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班文化的替罪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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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5日，浪潮软件办公室里悬挂的鼓励员工加班的标语在网上流传：

• “有空就去‘加班’吧，去完成那些我们还未完成的事。”

• “白天加白班，不瞌睡；晚上加晚班，睡不着。”

• “大家加，才是真的加，加班真好！”

• “他加我也加，想跑也跑不了。”

这已经不是浪潮软件第一次因“加班”引发争议了。2016年就据称有其员工爆料，公司要求员工申请自愿放弃年休假、实行996工作制，春节、国庆假期也须随叫随到。这家公司的加班文化出名到什么程度呢——有人将其股票戏称为“加班概念股”。

既然如此，那出现这样的标语，想来也不必意外。不过，此事经网上爆出后，济南市劳动保障监察大队也关注到了，次日就派人前去了解情况。三天后，浪潮集团在内部通报批评：这是综合与安全管理部员工于某私自悬挂的标语，已对其“不按程序办事及作风不严谨的情况依规作出相应处理”。

在这一通报中玩了个花招：把对“加班文化”的声讨，转化为一个程序上不规范的问题，找个替罪羊来结案了事。这回避了公司是否鼓励加班的质询，只是说标语系未经上司审核批准的“私自悬挂”。

老实说，看到这消息，第一反应本能地觉得太难以置信：这员工是有多惨，吃饱了撑的制作标语，还冒着违反公司规定的风险挂出来，被爆出后还受公司惩处——反正公司没有错，都是你们“自愿”的。

也有人因此讥讽：“这些员工应该是自愿被冤枉的。毕竟现在自愿的事情太多了，自愿被强奸、自愿被软禁、自愿被审查、自愿被隔离等等。”

不管你信不信，对公司来说，这事算有了交代，就此揭过去了，反正网络没有记忆，过些天也就没人旧事重提了。这也算是某种“中国式危机公关”：它并不期望你能相信，更不见得将危机的开诚布公处理作为变革的契机，而只是想以最快速度平息事态。

当然，这样的处置至少也说明一点：即便公司本身，也不敢公开说这样赤裸裸鼓励员工加班的做法是合理正当的。只不过现在受到舆论压力后，下一次它也许会学乖一点——至少尽量别那么留下白纸黑字的把柄。

我以前的本职，加班文化也很严重，但在办公室里看不到这种傻乎乎没创意的标语，那是一种更高级的“自愿”规训：你甚至可以不用打卡，但自己手头的活就得自己做完，哪怕你通宵也没人可怜。这里有一种个人主义的精神，要求每个人为自己负责，因而从来不会提倡“大家一起加班”——那根本没必要，也不见得效率就更高。

如果你发现工作多得根本忙不完，那么要想不加班，通常只有三种办法：增加人手；减少工作量（往往意味着推给别人做，当然更好的是改善流程环节）；又或是提高自己的工作效率。

什么都不改变，仅仅想喊口号、鼓励扎堆加班，情况是不可能自动变好的——反过来说，这样的改进方向根本不是效率，而是想要从每个人身上榨取更多产出。

看看近期爆出的一些新闻就知道了，国内企业似乎不约而同地都想着“极限榨取”，而非提升效率，是试图在工作模式不变、流程也不加改善的前提下，通过高强度的劳作和减少“摸鱼”来提高产出——例如国美监控员工上班时摸鱼情况，看视频、玩电脑游戏、上网聊天、听音乐。

不客气地说，这其实是一种相当原始的管理思路，因为说白了奴隶制就是这样：不需要发挥奴隶的主动性，也不考虑激励他们的创造性，只是用超强的外部压力不断鞭策他们少休息、多干活。即便这样的劳动强度能维持，它在本质上也是低效的。

当然，高强度的劳动本来很难让人心甘情愿，很多人确实不过是强自忍住。就像卡夫卡在《变形记》里写的，“我若不是为了我父母亲的缘故而克制自己的话，我早就辞职不干了，我就会走到老板面前，把我的意见一股脑儿全告诉他。他非从斜面桌上掉下来不可。”这大概是很多上班族都有过的内心冲动。

虽然这世上也有自愿工作上瘾的人（要不然就没有“工作狂”一词了），但在国内企业中大概极少——原因很简单，真正的“自愿”，必然不能保证每个人都如此选择。何况，如果通过强制能立竿见影地做到，那又何必花心思让你自觉自愿地卖命？毕竟就算PUA，也是需要花费很多口舌的。

这种做法要能奏效，有一个基本前提，那就是人们缺少选择：即便你被老板明里暗里强制加班，也明知加班伤身，可是你没有更好的去处，不敢撂挑子不干。传统时代之所以宫斗戏码不断上演，就是因为这种封闭的结构，一如我之前就说过的，如果无法摆脱这种处境，那普通人所能走的无非三条路：忍、斗、死。

现在，倒是有更多年轻人开始毫不客气地反内卷了。前些天看到有人说：

我宣布年轻人简直就是反卷人士。

大老板加钱让加班，6小时改为7小时，隔壁98年运营美女到点拎包直接走人。但凡有房贷车贷的同事都被说服了，唯独一群90后00后一股清流。

大老板在群里点名批评看似好欺负的00后，“多赚钱早买房，年纪轻轻不要游手好闲”。

我们00后美眉微信回复：“你这点工资还不够我身上一个包，你要开除就早点说，明天我就不用来了。” 

美曰其名照顾有家庭有孩子的同事，呼吁我们年轻人尽量上晚班，白班让给别的同事，我不乐意。我说，我晚上要回去照顾家人。

想上白班的同事问：你年纪轻轻要照顾谁?

我答：照顾我的狗，我的狗也是我的家人。 

在场整整三十秒没有一个人发言。

这看起来的确很解气，但这是胜利吗？那就取决于你怎么看了。

虽然这的确是年轻人所作出的反应，但看看留言就知道，在大多数人眼里，这既不是年轻人权利意识觉醒，甚至拒绝加班也不是每个人应得的权利，而只是一种特权——有钱人才能这样。 

根据这种看法，之所以有那么多95后能这样甩老板脸色，是因为他们不再像以往那样是白手起家了。如今，新入职的年轻人很多即便不是“家里有矿”，至少也有房有车，找份工作不过是权当避免无所事事，以至于有个梗说，“外企里开好车的都是前台”。

既然如此，那么这不过是“有钱的任性”，如果没那么有钱，那也只是“放弃自己未来的押注”，和权利意识的觉醒还不能等同——但这种说法难免忽视了一点：如果没有权利意识的觉醒，仅仅有钱就能让人对老板说“不”吗？那要多有钱才算是“真有钱”？

虽然很多人的潜台词都是“这没什么，我要有钱也能这样”，但事实上，这仍然是不容易的。即便你觉得这不过是特权，但要知道，“权利”在起初往往就是一种“特权”——中世纪的贵族所坚持的未经同意不得被额外征税等种种“权利”，并不是天赋所有，而是精英斗争的产物。

正因此，我们没必要去否认这些新迹象的意义，倒不如更多关注由此造成的变化：它能不能使更多人开始摆脱非自愿劳动？能否争取到更多权利让与？进而能否推动社会摆脱内卷？毕竟，现状再情有可原，但这不是我们只能这么维持它的理由。

维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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