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洗脑、拉人头,「教练技术」课程残酷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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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蔡家欣 王一然

**编辑 ****| **王姗

失控

唐丽君有个公开的秘密。许多人都知道,她曾参加过一次企业培训,在同事朋友眼里,那是销售经理的一次“镀金”。但她没和任何同事朋友提起过那次培训的内容过程,直到今年8月16日,一个女投资人意外去世,新闻内容里,详细介绍了一家名为里程LEGACY飞跃力的工作坊,并指出这类课程有“精神传销”嫌疑——这才是唐丽君沉默的原因,“怕人笑话”——大概五年前,她上过的那次培训课,和新闻内容说的洗脑方法高度类似,她没上完,学费至今没退回来。

无论生活还是事业,35岁以前,唐丽君一直掌握着主动权。她在东北一家生物技术公司做销售经理,每天负责业务关系维护和谈判,三线城市不低的年薪、四居室的大平层,爱人工作稳定,儿子在国外读书,唐丽君让很多同事羡慕,是那种“什么都不愁的成功女性”。

但焦虑像颈纹一样悄悄冒出。2016年夏天,北京的大客户来出差,业务讨论会结束后,唐丽君才知道自己一直负责维护的客户,被一个年轻女同事接管了,唐丽君找到总经理,质疑年轻同事对业务线不熟练,无法承担大客户的人际维护,结果被一句话堵回来:“这还往心里去,都多大岁数了。”

那年她35岁,眼袋越来越重,脸上的褐色斑点也多起来。她喜欢水粉色,但是丈夫总说“这都是小姑娘穿的”,她也不好意思再穿。丈夫喜欢聚会,常和朋友同事在一起烧烤唱歌,丈夫不在家,她很少做晚饭,如果过了半夜12点,她就坐在沙发上打电话,一个接一个,直到听到丈夫的声音为止。

最严重的一次,她打了十几个电话,丈夫大发脾气:“还能不能好好过?”唐丽君知道他喝多了,好声好气问:“我开车去接你吧?”

电话直接被挂断了。

让唐丽君忧虑的还有母亲的身体。父亲早就病逝,母亲60多岁,得了白内障,需要动手术,全靠她照顾。“那时候整宿睡不着,心里老是难受,就一下子感觉自己啥也不是。”唐丽君说,她兼顾医院和工作,掉头发严重,开始在网上找“没副作用的睡觉药”。直到一次在餐厅里吃饭,一道菜有些夹生,她跟服务员发了脾气,朋友有点惊讶:“你现在变得这么急呢?”

朋友鼓励她去参加一个“教练技术”培训课:“在港台很早就流行了,不光教企业管理,还能净化心灵改变自己。”唐丽君上网查了视频,里面有关于企业管理和成功学的内容,还看到有评论称上课之后变得更主动积极,“有些人很励志,分享的经历特别惨上完课都走出来了,就想去听听。”唐丽君说。

“启蒙班”说明会在当地一家酒店的礼堂里,同期学员大概几十个。导师戴着眼镜,穿着白衬衫扎领带,看上去很斯文,但声音洪亮,要求所有人关掉手机,并给每个人都发了一张白纸,要求大家每个问题写十条答案,问题包括:“你做过什么不负责的事?有没有说过谎,是不是诚信的人?你做过什么对不起朋友亲人的事……”

在“对不起亲人”的问题下,唐丽君写到“没多陪儿子”,酸楚霎时汹涌而来,“人在那个情绪里,就想赶紧学习课程。”

第一期学费4800元。教室位于一个偏僻老小区一楼,唐丽君走进去,窗帘都拉着,她和其他11个学员在同一小组,课程开始前第一件事就是上交手机,学员之间“没完成蜕变不能相互深度交流聊天”。

仅仅第一阶段“发现自我”,唐丽君就像“被脱光衣服一样”。从说明会开始,她写过很多问题答卷。因为抗拒上交手机,导师还和她单独谈过,认为她需要深度蜕变。小组里谁表现不好,搭档就要被罚蹲或者做俯卧撑,导师解释,这是在培养他们的责任心。

唐丽君逐渐习惯顺从,即使有想法,也“怕别人因为自己挨罚”。

课堂上还有一个类似“真心话”的环节,每个人都要上台喊出自己的心结秘密。导师要求唐丽君站在白板前说“我不是好领导,好妈妈,好女儿,好妻子”。唐丽君有点难为情,小声重复了一遍。“大家听见了吗?”“没听见!”唐丽君只好再次重复。“一定要大声!你在害怕什么?如果你连承认都不敢,你还怎么变好?”唐丽君闭上眼睛,声嘶力竭喊着重复了一遍,她擦了擦眼泪,被允许下台,“基本上每个上去的人都得说几遍,很多人都哭了。”唐丽君说,“就觉得自己被摧毁了,一无是处。”

在导师的帮助下,唐丽君“觉醒”了。她十分认可导师提出的“三个阶段”:发现自我,蜕变自我,升华自我知行合一。她相信,或许只需五天,生活的控制权将会再次回到她手中。

● 魏萌出事地点,位于北京光华soho的Legacy。

“突破之夜”

据不完全统计,北京、上海、深圳、南京、广州、南宁、济南等地都存在这类课程,至少有20多家,有的直接以“教练技术”命名,有的则以“管理咨询”、“企业顾问”或“文化传播”命名,名字不尽相同,但课程设置类似,大概都分为觉醒、蜕变、实践三个阶段。

这些主办机构宣称课程起源于“西方教练技术”,通过完善个体心智,发挥出人的最大潜能;同时和“东方传统文化相融合”,弘扬善孝等美德,打造“企业家的生命智慧之旅”。参与这类课程的学员,以企业管理者和销售员为主,偶尔也有老师和公务员。

2018年,在山东某风景区酒店内,陈言至今印象深刻,两个清脆的耳光“啪啪”落在一个中年男人脸上,打人者是一位50多岁的光头男性,穿黑色夹克,一边打一边问,“这两巴掌是为了打醒你。是我打你吗?不是,是你自己的不尊重打的你。”

中年男人继续被8个人围住,摁在地上,中间为首的打人者继续大喊,“这是你的成长机会,你不能放弃掉。”昏暗的会议厅里,窗帘被拉得严实,灯光也只留下几处,厅前挂着白底黑字的横幅:自我超越,不容苟且马虎。“那简直就是一个灵堂。”陈言说。

● 会议厅的横幅。讲述者供图

当天是二阶课程的开班日,“蜕变”开始了。带头打人的是导师,其余8个是教练,每人看管2-3个学员。

陈言也不可避免地被打了。导师让学员说出心中的不满,陈言提到和父母的矛盾,直接就被扇了两个耳光,那位光头导师训斥他“不遵守孝道”,“乌鸦尚知反哺”。那天,除了一位刚做完医美手术的女性,全部人都挨了巴掌, 那样的氛围里,陈言竟觉得“说得有道理,打得也有道理”。

谩骂、暴力、否定充斥整个二阶段的课程。在这个5天4夜的集训里,他们经历的还远远不止这些。更疯狂的行为也在进行,并美其名曰“突破自我”。陈言被要求到街上乞讨,在农户的鸭圈里捡盘子,到商店讨要两卷卫生纸;有人直接到垃圾桶捡东西吃;内向的女生被要求穿上丝袜和裸露的服装,在会场扮演妓女。

所有的疯狂在“突破之夜”到达顶峰。这是二阶课程的必经环节,通过剧烈的体力和精神消耗,让学员产生脱胎换骨的感觉,从而更加信任这套课程。陈言回忆,那天晚上,每个学员挥着拳头,一边向上跳,一边喊出心中的秘密。一个接着一个,不断重复,整整持续一个晚上。他也跟着所有人又跳又喊又哭。他事后回想,来不及思考和周围人的带动,是自己陷进去的原因。当时,一个女生讲了自己的流产经历,一个男的又说自己吸过毒,“连这么私密的事情都说了,你还有什么不可以说的?”

同在2018年经历“突破之夜”的还有江苏的杨柳,那一晚,导师要求每个人对着椅子宣泄。在昏暗的灯光和导师的刺激下,周围有人歇斯底里,有人嚎啕大哭,还有人举起椅子就摔。

杨柳出于好奇来参加这个课程。一个从来只会邀请她喝酒吃饭的朋友,竟给她送了一本书,这触发了她的好奇,“是什么改变了一个人?”

刚开始上课,杨柳几乎全程游离于外。教练们尝试过许多方法,比如,两个教练亲自“押”着她到别组讲自己和他人的缺点,“就像被押着去批斗一样”。她实在做不到,被教练批评自私,对不起其他学员的真诚和付出。

让她产生情绪波动的是一个模拟沉船的“催眠游戏”。假设所有人在一艘即将沉没的游轮上,每个人有30秒决定是否逃生,可以将手中的生死票投给别人或自己,得票最多的两个人最终存活。杨柳是“幸存者”之一。当看到其他人都躺在地上,身上盖着白布,悲伤的音乐响起时,杨柳愤怒地哭了,“你们为什么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事后她回忆,“大家都在哭,就像看电视剧会被带动。”

第二阶段的课程属于封闭训练。所有人手机上缴,无法与外界联系。每天早上7点集合,凌晨2点才能休息,连续几天的体力支出和情感投入,都让人疲惫不堪。饮食还不规律,有时活动时间紧,盒饭也没来得及吃。杨柳明显感觉身体受到影响,胃口变差了,连续几天便秘,还有学员一下瘦了好几斤。

● 突破夜之后,往期学员为新学员准备了水果点心,欢迎他们加入这个“大家庭”。讲述者供图。

“不管你做什么,我都说你不行”

作为教练,孙恒伟内心经过千百遍的自我质疑,首先就是对学员辱骂的这种教课方式。面对一群素昧平生的人,他如何骂?后来,他找到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骂只是引子,要引导你触发情绪,“目的就是要把他的情绪调动出来”,孙恒伟说。

在广州一家机构做教练的六年里,孙恒伟见证过无数学员的“蜕变”。一个深圳的小伙,来的时候头发留得老长,浑身邋里邋遢。课程结束后,他主动剃平头,开始穿正装。孙恒伟就觉得,这人看着有正义感了,更积极向上了。

这让孙恒伟产生成就感。他声称这份教练工作带有半志愿的性质,只有到第三阶段,每个月才有1000元左右的补贴。但他还是辞掉了原有公司的管理岗,“外面的那些工作,你是没法有那种成就感的。”

孙恒伟参与的培训课程,大都非常激烈,“不破不立,讲道理没有用,激烈的训练才能破除他的价值观”。学员进到这个课程,不管是坐着,站着,说话,或是不说话,都要被骂。“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吗?你有点钱怎么样?你看不起人吗?”——这样的话语,在孙恒伟看来已经是最温和的方式了。

他笃定一个培训理念:不管你做什么,我都说你不行。在他看来就没有无懈可击的人,“只要有社会经验的人,多少都是有痛点的。”这些痛点,就会成为培训的突破口。“解决了,人生的底层观念就会发生变化”。至于是什么样的价值观,他只能含糊地解释为“仁义礼智孝”,以及积极面对生活的态度。

这种激进的授课方式,招来极大的争议。DCM董事总经理魏萌去世,曾有网友透露,魏萌是在“一个四人辱骂一人的互动环节中情绪激动引发状况而不幸离世”。随后,魏萌家属发表声明否认相关说法,“网络上的信息已经严重失实”。

但是,根据已有判决书,确实曾有学员在参加教练技术的课程中出现意外。2011年,在昆明的一堂教练技术培训课程中,一名33岁的女子当场精神崩溃,后被云南省精神病院诊断为心境障碍——超狂发作。2014年法院判决,培训课程对诱发受害人的精神疾病有直接的因果关系。

孙恒伟认为,这些意外属于人为操作上的失误,课程不应该为此背锅。现场激烈程度的把握,取决于导师的调动和判断。他举例,深圳曾有一个女导师,因为过度刺激学员,被学员打到住院。

事实上,很多教练并不具备相关专业资质。国际教练联合会(ICF)是全球较具权威性的教练认证机构,总部位于美国。据ICF官方报告,至2021年4月中国大陆持有认证书的教练共837人。孙恒伟称,外企会更加在乎这类证书,但是像国内的民营企业并没有这方面的严格要求。

不同的平台会设置自己的准入规则。孙恒伟以前所在的平台规定,成为教练首先是要上完三阶课程,其次,要分别在一阶和二阶的课程里当过5次助教。孙恒伟不认为资格证书有多重要,“这个行业负面新闻太多,拿了也没用”。

针对这种不职业化,杨柳表示出担忧。在第二阶段的课程里,一个男同学提到自己的孩子死于疾病,一个男同学讲父亲早逝后,自己被霸凌的童年,在小树林被人围打的遭遇。“这些都是一辈子的伤痛,要由专业的心理医生慢慢引导。”令她不满的是,培训现场一味地要调动、宣泄情绪,却没有设置专业的心理医生。

这些课程所需要的,也许只是骂人的本领。结束三阶课程后,杨柳始终没有别人所说的“脱一层皮”的感受。出于好奇,她又跑到一位激烈的导师课程里当助教。这一次又失败了,因为没法像孙恒伟那样骂人,杨柳当场被导师赶出来,骂她“只在乎自己的感受,却不支持眼前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但她不得不承认,周围同学确实产生了变化。一个女同学进来时抱怨家庭,离开时笑容满面。还有一个女同学,丈夫屡次出轨,她处于想离婚又不甘心的状态,从这里走出去以后,她欣然接受现实,回归家庭生了三胎。

孙恒伟后来迫于经济压力,离开了这个行业。如今就算面对这些质疑,他也没有太放在心上。“你不用质疑它,在心理层面它真的帮助过很多人。”

● LEGACY的回应信息。

代价

突破之夜结束后,陈言曾经有过新生的感觉。那晚,会议厅第一次灯光大开,桌上摆满点心,看着周围一起哭过的同学,陈言仿佛被淬炼过了。他对这些同学生出了革命般的友谊,决心上完第三阶段课程——实践,具体内容就是“感召”,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拉人头:在指定的时间里,每个人必须要完成3-5个的人头任务。他自己就是母亲以“断绝关系”作为胁迫,发展进来的。

唐丽君还在“蜕变”时就提前接到了这项任务,导师解释这可以“给三阶段学费打折”。她想到了离异单身的妹妹,没有工作整天在家里刷视频,觉得她需要改变。但妹妹觉得唐丽君加入了“传销组织”,质问她:“这跟以前那些卖完美天狮的有什么区别?不就是挣人头钱!”并强调如果唐丽君再不退课就绝交。唐丽君反问:“你不觉得你的人生很失败吗?”妹妹不再回复,觉得她被洗脑了,还把她踢出了家庭群。

事情最终闹到患眼疾的母亲跟前,老太太哭着劝她:“有啥心事不能跟妈说呢?”唐丽君不得不停止上课,她觉得委屈:“都指着我挣钱,谁关心我到底高不高兴?”但两万左右的课程费已经交了,一分不退。

学习的课程没有给唐丽君带来任何改变,唐丽君有时也怀疑是不是被骗了,但她宁可相信是自己没坚持到“蜕变”。直到今年8月,看到新闻,大量课程内容相继曝光,唐丽君才承认“当时鬼迷心窍了”。

被强迫发展人头的还有杨柳。最令她反感的是“24小时感召”。小组被关在一个房间24小时,给通讯录上的所有人打电话。教练拿着刷卡机在一旁等待,一旦有愿意加入者,学员就可以当场刷卡垫资。一个女同学是家庭主妇,实在找不到人,只好给丈夫的客户打电话,最后惹得对方不快。

杨柳想退出,但其他城市的同学专门赶来,从早上5点待到晚上直接驻扎在她的办公室,每天还有各种同学过来劝说。她耐不住烦,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有的学员甚至在教练的撺掇下,网络贷款1.5万,还有一个大哥因为完不成任务,被教练围着骂了一整天,最后还被剃了一个光头。

教练孙恒伟不认同这种做法,他否认外界认为的教练从中抽取利益的可能性。在他看来,教练也是这个游戏里被套住的一个环节。在那个氛围里,教练的责任感就是要支持学员,让学员成功。“如果学员没有达成目标,或者心灵受伤,你这个教练就是失败的。”

迫切的拉人头方式让“教练技术”争议颇多。早在2018年,这种模式就被质疑为“新型传销”,当时深圳众鼎商学院因“通过非法有害培训实施精神控制的传销”,几个嫌疑人被深圳警方以涉嫌强迫交易罪逮捕。

对很多已经陷进这套模式的人来说,他们还在承受巨大的代价。很长一段时间,陈言都沉浸在课程的那套模式里:什么都要尝试,什么都要订一个目标。直到他算出一笔帐,包括母亲缴进去的2万块学费,他已经为这个课程掏出将近7万元。他意识到这种付出,和那些人生收获“完全不成正比”,而且“那个老犊子(50岁的光头导师)凭什么打我?”

但是,他的母亲走不出来,彻底迷失于这群人的“友谊”世界。60多岁的老太太跟着同学去整容,纹眉毛做丰唇,总是被人捧着上各种课,几天联系不上人。母亲至少花了30万。如今,就连陈言的父亲也陷进去了。他也不劝了,只希望不要再影响自己的生活。

这次,“教练技术”重新走上风口浪尖,杨柳又想起了三年前的经历。当时如同“一家人”的同学之间,产生了情感纠纷和借贷问题。她和一个男同学聊起过往,对方只感慨地说了一句,“都过去了”。事实上并不是。这几年,在课程的影响下,这个男同学盲目信任自己,多次创业失败,如今离婚还落得一身债。

已经40岁的唐丽君做了两年多的“半家庭主妇”。课程摧毁了最后的自信,如今她接受了现实,自己这种高中学历的销售经理,不管经验再丰富,还是要被更年轻漂亮的人取代。只是那笔没退回来的学费,相当于母亲现在的养老院大半年费用,她变得更节俭,连新衣服也很少买。

刚停课回家后,唐丽君没有以前爱说话,总是偷偷哭,她学会了抽烟,有时要靠喝红酒才能入睡。和丈夫的争吵仍然继续,有次她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早想离婚?”丈夫没说话,摸了摸她额头,以为她发烧了,又在胡说八道。

(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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