦厌学后,丈夫也从工作上回归家庭,和儿子谈论足球篮球明星,和他一起打羽毛球。“夫妻关系的改善,让我们家的根基稳了。”

唯窦思考自己最后成功改变的原因,认为最重要的是家庭。“我感受到他们是爱我的,感觉背后有东西在支撑着我,不会放弃我。”另外的力量来自齐伟。齐伟最常对唯窦说的一句是,“要对得起自己”。每次不想写作业、不想去上课时,唯窦脑中就会回荡这句话。“受不了,道德压力太大了,就会去做点事。”

在持续两年、日夜颠倒的游戏生活之后,石梁也感受到类似“道德压力”。这两年,是他离开应试教育和进入土校之间的两年,他去了另一所创新学校。这所学校完全不对学生的行为作任何的干预。石梁的生活作息变成了:清早八点吃早饭,之后睡到下午五点起床,玩游戏至清早八点。从第二年开始,石梁开始感到焦虑,“又不想啃老,又不知道怎么办”,“觉得自己明天就要去选个桥洞住下了;选个干燥点的不会淋雨。”

这也是石梁转学到土校的原因:他需要有人督促自己学习。“离开应试教育,你会觉得很爽,因为没人逼你做作业了。但这种爽是不正常的。你需要把思维从‘为了应付老师的作业和考试’中脱离出来,变成真的为自己学习。”石梁分析道。

对于这两年的昏天黑地,石梁和妈妈刘华都不觉得是坏事,反而是人生“重要的一个阶段”。刘华认为,这两年是儿子在应试教育的压力下的发泄和释放。当人进入了一个完全自由的环境中,学习动力便会由外转向内,“所以他当时就在思考,我是不是应该好好学习了”。

土校有一门课程会请来业界文人,与学生对话。爱情、美学、社会、哲学,都在对话的列表中。在和一家连锁书店的创始人对话中,有学生提问,“无知者无谓,我们真的需要学那么多吗?”创始人结合白银越野事故回答:我们需要重视、敬畏知识。

刘华反思,应试教育没有给学生思考自己人生的机会。“完全是让孩子在既定的轨道上不思考地运行。孩子是没有自我的,他不是生长出来的。”

在厮杀激烈的应试教育系统外,土校给了这群孩子一个自由生长的空间。

直到一群男人的闯入。

2020年9月17日中国北京 ,中国小学男生在放学后步行回家。

2020年9月17日中国北京 ,中国小学男生在放学后步行回家。摄: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非法办学”

当时正在上性教育课,学生们分组画男女生殖器官。授课老师是当地有名的性教育专家。突然,一群中年男人闯进教室,一言不发,拿出手机拍照、录像。老师尝试安抚学生,让大家不受干扰继续上课。齐伟请他们走出教室,“先别影响学生上课”,但没有得到回应。

过程持续了十多分钟,唯窦记得当时自己很害怕,“怕没学校读书了”。星星回忆到,“大家都很慌,一边假装镇定继续画画,一边不动声色地询问彼此发生了什么。”

待到“取证结束”,男人们走到教室外面。原来是教育局以“非法办学”为由要求土校立即停止办学,并签字画押。教育局给的唯一机会是拿到“培训学校”的办学许可。但这需要满足教育局规定的种种条件,背后是巨大的财力投入。土校没有这么多钱,只能放弃。

齐伟召开全校会议,宣布了土校面临的困境。在入学时,齐伟会给每个家庭说明,学校没有办学资质,很有可能遇到被政府查的情况。令人惊讶的是,绝大部分家长表示了支持。“一个创新性的小微学校教育局都不能接纳,办学的环境太恶劣了!”黄娴说。

星星本以为家长会很保守,没想到家长们一个接一个站起来表达支持,“让我想到电影《辩护人》(港译《逆权大状》)中的场景,观众席上全城的律师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说,‘我愿意成为他的辩护律师!’”

齐伟最初的想法是在城中“打游击”,“图书馆、书店、咖啡店、博物馆,都可以成为我们的课堂。”但仔细思考后他放弃了,“这个方案很打击士气,让学生和老师有种做贼的感觉。”齐伟最终决定,带着整个学校出发流浪,以旅行为方式开始新学期的学习。

唯窦的作品。

唯窦的作品。图:受访者提供

去流浪吧!土校的重生

星星很佩服老师,“把一件人心惶惶、令人绝望的事,变成了一趟旅程”。不过,虽然摆脱了政府的查封压力,旅程路上却也是困难重重。

最大的困难,便是过往的教学成果遭到了实践的挑战,“非常打脸”。齐伟本以为,经过了系统化的学习,学生理应拥有在博物馆中高效、灵活地获取知识的能力。但实际上却是走马观花,早早逛完,就到出口处玩手机了。加上每天都要换乘各类交通工具,掉队、丢三落四,各种情况层出不穷。这些都在老师们的预期之外。“哪怕在一个空间里的教学再怎么灵活,学生的学习成果还是在他的成长周期里面”,齐伟分析到,“这次旅程,需要他们加速成长。”

在每晚的分享会上,齐伟要求每位老师必须分享,以此调动学生的表达欲望,形成“学习-反馈-动力-学习”的正向循环。同时,要求学生以“认知-行动-反思”为框架梳理自己的旅程中的经历。今天学到什么知识?做了什么挑战自己的事?还有哪些可以改进的地方?齐伟记得有个学生的“第一次清单”列了一百多条。再加上游戏化的设计,旅程中学生们渐入佳境。

唯窦在旅程中的改变是极其明显的,“连煮饭阿姨都说他‘长大了’”。原本连九点上课都会昏睡过去的人,现在可以早上六点起床、一直忙到晚上八点,齐伟感到很欣慰。

让唯窦一天忙14个小时的,是旅程结束后的展览。每个学生都根据旅程中的收获设计一个作品。唯窦的作品叫“六神无主”。在一个类似庙宇的小方格中央摆上了“六神花露水”,周围则是沿途拍下的寺庙相片,以及网络红人孙笑川、杨超越等的图片。

在作品介绍中,唯窦写道:

“途中,我们经过了无数寺宇道观,人们拜的东西,总是奇奇怪怪。他们拜名人的衣冠冢,拜各朝各代文武官员,拜百年石刻,拜千年古树。人观我,我观他人。仿佛不跪倒的荒谬,还要胜过跪倒的荒谬。现代青年以为自己远离了愚昧,却只是更换了表象。我们拜万事万物,因此即便五体投地,也六神无主。时间真的能改变一切吗?”

中国人缺少主体性的盲目崇拜又岂止鬼神和明星?“我本来还想加上政治人物的相片的,但被否决了”,唯窦略显无奈地说道。

星星则和同学一起设计了“隐藏展品”:一块防滑垫。防滑垫上写着“Sinistry of Education”,这是教育局(Ministry of Education)的变体。上面一行小字写着“Another brick in the wall”,这是英国摇滚乐团平克·弗洛伊德的著名歌曲,歌的第二部分的第一句便是“We don’t need no education, we don’t need thought control”,唱出对教育制度的抗议。

防滑垫摆在展览的入口处,所有来看展的人,知情或不知情,都把教育局踩在了脚下。

星星的作品。

星星的作品。图:受访者提供

会有一个未来,吗?

如今,即使在土校这样“离开了洗脑”的地方,齐伟仍感到社会大环境裹挟着土校的小气候。“(低年龄段学生)对外界事情变化的敏感性(降低),我们能看到一个不乐观的趋势。”

“星星他们毕业之后,这些更年轻的孩子,已经缺少时事讨论的基础了”,齐伟感叹道。一方面是知识不足、难以共情,“如果讨论阿富汗,这群孩子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另一方面,土校大部分孩子还是从公立学校转进来的,对特定的话题有着“底层的恐惧”。

土校的自由维系在脆弱的运气上。“只要被举报,教育局就一定会来查。”尽管如此,齐伟并没有给入学设置审查,“我们只会从教育层面考虑。比如一个家庭只要一人反对入学,我们就不会收。家庭教育是比学校教育更重要的部分。”这是有教无类的包容性,但在客观上也增加了办学风险。有在体制内学校“很优秀的学生”,来了之后说:“你们怎么能这么评价伟大的党!”,愤然离席。最惊险的一次,来自一位因信用分扣完、即将被退学的学生。他拿出录音笔,威胁到:“敢把我退学,你们上课讲的东西我可都给你录下来了!”幸好齐伟后来通过沟通化解了危机。

“土校意味着一种教育的可能性。它可以死掉,但它的存在可以培养出一批学生,影响一些人,激发更多的后来者去做出类似的尝试。”这是齐伟接受星星访问时说的话。当时土校的地址即将面临拆迁,星星为了纪念土校而写了一篇未发表的稿件。

但齐伟还是希望土校可以生存久一点,在国内外都建立起学校的办学口碑。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每个教育都是需要时间积累的”。但在“双减政策”的来势汹汹之下,齐伟最近也不断收到提醒:此次行动不同以往,稍有风吹草动,“对我们来说可能就是灭顶之灾”。“(双减政策)与其说是减负,不如说是管理。它透露的信息是:你要按我的方式做。”齐伟说,虽然表面看上去都是为了让学生快乐成长,“但我们本质是不同的”。

那么,从土校毕业的学生,能融入当下的社会吗?“适应不了的状态是会长期存在的”,齐伟说,“甚至人和人的鸿沟会越来越大。”但他相信,“我们的学生是在更高层次思考自己的人生”。在就业上,纵使没有学历证明,齐伟也自信于学生的实践和创新能力。如果有大公司在初选阶段因学历刷掉了土校学生,“那也是他们的损失”。

唯窦被一所内地大学和国外大学的“2+2”项目录取,将进入大学读书。但他有点担心自己能否在大学找到兴趣。“如果找不到的话,我就离开吧”,唯窦淡淡地说到,“去洗盘子、当服务员都可以,总会有路走的。”他承认,“某种程度上算是”家里的经济条件给了自己信心——事实上,从土校毕业的学生,大多选择了出国留学。

石梁最近在读《拿破仑大帝》,他对欧洲历史非常感兴趣,在谷歌地图上做满了战争路线图的标记;他将继续在土校的学习,未来希望可以在历史上深造。刘华相信,从土校毕业之后的石梁,“体验到了人与人之间的支持和爱”,可以更好地适应社会。

毕业了的星星选择直接就业,她希望成为一名记者,将去一家媒体实习。面对不确定的未来,她虽然“经常感到风雨飘摇”,但仍然“尝试享受其中”。她曾经会和同学一起幻想,“如果自己有精英父母,一路包办,读藤校进外企过成功人生,会不会很爽?”但她现在觉得这种假设是无意义的:“没有主体性的介入,再完美的人生都只是一副空壳。”

毕业演讲中,星星化用了波兰诗人扎加耶夫斯基的诗歌,在最后说到:“在不管世界会不会好的某一天,会有我们,会有相遇,会有一个未来”。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出现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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