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消失的记者们
一 2008年,我南下香港学习新闻。 那一年是多事之秋,许多重大新闻事件发生。当年还是学生的我看到许多前辈记者们纷纷赶往一个又一个新闻现场,发回了大量令人难忘的报道。然而当时我没有意识到,这可能是中国新闻记者最后的“黄金时代”。 我的老师钱 …
原创 于月 GIJN
GIJ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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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想参与2023年全球深度报道大会,但由于种种原因错过了机会?
没关系,我们邀请到参加了大会的一些记者、编辑和学者撰写大会手记,跟大家分享他们的参会心得。
这是我们发布的第四篇大会侧记,作者于月是非虚构写作者,也是2023年全球深度报道大会奖学金获得者。
过去三年,因为新冠疫情,我的生活和工作变得封闭。2022年在反复封控下,我没有出过一次差,绝大多数报道都基于电话采访,可以正常操作、发表的选题也越来越少。我感到自己的视野、对世界的理解在收缩,也感到了整个行业的消沉——同行们普遍倦怠,认为这份工作在我们的社会中已失去活力,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于是我申请参加全球深度报道大会,希望能和来自世界各地的同行交流,听听他们都面临哪些困难,如何度过,更重要的是找到解法,哪怕只是一些微小的提示。我想,活力和信心最终还是取决于一个问题:新闻还有哪些新的可能性?
创新的呈现方式
我受到的第一个启发来自一场名为《如何以创新方式呈现调查报道》(Presenting Investigations In Innovative Ways)的分享,两位《哥德堡邮报》(Göteborgs-Posten)记者介绍了他们的一个包括播客和纪录片在内的多媒体项目——《她的名字是》(Hennes namn var),它讲述的是一个19岁的女孩被男友用锤子砸死之后抛尸湖里的故事。
亲密关系中的暴力,这是一个常常被报道的主题,但他们说,你还可以用新的方式来呈现。
新方法的核心在于“视角”,首先是受害者视角。在案件发生后,人们普遍用“那个被扔进湖里的女孩”指代受害者,这意味着女孩不但被夺去了生命,并且会永远被以此记住、命名。记者们由此想到,要建立一种新的叙事,从受害者出发,“视角首先是她,她不是她死去的方式——她有朋友,有梦想,有悲伤”。
以受害者作为故事主角并不新鲜,但当记者们播放纪录片时,我才明白什么是他们口中的“视角”——镜头是以第一人称视角切入、推进的,观众跟随故事,像跟随女孩生前一样,和她的朋友一起去学校、走在路上、一步步滑向悲剧。直到她的妈妈发现她被杀,报警,但没得到任何帮助。这种叙事方式的特别之处在于,你不仅可以了解这个故事,还可以经历,你会很深切地体验到她们如何孤立无援,没能及时得到救助。
记者没有沉溺在个人叙事中而忽视公共议题。整个社会系统为什么没能挽救受害者?在这个系列纪录片中,每一集都有一个医疗、警察、社会服务机构犯错的案例——他们原本能阻止暴行,但没做到。
但在讨论这些问题时,片子仍然用到了创新的视角:在最后一集,记者出镜了,她原本的身份是记者,但最终揭开她的身份是其中一位受害者的朋友——她的女友也死于亲密关系中的暴力。
片子结尾处,视角又切换到了一位受害女性的母亲——她有很多问题想要质问当局。影片最后的影像是她坐在那儿,手里缠着女儿的头发,提出这些问题。片子放完,分享的记者说,过去作为调查记者,总是我们在追问公权力,但最后我们决定让受到伤害的人自己来说话。
这整个操作案例给了我很大启发,因为这样的选题并不罕见。特别是在我们的社会中,几乎每时每刻都有类似的事发生。我们往往觉得它们并不新鲜,背后的问题也不新鲜。但瑞典记者在面对“旧问题”的质疑时会说:这个问题至今没有被解决,那么它就是当下的问题,而不只属于过去。重要的是如何找到新的、更有力的叙事方式呈现这些议题,同时可能也需要去探索新媒介——《她的名字是》的呈现形式是视频和播客。它的确比文字更具备“让人听到当事人开口讲话”的力量。
播客《强迫婚姻》(Dipaksa Kawin)的封面
在另一场讲座中,印度尼西亚的广播新闻机构 KBR 主编 Citra Prastuti 也讲述了类似的叙事方法——从受害者角度出发的讲述。2022年,KBR 推出了播客《强迫婚姻》(Dipaksa Kawin),记者们采访了很多印尼童婚的幸存者,从中选择角色,同样是以受害女性的视角讲述,推动故事发展。除此之外,Prastuti 还介绍了一个创新的工作方式:围读。把文案大声读给同事们听,通过他们的即时反馈来打磨故事。
新闻专业主义的意义
让我收获了最多“干货”的一场讲座主题是:如何做好调查报道的编辑(Investigative Editing: Best Practices)。一是不久前,我刚开始尝试编辑的角色,实操中遇到不少障碍和困惑;二是这样看似“基础”的讨论,让我重温了日常工作环境中已渐渐淡化的新闻专业主义。
OCCRP(有组织犯罪和腐败报道项目)的创始人兼编辑 Drew Sullivan 强调了制定采访计划的重要性。他首先讲到了一个我们工作中的确经常遇到的情况:记者到处做采访但拿不到关键信息,花费数月还写不出报道,最后机构不得不放弃这个选题。他分享说,这实际上是编辑的失职,一个好的编辑应该确保记者先找到了支撑故事的核心信息,之后才可以做其他事。
第二个重点是关于主题。要不断提醒记者稿子的主题。关键不在于编辑要知道这些答案,而是因为不断重复能帮助记者理解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观看讲座《如何做好调查报道的编辑》录影视频: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WAKRJt_YUgU
我们也整理了这场讲座的重点,阅读微信文章。
墨西哥媒体 Quinto Elemento Lab 的编辑 Alejandra Xanic 则说,由于报道的主题随采访会不断变化,她会让记者写下来,像便利贴一样粘在办公桌上,每次在桌前坐下就能想到它。和记者沟通时她还会写笔记,记录本周记者得到了哪些信息、出现哪些问题、解决了哪些问题。笔记应该是一个可以和记者一起编辑的文档,记录下对话中提到的最重要的场景、细节、人物,以免记者在海量素材中,最终遗漏掉这些珍珠。
美联社副总裁 Ron Nixon 说,他会和记者坐下来,让记者讲故事。因为人们都喜欢听故事,而不是抽象的概念。并且,当记者只讲述概念,实际上是在讲已经自己加工过的思考结果,而编辑并没有掌握原始材料。编辑应该先倾听故事,然后再引导记者思考。
他提到一种做法叫“Line by line”(逐行编辑),就是坐在那儿一行一行地编,有时花费四、五个小时,因为要处理每一个因素。比如,即便记者写到某人是市长,虽然这是常识,编辑也要看到相关的来源——因为记者出错的地方总在细节上,因此编辑要逐行、再三确认看上去没问题的细节。具体到一句直接引语,要看到录音中的上下文,明白这句话的语境,再判断在文中是否准确。
坐在百人会场上听这场近1小时的研讨,我会不时感到自己受到的激励大过经验点本身,那就是: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多人在用这样的方式做这件事。专业主义并不过时,并且可能是让做报道这件事具备意义的唯一方式。
再小的空间里也要做事
最后我想回到最初申请参会的,那个最直接的初衷:我想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哪些同行和我们一样处境艰难,又怎样克服。为此我去听了一场名为“如何在艰难的地方做调查报道”(How to Spread Watchdog Journalism in Tough Places)的讲座。
来自孟加拉的记者 Hasibur Rahman 说,在他的国家,媒体做很多事都需要走一个官僚主义的流程,得到批准才能进行操作。同时读者也对媒体缺乏信任。人们普遍对新闻缺乏认知,生产新闻流程是什么,新闻的力量是什么。
一位在全球培训记者的专业人士的发言让人稍感安慰。她说来自政治和经济的挤压,是全球记者都在面临的挑战,不只在几个国家。过去两年,她访谈了全球各地的数百位记者,问他们是否感到压力在增加,是否觉得自己在危机中工作,几乎所有人都回答是。
那在这样的环境下还能做些什么呢?其实在这次大会中,一些海外同行,特别是来自亚洲地区的实操案例给了我一点信心。比如上文提到的叙事类播客,其实在国内也有同行尝试,但在传播上很难打开局面,也难以组建成规模的团队。但在印尼 KBR 的案例中,他们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没有专门的调查团队,只能在常规工作之余去尝试这件事;音频调查报道节目在当地也缺乏受众。但他们还是通过宣传,一定程度上克服了这些问题。他们深入大学,和学生就如何制作调查播客做交流;也深入社区,一起在 Instagram 上直播,讨论播客背后的故事。总之,他们在尝试用不同角度将一个播客推向不同社群的新受众。在尚可操作的层面,问题并不是完全无解。
至于我们都无能为力的层面,也许能用来支撑自己的就是一点信念。本次大会让我印象最深刻的瞬间,也来自 “如何在艰难的地方做调查报道”的分享。在几位嘉宾发言后,一位女记者站起来提问,说她来自阿富汗,在2021年塔利班接管阿富汗后,领导一家名叫“Zan Times”的女性记者编辑部,流亡到了加拿大。
“我们非常痛苦挣扎,”她说,她一方面忧心同事的安全。女性记者、在塔利班掌权的地方生活,晚上她想到这些就常常失眠、做噩梦;另一方面她找不到资金,常常无法给这些冒险工作的同事付工资。有时她挪用自己的钱,但她也有家庭,也要吃饭。她想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
一位嘉宾给她建议:可以把这种处境写下来。让编辑部所处的地方——加拿大的人们能更理解她们的困难。建立连接,也许能争取到支持。但这位嘉宾接着也遗憾提醒,众筹恐怕很困难,特别是在英语世界外,媒体很难获得支持。
另一位嘉宾说:“你不是一个人,这栋楼里有2134个人,我们在一起,我们一起工作来保护我们自己。我们会感到孤独,但我让自己积极的方式就是,今天我们是2134个人。”
这句话让我想到了半年前,香港一位新闻传播学教授李立峰在新书《阅读新闻:专业价值和媒体批判》中写到的一段话:总有人问我,还有人愿意学新闻做新闻吗?但事实是,即使在全世界环境最恶劣的国家,也有人还在做新闻。
作者于月,非虚构写作者,2023年全球深度报道大会奖学金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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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2008年,我南下香港学习新闻。 那一年是多事之秋,许多重大新闻事件发生。当年还是学生的我看到许多前辈记者们纷纷赶往一个又一个新闻现场,发回了大量令人难忘的报道。然而当时我没有意识到,这可能是中国新闻记者最后的“黄金时代”。 我的老师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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