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伊雁声故事集《动物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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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伊雁声故事集《动物快跑》）

菠萝女士和土豆先生

作者：伊雁声

把尾巴和大脑都变成营养，　　交给强大的内脏消化吸收。　　不用再苦苦思考，　　也无须东奔西走。　　咱将得到食物、居所和同伴，　　从此快活无边永无忧。

——摘自呐喊的三宝诗集《动物快跑》之《菠萝土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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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焰岛的小耳朵和小叶子兄妹俩，都是很聪明的孩子。小耳朵的耳朵特别灵，能听懂各种动物语言，尤其擅长动物通用语。小叶子喜欢画画，眼睛特别亮，能找到最罕见的花朵，能看清花草树木最细致的纹路。　　松树河口现已今非昔比，被人类开发成一个热门旅游区，大红游船随便来，以前长满野西瓜和野葡萄的河岸上，还修建了一个游客中心，负责售卖各种门票和高价零食。那片生长在河水与海水交汇处的茂密红树林，也不再是人迹罕至的原始林地，人类在红树林里铺设了四通八达的凌空木栈桥。原住民动物们虽然心怀不满，却早已发动不起像样的进攻。　　岸边，小叶子蹲下来观察红树林掉在水中的果实：“哎呀呀！红树林根上糊了一层什么脏东西啊！全都是！红树林都快无法呼吸啦！”　　小耳朵也蹲下来：“嘘！有人在用比较高级的动物通用语聊天，哦不对，在吵架！”　　小叶子：“什么人？”　　小耳朵指指眼前红树林根上那团黏糊糊的脏东西。　　菠萝女士不高兴了，对土豆先生说：“人类在对着我们指指点点！评头论足！态度非常傲慢！还说我们是人！岂有此理！我们海鞘比人类高级多了，曾经！5.5亿年前……”她犹豫一下，然后斩钉截铁地说：“包括现在！我们是高度进化的动物！人类只不过是傻猴子！”　　小耳朵对小叶子做个鬼脸：“乖乖！这家伙说她是海鞘。她能听懂人话！”　　菠萝女士对土豆先生说：“人话有什么难懂的！嗤！”她说着，从她引以为傲的菠萝状身体的出水口喷出一口半咸半淡的海水。　　土豆先生：“咱听不懂人话！但人类明显不怀好意！说三道四，指手划脚！安全隐患极大！内脏攻击！”说着，他“噗”地一声，从他引以为傲的土豆状身体的出水口喷出一团粘稠的内脏。　　小叶子和小耳朵来不及躲闪，脚上腿上都沾上了腥臭的内脏粘液。俩人被恶心坏了，赶紧跳到一边，躲在一根矮矮的桥墩后面。　　菠萝女士本来有些生气土豆先生小题大做玻璃心，随随便便浪费了一副新鲜油绿的好内脏——那可是过滤了很多很多海水，积累了很久很久的营养物质，才好不容易长出来的宝贵内脏啊！为此土豆先生义无反顾地把自己与生俱来的大脑和背神经管都给吃掉了——哦不，贡献出来了！可是看到人类被内脏攻击赶跑，菠萝女士又觉得还挺解气的。　　一想到失去的大脑，菠萝女士的怒气又升腾起来。虽然她知道，成年后把大脑和尾巴都变成营养供给内脏吸收，是很崇高的奉献精神，是为了生存、为了后代、为了海鞘复兴伟业，总之她心甘情愿。但毕竟，在短短三天的童年幼虫时期，在广阔大海中自由游荡和纵情思考曾让她感受过极大的乐趣，她怀念这种乐趣，对这两样本领的疾速衰退感到怅然若失。于是她又接着和土豆先生吵起架来。吵架是菠萝女士和土豆先生的家常便饭，毕竟在一块树根上一粘就是一辈子，要是不吵架，他俩都不知道该怎么应付漫漫长日以及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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菠萝女士：“都怨你！要不是你，我也许还保留着我的尾巴和大脑呢。我也许还在大海里四处游荡，还能思考宇宙级别的深刻问题呢，唉。”　　土豆先生：“嘘！别说那么大逆不道的话，小心被别的海鞘听见，”他歪歪脑袋，大喊一声：“海鞘出征！寸草不生！”然后他小声说：“这是喊给别的海鞘听的，嘿嘿，免得他们说咱是鞘奸。你别生气。”　　菠萝女士：“什么寸草不生，你还真把自己当植物，我们明明是动物！海里的无脊椎动物中，我们与人类的进化关系最近！背神经管、背索、咽部……我们也全都有……过！”　　土豆先生：“人类有什么好！吃不饱，穿不暖，东奔西走，烦恼那么多。咱多快活啊。出生三天后就能找到一块绝妙宝地安顿下来，从此一生都不用再挪窝了，多省事！那尾巴和大脑，不是没用了才被咱吃掉的嘛。”　　菠萝女士：“谁说没用？要不是那条尾巴，我们能游到这个高档小区吗？要不是那个大脑，我们能导航到这儿吗？能辨别这儿是不是安全？温度、水压、水流完美不？食物够吃不？繁衍后代合适不？”　　土豆先生：“可是你想想尾巴和大脑多消耗能量啊！如果保存尾巴和大脑，咱的内脏就会缺乏营养、发育不良啊！其实你很清楚，咱有尾巴的那三天，体内只有一个很初级的消化系统，甚至都不能进食。再说了，凭咱四处游荡也根本找不到吃的，不被别的家伙吃掉就不错了。祖先的遗训就刻写在咱的基因里：大脑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为行动服务。要是无需挪窝，根本就不需要大脑。要不是吃掉大脑，咱当初怕是只能活活饿死啊。吃掉大脑，咱才有更好的生存机会。”　　菠萝女士一时语塞：“你今天还挺能掰，记性也不错，不像以前，痴痴呆呆尽知道惹我生气。”　　土豆先生：“咱这不刚把内脏喷出去嘛，回光返照，暂时给思考供点能量，开导你一下，帮助你顺利成长。其实咱也没把脑子全吃掉，咱神经节甚至比幼虫时期还要更大一些。这是良性置换！负责思考、学习的大脑变小了，负责掠食的神经却变得更粗大了。多好啊！咱只是表面上吃掉了自己的脑子，一切都是为了更好地生存。”说着，他摆摆进水口的纤毛，呱唧呱唧吞了几口海水，把很多浮游生物送进体腔。　　菠萝女士：“唉，我怀念的正是学习和思考的乐趣啊。遥想三个月前的幼虫时期，我好歹也是个学霸呢！看看现在，我们的神经节是中空的，神经从两端长出来，从前端长出来的控制进水口，从后端长出来的控制出水口、体内器官和肌肉，简陋至极。我们也没有感觉器官，只有进水口、出水口和心房上有些感觉细胞。跟个学渣似的。”　　土豆先生：“当学渣多好啊！咱真正做到了用肠子思考，越活越没烦恼。从长远看，咱进化优势比人类强太多！”他冷不丁又大喊一声：“海鞘复兴！无脑有梦！”然后他小声说：“这次是真心话，嘿嘿。”　　菠萝女士：“再过几个月——甚至可能只要几天、几小时——我就连这些事情也全都不记得了。就像人类的老年痴呆。人类最近才意识到，我们海鞘大脑的退化和消失，与人类老年痴呆时期的大脑退化有重要相似性，海鞘群落也会一代比一代更痴呆。许多与神经退化相关的基因，海鞘和人类相似。傻人类，我们5.5亿年前就知道这些了。”　　土豆先生：“说的是啊！他们花好几十年才老年痴呆，咱只用短短三天的时间就做到了。你说咱高级不高级？”　　菠萝女士：“话虽这么说，可一辈子待在一个地方，长得像植物，活得也像植物，看起来很低等，我不甘心！”　　土豆先生：“不是也有好多人类整天久坐不动吗？而且人类越专注于脑力活动，就越跟植物一样原地不动。咱一点都不差啊！原地不动的定居生活其实非常需要智慧——不是大脑的智慧，是肠子的智慧。而咱的肠子，是咱的强项，天下无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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菠萝女士不知不觉高兴起来：“真不是吹，咱消化系统绝对世界一流。心脏也进化得特别好，功能强大。循环系统非常先进，血液是健康的灰绿色，举世无双，绝非人类可比。”　　土豆先生：“对呀！只要是活着的要件，咱都很顽强。繁殖系统更是咱终极大杀器！咱定居后就立马变形，短短几周就性成熟，精子往大海里一喷，转眼又是一大群小宝宝！要是想生得更快，还可以跟植物一样，萌发一堆小芽子，直接克隆一群小宝宝抛入大海。咱一活就是十几年，产下的后代不计其数。哈哈，海鞘称雄，后代无穷！”　　菠萝女士：“咳，可惜咱神经系统还是太简单了点。美中不足。”　　土豆先生：“够用啦，绝对够用啦。咱纤毛上不是有些感觉细胞嘛，用来打猎，百发百中；虽然没有眼睛，咱不是还有小眼点嘛，探测光线，十拿九稳；咱还有耳石，感知重力，十全十美。重要的神经功能咱全都有，简洁、高效又先进！人类养那么耗能的大脑有啥好处，一点都不实惠。就拿人类眼睛为例吧，白长那么大，还没咱看得清楚。”　　菠萝女士还是有点士气不振：“咱所有的器官，都彼此串联，马马虎虎混成一团，不像别的高级动物，各种器官并行，各负其责。唉，咱感觉有些低人一等。”　　土豆先生：“跟人比一点都不低！咱各个器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混混沌沌，鸿蒙初开，互相牵连，彼此勾搭，按需而动，略无规则，超级高效的！”　　正说着，土豆先生的心脏忽然停止了跳动，随后又缓缓重启，把体内的液体泵向相反的方向。　　菠萝女士的怒气又一次涨满了那中空的小小神经节：“哎呦妈呀，这每隔几分钟心脏停跳重启一次，活活在生死线上走一回，真够咱受的！”　　土豆先生有些恍如隔世：“哎呦妈呀，咱这是在哪儿啊！哈，咱又起死回生一次！这点人类万万做不到。人类大国盛衰交替，每次重启，都是一次血淋淋实打实的群体死亡，肉体直接化成营养物质，光是流进大海的那些营养，就够咱海鞘吸收好几万辈子的。”　　菠萝女士：“人类身体里可没那么多毒素，肉体全是优质营养。咱把自己变成了毒物，身体里钒含量比周围海水高一千万倍。咱没朋友。”　　土豆先生：“嘿嘿，咱体内还富集金属锂、铁、铌、钽呢，就藏在外表皮下面。这些毒素是咱的超级防御武器，看谁敢来吃咱，看咱不毒死它！”　　菠萝女士：“人类就敢捉咱吃咱。”　　土豆先生叹一声：“人类傻呗！幸好咱繁殖力强大，捉不尽吃不绝。人类弄巧成拙，最终还不是帮着咱传遍全球。算下来，还是咱划算。”　　土豆先生把进水口伸到上游，舒舒服服地从侧面出水口往下游排出一堆屎尿。　　菠萝女士又皱起眉头：“看看咱，不但与自身毒素共存，还得与自身屎尿共存。有时候我真觉得恶心得受不了。”　　土豆先生赶紧安慰她：“反正咱把屎尿都排到下游去了，咱自己的屎尿脏不到咱，眼不见心不烦。”　　菠萝女士：“那有啥区别！咱上游的伙伴不也一样把屎尿排到咱这里，最后还不是伙伴们彼此吞吃粪便。”　　土豆先生：“大环境咱管不了那么多，咱只求自己活得最好。咱不是没有类似肾脏的后肾管嘛，只能靠氨气渗滤除去组织间的代谢废物。所以，没办法的事，咱还是忍了吧，不干不净，吃了没病。退一步讲，万事利弊相衡，咱也不可能把好事全占了。”　　土豆先生说着，又摆摆纤毛，制造出一股股水流。水流过咽部，那里有一层粘液，捉住了水里的浮游生物和上游同伴刚刚排泄出来的其他小东西。这些食物统统被推送进土豆先生的胃里，很快将得到最高效、全面的消化吸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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菠萝女士沉默片刻：“其实吧，就算以粪便为食也没啥大不了。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我忽然不觉得那么恶心了。相反，我觉得这是咱生命力强大的象征，是咱的进化优势。”　　土豆先生高兴地多摆了几下纤毛：“对极了！你成长了，看待事情终于不那么拧巴了。多消化吸收一些彼此的粪便，的确有助于海鞘的成长。其实吃了咱自个儿的粪便，更有利于成长。你离老年痴呆更近了，恭喜你。咱理解，你刚才那样纯属青春期躁动，到了老年痴呆阶段，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会彻底平和下来，让咱那空空荡荡的神经节集中能量办大事。”　　菠萝女士：“咱要啥有啥，完美无缺，已经是全球第一高级物种，咱还有啥需要办的大事？”　　土豆先生：“指明世界和平发展的方向啊！”土豆先生用最洪亮的声音，发自内心地大喊一声：“海鞘引领！天下太平！”　　菠萝女士中空的神经节飘过一团雾气：“自从上次重启，我忘了很多事。咱怎么引领世界和平呢？”　　土豆先生：“以席卷之势覆盖全球啊！用咱的小眼点也能看清，用咱的小感觉细胞也能确认，咱周围的一切，河床、海床、岩石、卵石、砂砾、海龟壳、红树林根、船底、桥墩……一切的一切，只要是可以附着的物体，全都已被咱海鞘占领。咱美丽的海鞘群落，像细密的地毯，像巨幅的画卷，不断在大海中蔓延，席卷之势不可逆转，影响力不断扩大，控制力不断加强。”　　菠萝女士感受了一下：“还真是，密密麻麻，到处都是！喔，其他那些和咱一样需要过滤海水觅食的本地海洋生物，蛤蜊啊螃蟹啊牡蛎啊海蚌啊，现在一个都不剩啦，不是被咱挤走，就是被咱憋死了。”　　土豆先生：“本地物种都很低级、刁蛮，把他们全部灭绝，世界才会和平，再也没有争端！”　　菠萝女士不自信地哼一声：“本地物种狡猾得很，没那么容易灭绝吧？”　　土豆先生：“天时地利鞘和！咱海鞘的繁殖和生长本来就很快，几乎没有天敌。现在气候变暖对咱更是利好消息，温暖的海流尤其有利于咱加速扩散。况且咱还能传播疾病，一下子可以消灭好多低级物种。”　　菠萝女士：“哎呀，好像记得，螃蟹和海胆不怕咱放毒，有时候会大胆把咱吃掉。”　　土豆先生：“没用，它们才能吃多少？咱用数量打败它们。”　　菠萝女士：“人类呢？人类甘心让咱占领海洋吗？”　　土豆先生：“当然不甘心。可是人类帮着咱四处传播，那叫个不遗余力。各种轮船、海上人工建筑物都是咱甜蜜的家。你看这些桥墩，人工建筑会阻挡阳光，在水下形成一大片阴暗区域，抑制其他本地生物生长，可是对咱这高级物种却毫无影响，反而有利于咱定居、扩散。有人类的帮助，世界和平，指日可待！”　　菠萝女士：“咱把人类养殖的水产品都憋死了，人类肯定恨死咱了。”　　土豆先生：“人类当然不喜欢咱，可人类根本没办法摆脱咱。他们知道咱不喜欢纯净的淡水，所以他们只有一个老掉牙的傻办法对付咱：把被咱入侵的海蟹网子、牡蛎笼子从海水里捞出来，放在雨地里冲洗，哈哈哈哈哈，笑死咱了，用雨水能冲死几只海鞘！让人类折腾去吧。”　　菠萝女士打个哈欠：“那可真好。咱海鞘这么流氓，哦不不，这么顽强，咱放心了。哎呀，没力气跟你吵架了。只想睡觉。”　　土豆先生也打个哈欠：“睡吧，睡吧。祝愿你睡一觉醒来，老年痴呆，烦恼全无。咱先喷些精子出去，等你睡醒来，再从进水口吸入其他海鞘的精子，给咱的卵子授精，免得咱自家近亲繁殖，影响咱宝宝质量。哎呀，咱吃喝拉撒生宝宝，全都要靠这两个虹吸口，功能太多，效率太高，没办法，只得咱自己多注意一些。”土豆先生说着，喷出一坨精子，四散在周围的海水里。　　这一大通折腾，又是喷内脏，又是心脏停跳，又是喷精子，疲倦的土豆先生着实进入了某种幸福祥和的半老年痴呆状态，睡意飘飘然袭入中空神经节，他又有些记不得今夕何夕，此身何处了。　　菠萝女士嘟囔一声：“也祝你一梦醒来烦恼全无，老年痴呆。”　　土豆先生喃喃：“老年痴呆，忧愁不再……”　　菠萝女士咕哝：“咱将无咱，全世界都是咱……都是咱啊，都是咱……咱……”　　菠萝女士和土豆先生沉沉睡去。　　小叶子望着这个搞内脏攻击的怪东西。它身为动物却长着植物外皮，乍一看像个植物，尤其像个土豆——或者像个菠萝？再看看，它甚至连植物也不太像，它就像个东西，一截橡胶管子，一块塑料垃圾，紧贴在红树林根部，和无数海鞘同伴抱团挤在一起，密密麻麻蔓延开去。　　小叶子：“这东西从哪儿冒出来的？它自己跟自己吵架？”　　小耳朵神情严肃：“入侵物种，老年痴呆。雌雄同体，双重人格。”（文/伊雁声）

(XYS2023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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