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Stephanie Kelton共进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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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大学石溪分校经济学与公共政策教授Stephanie Kelton ©Kelton推特

**编者按：**新冠肺炎疫情对经济的冲击前所未见。不仅几个主要央行迅速注入了流动性，各国政府庞大的支出计划也已启动，在这一紧急状态下，央行与财政部的界线开始变得模糊，政府客观上已成了「最后贷款人」和「最后雇佣者」。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之前，围绕宏观经济政策的主流话语却是另一种模样，我们耳熟能详的是诸如「整顿好你们的财政、勒紧裤带、共克时艰、量入为出」等语句。纽约大学石溪分校经济学与公共政策教授Stephanie Kelton指出，这些看似理所当然的经济学「常识」其实是一种「迷思」，它们凭空构造出一个虚假的财政约束，从而阻碍了政策制定者作出更好的决策。

在Kelton看来，「如果一个政府能为其货币背书，那就不存在固有的预算规则来限制政府支出必须少于税收收入。」事实上，按照Kelton的说法，主权货币政府的支出根本不依赖于税收和国债。Kelton的这种想法是典型的「货币国定论」，又称为「现代货币理论」（MMT）。此一理论若被主权政府及其选民所接受，显然能为财政政策的实施打开巨大空间。从这个角度来说，各国政府应对此次危机的手法，已是对MMT的一次「大胆认证」。不过，MMT在实践中的可操作性和效果仍有待观察。

「睇望香港」翻译的这篇文章是《金融时报》对Kelton的一次专访，读者可以从中了解到Kelton对此次疫情的观察和思考、她个人的一些经历，以及她和MMT密不可分的关系。如果大家想更进一步了解MMT，也可参考「睇望香港」此前对人大学者李黎力的一篇专访。祝大家阅读愉快！

Brendan Greel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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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Stephanie Kelton出现在电脑荧幕上，我第一件事就是告诉她此刻我们全家对这次会面有多兴奋，而第二件事，就是听两个10岁的女儿凑到镜头前来纠正我。

自从我宣布将有一位神秘嘉宾与我们共进午餐，她们就很期待，不过是因为她们原本希望会是那位18岁的明星——Billie Eilish。

「让你们失望了，我要是Bellie Eilish就好了。」 Kelton说道。

Kelton是一位经济学家，现年50岁。在她荧幕上的这间（我家的）房间，近一个月来已经没有什么特定功能。我本想挂个书架，但对自己的木工能力实在没什么信心，最终挂了相框。我们接手的那架钢琴被堆在角落，无人弹奏。

由于我所在的马里兰州宣布关闭所有学校，现在这间房间便用来摆放一台台式电脑，供我的四个小孩使用。他们轮流用它来做功课，并不停关注着全国和各州新冠肺炎的确诊人数。

镜头那边，Kelton正在纽约长岛中部的锡托基特区的家中办公，住所不远处就是她所任教的纽约大学石溪分校。画面上只能看到她手握一个陶瓷马克杯。这就是我们商定的共进午餐的方式，也是现在所有人共进午餐的方式。

在普及现代货币理论一事上，Kelton承担着比其他人更多的责任。这个理论说的是：如果一个政府能为其货币背书，那就不存在固有的预算规则来限制政府支出必须少于税收收入。

如今，她也处于Eilish一样的高光时刻，不久前人们还经常四处飞时，她一个月飞好几趟国际航班，向世界各地政府解释为何不用担心「花钱」。

在当前这场大流行病所造成的骇人紧急状况下，「花钱」正是各国政府正在做的事。Kelton指出，保守党执政的英国政府很可能在接下来六个月内额外支出600亿英镑。

「他们刚结束了一场围绕着财政规则进行的大选，不过那已成了过往云烟。接下来，他们将会有巨额的财政赤字，但这完全不成问题。」

我们交谈一小时后，她将会如此说道。实际上，此刻的她正假装拙于应付电脑，于是把荧幕上的自己变成了猫头鹰、玩偶和机器人，引起了我的女儿们一阵爆笑。

Kelton不傻，（她知道）若想改变人们的观念，需要用他们能懂的语言。

ーー❷ーー

Kelton在现代货币理论中的角色，一如佛利民（Milton Friedman）在近半个世纪中对美国保守人士所扮演的角色一样——乐于对话、激烈、不知疲倦。有一群学者强调银行体系和金融在经济中的职能，她也是其中一员。2008年，英女王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质问，为何没有经济学家预料到一场全球金融危机的到来，Kelton心想：「等等，并不是所有的经济学家（都没预见）。」

Kelton的新书《赤字迷思》将于今年6月出版。©Kelton推特

过去十年，她承担起了繁冗的非学术工作——在电视、纸媒、播客上不断向美国及世界各地的政客重申自己的观点，还在纽约主持了一场相关的研讨会。今年6月，她的新作《赤字迷思》（The Deficit Myth）也将付梓面世。

孩子们安静了下来。Kelton掉转电脑镜头，给我看玻璃滑门外的大片草坪，一直向尽头的长岛海湾延伸而去。我拿出一盘昨晚剩下的咖喱扁豆，这是我刚从Mark Bittman的《如何烹饪一切》（How to Cook Everything）里学来的新菜谱。像发达国家的其他人一样，我也对保质期长的食品产生了突如其来的好奇心。

我问Kelton，是否会觉得自己的书来得不是时候——她想鼓励国会扩大开支，而国会已经这么做了。

Kelton是桑德斯（Bernie Sanders）的经济顾问，后者在刚过去的总统初选中不断被其他民主党人质问要如何为他的社会计划买单。现在，和英国一样，类似的对话已经终结。

美国参众两院已通过2万亿美元财政刺激计划，以应对新冠肺炎疫情。 ©Kelton推特

为了解决新冠病毒危机，民主党占多数的众议院和共和党主导的参议院可以共同决定想要拨款的金额：5600亿美元是针对家庭或个人的现金补贴；3500亿美元是提供给小企业的可申请豁免（forgivable）贷款；5000亿美元支援大型企业；此外还有更多针对医院及公共健康的援助计划。

这些构成了参议院多数党领袖麦康奈尔（Mitch McConnell）所描述的「战时级别投资」。

Kelton并不承认我所提问题的前设。她认为，重要的不是美国在「战争中」有怎样的开支，而是他们如何考虑「和平时」的开支。国会在此次新冠病毒大流行中的支出应该让政客们明白，不论何时，他们都能够这样进行开支。

「就跟绿野仙踪里穿着小红鞋的桃乐丝一样，你一直都有这样的能力，你懂吗？」她说。如果你想改变人们的观念，你还得善用隐喻。「我总是说，我们面对的不是债务问题，也不是赤字问题，而是语言问题。」她接着说道。

ーー❸ーー

经济学和社会学、人类学一样，都属于社会科学。这一学科并不存在定律，有的只是一串令人沮丧的思想史，不同的思想相互竞争：它们出现、失宠，然后再次得宠。经济学家就像中世纪的冰岛人，对他们的「族谱」如数家珍，一代一代地往前追溯。Kelton提醒了我她师从丹佛大学的Randall Wray，后者则是华盛顿大学明斯基（Hyman Minsky）的高足。

Kelton的学术「祖父」明斯基于1996年辞世，但其著作在08年金融危机后得到了复兴。他解释了为何经济景气时，投资的风险偏好更高；同时，他也不惮于研究批判令经济学家们惶惶不安的「货币问题」。

当其他博士候选人都打退堂鼓时，Kelton却在Wray的引导下也钻研起了「货币问题」。一谈起货币，Kelton的手便离开了马克杯，在我的屏幕上不停晃动。

大多本科生学到的货币史是「奇幻而久远的」，Kelton像在给孩子讲故事：「想象有这样一个世界，里面有两个鲁滨逊，一个钓鱼，另一个砍椰子树。」他们开始交易，紧接着为了方便，使用起了贝壳（作为交易媒介）。其中一个鲁滨逊可能向另一个借入贝壳，但这是后来的发明了。

这个故事将货币抽象化为另一套价值体系中的会计系统。政府可以借钱或征税，但他们不能创造货币。Kelton形容这种观点是「虚张声势」——经济学家们对那些未经理解就拒绝（某一观念）的人的通用羞辱。

她暂停了一会，跟走进她「办公室」的女儿悄声说话。我告诉她大声点也没事，我本打算营造一种在家当面作客的气氛，但隔着屏幕始终是另一种感觉。

在历史学家和人类学家的大量证据支持下，Kelton和她的前辈们相信，货币最初并非作为交易媒介而出现。货币是一种债务。人们在棍棒和泥板上刻下了债务，然后将棍棒拿来做交易。同样地，帝国也决定它的子民们对其负有纳税的义务，同时将信用支付予子民们，而这信用正是帝国接受的税收支付方式。

她坚持货币史很重要，因为如果你把货币的固有本质看作信用，而国家可以随心所欲地创造信用，那你就相当于拥有了一张许可证，供你开始思考一个国家可以如何处置它创造的货币。当一个政府有支出却没有税收，那并不意味着它在犯罪，它可能是在填补空白。

Kelton认为，联邦就业保障计划可以在不造成通胀的前提下，达到充分就业的政策目标。 ©Getty Images

我一直好奇，为什么Kelton会直截了当地把现代货币理论和联邦就业保障计划绑在一起。该计划倡议为加入的人支付最低工资。「这些都在明斯基的理论之中」，她解释，「就业保障是个『自动稳定器』。经济下行时，就业保障计划以最直接的方式将资金注入经济体——即使公司裁员，人们仍有一笔可支配收入。这样便能稳定经济增长。」

「即使是人们因躲避疫情而实际上开不了工的当下，你也可以把他们的工作视为『待在家里以帮我们（政府）压平疫情曲线，我们将会为你在家帮我们拯救生命支付一笔工资』。因此，即使在今天这种情况，就业保障计划仍然可以无限期地吸纳人群，恢复他们的收入。」

如果你觉得这听起来很激进，那不妨问问自己：当共和党主导的参议院和共和党的总统签署像3月那样的法案——在限期内补助每个失业的美国人600美元——这和明斯基的想法不是很像吗？

ーー❹ーー

2014年，Kelton辞去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分校经济系主任一职，转而出任民主党首席经济学家，参与参议院预算委员会的工作。

2014年，Kelton参与了参议院财政预算委员会的工作。 ©Getty Images

通过这份工作，她对国会议员的工作有了更多的理解。「我不觉得这些政客花很多时间思考，（他们会说）『天啊，我怀疑我到底懂不懂货币』。」这些政客往往寻求选民们能够理解的语言，即私人财务的语言。

「整顿好你们的财政，勒紧裤带，共克时艰，量入为出。」当政客们使用这些语句时，即使自己可能没有意识到，他们实际上已经采用了一套货币理论：两个鲁滨逊的故事。政府就像另一个家庭，像鲁滨逊一样借贷贝壳，然后面对经济学家们所谓的「跨期预算约束」，即现在借来的钱，将来一定要还。

要想讨论联邦支出而不落入这类语言陷阱是很困难的。「人们听到『赤字』就会想：『唔，那显然是应该被消除的东西』。」对堪萨斯城酋长队来说，中场落后14分（14-point deficit）是个大问题。「人们通常都这么想，所以说这是个语言问题。」Kelton解释。

提及酋长队是个精巧的话术，这说明了Kelton真正生活在堪萨斯城，同时也表明了她并非受训于那些出产知名经济学家的学校，这些知名经济学家提到的往往是新英格兰爱国者队和芝加哥熊队。Kelton明白，政治就像一出戏，而预算这门语言赋予了议员们机会，让他们扮演各自偏好的角色。民主党人喜欢扮演成年人，他们仍然认可二十年前克林顿执政末期美国的预算盈余。

Kelton假扮成一名自豪的民主党人，说道：「我们是财政库房的好管家，我们党恪守财政纪律。」她接着提起2017年末共和党提出的1.5万亿美元减税方案，她并不十分喜欢该政策，但这仍不失为一个对现代货币理论的大胆认证。没有人需要为减税买单，减税也没有造成通胀。

「我觉得民主党在利用预算达成目标一事上，不像共和党那样没有心理负担，」Kelton感到疑惑，「为什么就是不能扮演『圣诞老人』呢？共和党就这么干过。」

在听她谈论民主党之时，我留意到一个问题：她根本没在吃饭。我在她面前一勺又一勺地舀着扁豆，边吃着孩子们给我炸的土豆片（一个宅家新技能），但Kelton只有一杯茶。我问她，午餐呢？她说她一早上都在啃坚果和火腿，还不饿。始终是隔屏如隔山。

ーー❺ーー

政客们极其渴望有经济学家来为他们政策的合理性背书。想变成这些炙手可热的经济学家有几种方式：你可以是某主要央行的前行长，或是国际货币组织的前首席经济学家，又或者是白宫的经济顾问，你还可以是个诺贝尔奖得主。

Kelton并不符合这些条件，但对政客们来说，她的珍贵之处在于提供了一套更好的语言。经济学家们通常反感政客，认为政客的决策不可信，因为后者倾向于为讨好选民而进行开支。Kelton最基本的卖点就在于：我就是个经济学家，而我要告诉你（政客），这样做是没有问题的。

我问她，在过去一个月全球的疯狂开支里，是什么让她看到了希望，认为世界恢复秩序时，一切会变得不同。「从国会不止一次，而是三次的行动速度来看，他们对买单（pay-for）、赤字问题没有一刻迟疑……他们甚至没有向未来致敬的言辞。」

过去她四处演讲时，Kelton倾向于用钱如何在经济中流转的语言进行解释，而不是用家庭理财的那套观念。「我总说资本主义是通过买卖来运行的，一个人的支出就是另一个人的收入。但从我口袋里抽走每一美元的税，我便不再拥有它，也无法消费它，而这里的一些企业也无法将它收入囊中。」

在这套语言中，所有进行储蓄的人等于是将钱排出这个循环。她强调，偿还政府债务并不是一种美德，而是一种泄漏，货币由此脱离了经济体。「这就像失去了一宗买卖，谁想如此？」

我感谢Kelton抽空和我对话，而她坦言，由于我们不能亲身共进午餐，她本想开一瓶新年以后就放在冰箱没喝的香槟。我请她拿出来，她走开了，画面上是她窗外一片模糊的树海。不一会，她带着一瓶Piper-Heidsieck回到了荧幕前。

我迟疑得有点太久。这本是个美好的时刻，但请她在我面前开一瓶香槟好像有点怪。两周后，在报纸付印前，我打电话问她具体是哪款香槟。她说她不记得了，复活节的时候她和家人们将它一饮而尽。

•  END  •

**原文：**Brendan Greeley, Stephanie Kelton: ‘They’re going to have massive deficits. And it’s fine’, FT, 17 April 2020

**译者：**夜露死苦

**校对：**Leo L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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