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达乐队 永远对一件事情保持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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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受访者提供

达达刚解散时,彭坦想放弃音乐又苦于没有其他出路,游荡了一阵子,在音乐节上听到Supergrass乐队唱出 《Moving》 第一句“Moving, just keep moving”时,如大梦初醒一般决定继续做音乐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本刊记者 格林

编辑 | 杨静茹 rwzkyjr@163.com

全文约3720字,细读约需9分钟

达达乐队决定做一首新歌,在正式宣布解散的第14年。

第一天,在北京亚运村一个地下排练室,他们先花了很多时间来聊天。主唱彭坦是有意把排练节奏放慢的,在分别多年后,“大家首先要成为音乐上的好朋友。”

吉他手吴涛选中了一段产自2018年的吉他动机(乐段内部可划分的最小组成单位,是乐曲发展的胚芽)。那是2018年新年,因为难得乐队四人都回武汉过年,彭坦便找到一个排练室,叫上大家排练了三天,老歌交替期间诞生了几组新动机,而其中一组温和、抒情,适合重逢。

由动机发展出框架,经过收拾整理、完善细节、优化,歌曲完成。那么,歌名呢?

2004年,达达乐队在天津宣传专辑《黄金时代》时留影

黄金时代

2000年前后,武汉的乐队往往分成两大派:重金属,或者朋克。尤其后者更有名,比如生命之饼。

达达都不是。还在人异乐队(达达成立前,彭坦和贝斯手魏飞所在的另一支乐队,意为“现代人都在异化”,解散后他们俩成立达达)时期,彭坦试图和两大流派套近乎,他拿出自己新买的罗兰VS840录音机帮他们录母带,但朋克和重金属维持了他们一贯的作风。

后来,鼓手张明和吉他手吴涛看中达达的不同,加入乐队。

2000年,他们把积攒的几首歌拿出来,准备录制几百张唱片和磁带,取名《天使》,带去全国各地巡演。其中一张《天使》传到了华纳唱片高层宋柯、许晓峰手中,二人听过后当即拍板,随后马上飞到武汉与乐队接触。

2000年7月1日,达达乐队与华纳签约。在武汉音乐学院的签约仪式上,老狼、朴树等音乐人也一同出席。

签约后,达达成为中国内地第一支也是唯一一支签约全球五大唱片公司的中国摇滚乐队。在此之前,中国的摇滚乐队大多是叛逆、愤怒,宣告反抗,并生着消亡与生长两种力量。而达达——至少从最后呈现出的效果来讲——是阳光、活泼,相对平易近人的。

他们从武汉来到北京,原本打算地下发行的专辑《天使》经重新制作,于2001年1月上架。接下来的半年内,达达乐队与窦唯、许巍一同参加西安摇滚演唱会,获得了来自电台、榜单的17项音乐奖项,单曲《等待》由香港华娱电视投资港币近七位数赴港拍摄Video,然后接下IBM、MM豆等代言。

彭坦有干净的嗓音,吴涛有跳脱习惯的吉他,魏飞有温和的贝斯,张明有势大力沉的鼓。他们浑身充满活力,急促得甚至奔跑起来。

到北京之后,吴涛觉得到了不错的平台,张明准备大展身手,彭坦却陷入不知所措。

“(《天使》)里头接近一半的歌其实都是有愤怒元素的,《暴雨》是很愤怒的,《毛病》是很痛苦的,《玩偶》是很戏谑的,《荒诞》也是很暴躁的,包括最早写出《节日快乐》这首歌,其实也是源于一个讽刺,讽刺那种少不经事的傻快乐。但是没想到这首歌video拍完,整个宣传出来,那个时候你就发现大家是一个误读,好像真的在唱节日快乐,‘祝大家节日快乐’,然后就发现,这个事情好像跑题了。”

《天使》被误解,便想在《黄金时代》中证明自己,达达四人花了三年时间,从40首歌曲中挑选出11首,由彭坦、吴涛自己担任制作人,从下午进录音棚忙到深夜,不断录、改、录。

达达乐队旧照  图 / 受访者提供

专辑完成后有几个月时间,他们觉得一切充满了希望。可是不像《天使》,《黄金时代》的反馈来得慢且不理想。

它比《天使》内敛,“没有《我的天使》《节日快乐》那种特别少年、冲劲、比较轻松的歌”。取而代之的是专辑同名单曲里唱的那样——不知道是因为害怕些什么/或是觉得它还不够真诚的/面对这黑夜支撑着天空/我开始变得安静了/从前会去呐喊的/从前会去愤怒的/对着眼前黑色支撑的天空/我突然只有沉默了。

到后来,魏飞说:“也不知道我们改变到底是对是错。本来大家都觉得非常好的一张专辑,到后来我们自己都有点犹豫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很多事情都是自己消化,在那几年时间里,彭坦没有和公司以外的人交过朋友。加之华纳公司人员变动,许晓峰离职,达达乐队的排练、活动减少,低迷的气氛逐渐积累。

2005年,在鼎盛时期,达达乐队宣布解散。

Song F

因为觉得即使组起新乐队也无法超越达达所为,吴涛转向音乐制作,与更年轻的乐队一起完成作品。他乐于如此,也正好满足他的乐队情结。

有时候他觉得音乐是一种记录,“不管是对这个时代,还是对于个人。”

达达成立初期成员来来去去,吴涛是最后加入的。乐队解散后他把在乐队使用的那把电吉他放进琴盒,之后无论是与其他音乐人还是与彭坦合作,他都没有用过那把琴,91年产的Fender,他的第一把电吉他。

达达乐队旧照  图 / 受访者提供

张明在北京逗留了一段时间,做乐手,偶尔去录音棚帮打一次鼓,拿1000到1500元酬劳,当然这样的机会不多,有半年时间他也给朋友公司写剧本。

生活很快变得乏味并且难以为继了,张明决定接受武汉一家琴行教鼓的邀请,离开北京,“它都不能让我实现我向往的生活,我向往的生活是每天可以练鼓,但在北京做不到的。”很长时间里他只能练哑鼓——拿着棒子反复敲一块橡胶板。

他从初一开始学鼓,因为对张国荣演的那部《鼓手》着迷。他跑去书店买了本教材,倒扣几个大奶粉罐权当架子鼓。后来回武汉在琴行教鼓,他对琴行提出的唯一条件是能让他放上自己的鼓,并且可以每天练习3小时。

魏飞呢,去一家彩铃公司上了三年班,觉得不太合适又辞职。他在海边有一间公寓,那一片邻居中的音乐爱好者组成了一个小团体,男女老少,自娱自乐。魏飞常常去他们的排练室,练琴,或者帮其他的爱好者捣鼓。

他也常常梦到达达,一般是在上舞台之前,出现这样那样的小差池,紧张得像学生时代每一场考试。

2017年平安夜,一场一百多人的聚会上,魏飞与业余乐手邻居们演奏了收录于《黄金时代》的《Song F》,结束时,背后投出了他在达达时期的许多照片。

彭坦仍然活泼、会不断冒出想法,但其他成员都认同变化最大的是他——从任性变得更成熟。

达达刚解散时,彭坦想放弃音乐又苦于没有其他出路,游荡了一阵子,在音乐节上听到Supergrass乐队唱出《Moving》第一句“Moving, just keep moving”时,如大梦初醒一般决定继续做音乐。

2011年,他已经再次脱离唱片公司成为独立音乐人,在家附近租下一个排练室,叫它白房子。有一年时间他几乎每天都去那里,盯着大量音轨,然后找各路音乐人合作编曲。最后形成一张叫作《迁徙》的专辑,弱化词曲、使用大量配器。

“我要用我全身的力量告别傻白甜,所以我就做了《迁徙》。”彭坦曾在接受开眼采访时这样说,“我现在想起来,人生可能就一次,我觉得我这辈子可能就有一次会那样,之后再做就可能不是那样的状态了。那种状态是特别焦虑、紧张、密集、刺激、高浓度的。”

后来成为彭坦妻子的春晓形容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觉得这个人只有两个黑眼珠,什么杂念都没有的,一个很白的男人。

春晓对他产生极大影响,“我所有被大家看见的成就,都是她(的影响)呀。我自己其实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东西,现在也是这样,和达达乐队在一起。”

彭坦总说自己并没有经历过多么艰难的时期,最艰难也许就是达达早期,但是“我们的语言太匮乏,似乎提到摇滚乐就是特别坚忍,经历痛苦,其实不尽然”。如果要说达达的核心,其实是这几个人一直在一个事情上保持一样的天真。

浮出水面

在达达乐队解散之后,《黄金时代》缓慢释放出了它的能量。此后数年中,又持续卖掉了数十万张,《南方》被广为传唱,这是后话。

重组后达达乐队参加了三次音乐节,出席了数次活动,他们常常会唱《黄金时代》里那首《浮出水面》。

这首带有转折意味的歌确实见证了乐队的两次转变。

第一次是从武汉的地下乐队到北京的摇滚明星,那时候他们完成了《天使》,开始《黄金时代》,达达希望在接下来这张专辑中展示他们复杂、严肃、职业音乐人的一面,“能够真正的展现自己。”

第二次便是分别14年后的重组,他们对于达达会如何发展没有具体和远大的抱负,没有欲望,没有犹豫,一切只是“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彭坦仍然有干净的嗓音,吴涛仍然有跳脱习惯的吉他——时隔14年,他重新拿出那把Fender,魏飞仍然有温和的贝斯,张明仍然有势大力沉的鼓。他们决定把那首新歌叫作《再.见》——再次见到大家,也和以前说再见。

达达乐队旧照  图 / 受访者提供

四人第一次重新以达达的身份站在舞台上是在2019年7月份的仙人掌音乐节,为此,他们花了两周时间排练。演出前几天魏飞和彭坦说,他可能会很激动,可能会在台上哭。彭坦就笑他。到仙人掌音乐节那天却是恰恰相反。

说不清是紧张和亢奋带来的错觉还是真正失误,彭坦那天总觉得自己唱得不好,他在台上一直道歉:很抱歉今天唱得很糟糕,太激动了,然后一直在跑调;失联了这么久,很抱歉。

后来结束他和大家去喝酒,被朋友们搂着唱《南方》,他想如果有人拍下来,那他一定是得意忘形了,“一点风度和谦虚都没有”,之后好几天他都浸泡在这样的不清醒里,“傻开心。”

演出那天,底下有人举着一面黑色大旗,上面印着代表达达的图形,在两首歌的间隙,他们一齐大声喊“达达、达达、达达……”。

对于在台上的四位,这样的场景在十四五年前常常可见,但在这十四五年间已经远去。彭坦继续唱歌,魏飞去上班又辞职,吴涛为更年轻的乐队制作音乐,张明回武汉教鼓。张明信了佛,其他三位有了孩子,脾气里的急躁和任性都减少了一些。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好像突然感觉这个乐队其实从来没有解散过,“所有东西都不一样了,但那气氛居然让人觉得无比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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