滞留海外,盛世蝼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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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花开富贵老娘发飙

本文作者何澜的故事在《至今我还没见到自己出生的孩子》。他在工余，开始记录在此次疫情中没有声音的滞留海外务工群体。这篇文章是他对工友的访谈记录。

01、

我是一名海外务工者，去年十月从中国来到印度尼西亚的一个小岛上做工。

我的合约工期是1年，半年回家一次，所以按照计划我应该是在4月中旬就可以回家看看媳妇，看看马上要读初中的独生女了。

但由于疫情，我和我的几十个同事今年6月份才离开印尼小岛准备回国，但一个月后仍然困在雅加达。

我来印尼务工，主要是想多赚点钱。我们工作地点是一个小岛，吃住全包，忍一忍，做个一年可以手头存点钱。

我所在的项目是为国内企业在印尼投资的厂房建造厂房，里面单位众多，基本都是国内的中字头的企业是总包单位，我们隶属的公司是专业分包公司。

每个工人的薪水不等，我的薪水320多块一天，如果我一天做了6个小时，那就计算6个小时的薪水。但有时候因为作业工序、停电、停水、天气等原因停工，那一天就是没有薪水的，所以也有些看天吃饭的意思。

我们每天早上6:30准时上班，6点半之前还会开班组早会，早会是不算在工时里面的，作业时间是9个小时。印尼人觉得9个小时工作时间太长，但我们觉得这已经比中国工人在国内的工作时间短一些了，我们知足了。

印尼人不太理解我们中国人为什么要活得这么幸苦。

我认识的本地工人有很多每天只工作三个小时。他们早上9点半，拖拖拉拉到场，中午十二点就下班，或者下午一点半上班，四点半下班。他们工资每天结算一次，第二天来不来也不告诉你。

这次外派是我第一次出国。

我人生中第一次看到海，是在飞机上看到了下面的大海。云朵像是飘在海面上一样，海面上的的货轮像个玩具一样小，一切遥远没有边际。

刚到印尼小岛，我们的心情既好奇的又兴奋，毕竟这是异国他乡，一切看起来都是不同的。女人是包着头巾的，有的女人是只是露出眼睛，这些也只是在电影里面看到过。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不热吗？男人喜欢发蜡，我很纳闷，工地干个活，那么多灰尘，为什么每天他们来干活的时候也还要头发油光油光？

印尼人爱喝咖啡，我们喝茶；他们吃咖喱吃的津津有味，我们大部分人尝试吃了几次后，就再也不愿意了；他们喜欢油炸食品，炸鸡、炸鱼、炸香蕉，我们喜欢炒这个、炒那个、蒸这个、蒸那个。

如果没有疫情，这次的打工经历也许会是个不错的回忆。

一二月份在国内疫情严重的时候，我和我的工友非常担心家里的情况，每天都给家里打电话。我听说村里道路封堵，不准走街串巷。我很担心父母的身体，小孩子的功课。

我们作为家里的顶梁柱，在家人最需要我们的时候却不在他们身边。那段时间里，在工厂拼命工作就是减少家人牵挂最好的方式。耐着酷热的天气，一天下来，伴着三五工友回到住的地方，冲个凉水，冲去了满身的汗味，也冲掉了满身的疲惫。

印尼的疫情在三四月逐渐加剧。

每日激增的数字，像是真空泵一样，慢慢抽走了宿舍的平静，只留下哀叹声。

旅行社的包机班次逐渐减少，价格逐步攀高，从四月份的1.2万到七月份的2.1万，甚至2.89万。

疫情数字和机票价格跳动的越来越快，像潮水一样携带着恐惧涌入每个工友心里。

除了疫情和回不去的家，我们还经历了当地针对中国工人的骚乱。

5月份，在当地疫情失控的背景下，我们向工地领导请求让当地的工人也加强安全措施。我们希望当地工人也和我们一样戴口罩，吃住在园区。园区听取了我们的建议，宣布管制措施后，本地几千名工人发生了大规模的暴动。他们手持钢棍封锁了厂房和工地大门，不准中国人上班。他们手持钝器，拆毁了项目部，投掷燃烧瓶到项目部，最后等到防暴警察来了才平息了暴乱。

此时，疫情给印尼的经济造成了重创，失业率也正在急速上升。

想到九十年代印尼华人的经历，我们实在是害怕了，要求回家。

02、

园区和我们几百个工友签订了协议，开了健康证明，让园区主管部门购买了旅行社6月初的包机，并给我们每人补贴了9000多块钱，协议签订后我们和园区再无任何关系。

6月初我们乘船到达了一个小机场，此时印尼的国内航班也是飞飞停停，因为政府要求登机前持有效期7天内的核酸检测报告，当时的核酸检测价格1250—1500元左右，检测费用比当地机票价格都贵，坐飞机的民众很少，所以航空公司也停飞了。

我们在岛上机场附近住了20多天，每个人花了6000多块。

终于印尼政府的国内登机政策改变了，我们做了快检登上了前往雅加达的飞机。

飞机降落雅加达后，我们几十个工友被当地的华人带到了一家华人开的宾馆。我们满怀期待，期待飞机起飞的那一天，期待回家配合政府隔离后和家人的团聚。

然而疫情之下万事难料，你害怕的事情，它就会来找你。

我们回国的包机航班被取消了！！！！

听到取消的消息，大家都懵了，有的工友抱头痛哭，有的工友像是被人一瞬间抽了魂一样，不说一句话。

这时候北京新发地出现了新疫情，让归国措施又严格了许多。

我们逐渐明白，后续航班是遥遥无期了，酒店是不能再住下去了。我们只得联络当地华人，租房子住，因为酒店实在住不起了。

然而疫情之下没有人愿意租房子给华人。我们千辛万苦总算找到一个地方。这样至少可以降低日用开支。通过华人的渠道购买了防护用品，一次去菜市场采购尽量多的食物，尽量采购能放得久一些的蔬菜瓜果，减少外出的频率。

我们像一群困兽，园区补贴我们的钱是早花完了。

实在没办法了，我们7月初去了两次大使馆，但大使馆也没法给我们解决飞机的事情，大使馆告诉我们还有比我们更惨的，有很多老人、妇女、孕妇、小孩也在寻求协助，最后还是让我们原雇主去找旅行社解决包机的问题。

原雇主通过各种渠道，帮我们找了一个包机航班，8月初的包机。为了包机，这次我们每人又支付了15000元。这次来印尼赚的血汗钱都买成机票了。

可是7月6号广州入境口岸出现了6例病例，来源地是印尼，据说印尼后面的航班又会出现新的意外情况。

紧接着7月13号印尼出台了疫情之下新的签证政策，里面针对免签入境的外国公民必须在30日内离开印尼，否则采取罚款措施，一天的罚款折合人民币500元。这个政策可以说是针对在印尼的持有中国护照的人，因为其他国家滞留印尼的公民基本都撤走完了，剩下最大的一个滞留群体就是我们这个群体。

看着这些政策。

我们都只能装聋作哑，不敢多想。

03、

我和工友们基本都是上要赡养老人，下要抚育子女的家庭经济支柱。我每次想到出来半年，打工钱都花在机票上，一分钱没有赚到给家里，心里挺不是滋味。

所以，我每次和家里通话，尽量用语音，我不想开视频，我不想让我家里的人看到我不安的表情。我尽量用最平淡的语调让家人知道我们一切还好。

我给老婆说，辛苦你了，我会尽快回到你的身边，照顾好孩子，督促好她的学业。珍重，珍重！

哪怕再苦再难，我得坚持下去，因为我是家庭的脊梁。

我们这些人，没受过多少教育，我们的生活也不算多么富裕。但是我们知道我们生在一个好的时代和强大的国家，还是觉得很骄傲的。

《建军大业》，《建国大业》还有《战狼》啊，我和工友们在国内的时候都很爱看，有的工友看这些电影看了好几遍。

看到电影里面的同胞高举护照的场景，热泪盈眶；看到《红海行动》里面中国士兵舍生忘死去保护海外中国公民，我们认定将来我们出国务工，无论遇到何种困难，都是可以有指望的。

现在我们只能眼巴巴的看到印度军舰撤侨，德国远赴新西兰撤侨，印尼从中国、印度等国家撤侨。

包机群里有的滞留同胞说国家不会给我们这些人派飞机的，是因为我们这些务工人员不够格，因为我们不是公务员，对国家贡献太小。我也不知道这些说法是真是假。

怎么样的贡献才算大那？据说海外务工人员创造600多亿美元的外汇流入，一带一路也是国家的政策，我们也算是有一点一点贡献吧？

再说了，难道不是谁都有回家的权利，难道回家也要分三六九等？

我在新闻上上看到6月13号，一个广东籍女子，因为对香港转机政策没有理解清楚，导致无法回到近在咫尺的珠海，7月初她还滞留在香港的机场，也不知道后面她到底有没有被遣返回到出发国。新闻上说，还有6月20号入境香港的航班上有11名中国籍的旅客，按流程他们要在7月6号被遣返回迪拜。我真心不懂，就是觉得香港也属于中国的一部分，那为啥就不能让他们回家？要遣返也是应该把他们遣返到中国大陆那里，比如深圳等地方，为啥还要把他们遣返到出发国，他们又不是出发国的公民。

要是他们出发的国家又禁止外国公民入境，那该怎么办？

当然，我知道看这些新闻都是瞎操心。我现在连自己的生活都照顾不了呢。

我越来越不爱看新闻了。

我们这些务工人员在海外，手机上还是百度，没有谷歌。我的手机浏览器推送的国内新闻里，从来没有关于海外务工人员滞留的新闻。所以，当有些国内的朋友表示不相信我们是被迫滞留在海外的，我觉得很难受。

有人转给我一条新闻，说是全球有20万海员因为疫情困在海上。我也不知道这些海员中有多少是中国人。

关于海员的新闻里说海员自杀事件很多。我们在印尼的华人微信公众号也看到了印尼有工友跳河自杀的消息，一个新加坡的一个杨姓同胞也死了，还有同胞关在新加坡的劳工营里一百多天。说实话，我也不记得自己看到那些消息的时候在想什么，大部分时候，我脑子是空的，只有打开抖音的时候才开心一点。

我现在也不多想了，只想5个1政策能宽松一些，中国和印尼的直航航班能早日开放。

除了回家，我们已经无路可走了。

我只期望我们八月初回去的飞机能够顺利起飞，我能尽快见到自己的家人。

*截图来自微博和网络，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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