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波|妙峰山古香道,贫贱生命中的盛典 | CareerEng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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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标题:妙峰山:一路香道人世间
京西妙峰山的娘娘庙始建于元代,兴盛于明清两代。其香会在明清及民国时期,是京城最盛的香会,每年香会期间都有好几万人来此进香,“妙峰古香道”曾是旧时人们去妙峰山进香的主要道路。
如果从明朝末年算起,妙峰山古香道也有300年了,当然主要的六大香道不是一天就走出来的,但应了那句名言,世上本无路,人走多了便是路。自北京城及北京南郊、北郊起始的香道,依方位和习惯分别称为岭西道、南道、中南道、中道、中北道、老北道。其中,中南道香客极少,废圮已很久。
妙峰山香道
我经常会翻看当年的老照片,赫达·莫理循和西德尼·甘博记录了众生朝山的影像,贫瘠到衣衫褴褛的民众、带着枷锁的囚犯,几乎很难找到一张营养正常的脸,我会为百年前的京津华北人民的贫穷而惊讶,也为一张张从心底开出花的笑脸而感动。在如此艰辛落魄的人生里才能找到信念的可贵,以及他们相信他们憧憬的未来有灿若云霞。
妙峰山香道
香道上赎罪的囚徒
我想,如果把民间的神祇崇拜简单理解为迷信并不能解其深意。多么贫贱的生命也有他心目中的盛典,和他们亲身体验下的生命的辉煌,从这一点说,无论贫贱富贵,无论生活烦恼,努力向前攀升,这一趟上香路,就是香客们一次次精神上的虔行。
一、缘起万缘同善茶棚
某日,我在门头沟永定河西岸的琉璃渠村,发现村西北角有“万缘同善茶棚”遗址,茶棚有百年历史,属于原妙峰山香道茶棚之一,其规模之大,房屋瓦舍之气派,令我一扫茅棚草屋的茶棚概念。
在历史上妙峰山六条香道总计80余茶棚中,重建的不算,这或许是保存最完好、建造精美、面积最大的了。它占地约两亩左右,坐北朝南,为一庙宇式院落。主殿面阔三间,进深两间,共六间勾连搭式。前三间为卷棚顶,后三间为硬山调大脊顶,上覆绿琉璃瓦。山门为乌木栅栏门,门外两侧墙壁上镶有精美的缠枝莲纹琉璃斗方,内嵌“万古长春”。
万缘同善茶棚
原来茶棚里供奉一尊琉璃观音,已不知去向,有说文革时期被砸毁了。不过,前些年出现在拍卖市场的一尊琉璃韦陀菩萨像,工艺上乘,琉璃饰面华丽惊艳。对照老照片,严重怀疑此像正是从此地流出,被英国人取得,在海外流转。
摄影师甘博在1924年拍摄的万缘同善茶棚里的琉璃韦陀菩萨
疑似万缘同善茶棚的琉璃韦陀菩萨出现在拍卖市场
在民间用如此大量琉璃瓦造屋造佛像极为罕见。询问村人,得知建此茶棚者,正是传统琉璃世家——山西赵氏家族。
话说打忽必烈建大都时期,有山西榆次县赵姓家族进京,入皇家琉璃作坊,烧制专供琉璃砖瓦,延至明清,为京城皇家贵胄提供建造宫殿楼阁覆面的上等釉彩砖瓦。乾隆年间,隶属朝廷工部的琉璃局从城内的琉璃厂搬至永定河西岸,采九龙山坩子土,汲永定河长流水,继续制造官需建材。今天“琉璃渠”这一村名便是从“琉璃局”演化而来。赵家便在村子里落户扎根,成为村内大户,迄今已至三十五代后人。
烧制琉璃砖瓦有极高的技术要求,即使算作成功的一窑,最多达到百分之八十合格率。生产过程不但要求技术高超经验丰富的师傅,而赵家更是掌握最后阶段上色配方。为了固化融流度和艳丽色彩,赵家秘不示人配方比例。这个配方里有毒性极强的物质——铅,赵家工匠完全依靠经验掌握,零距离配置,这严重损害他们的身体健康。据说,接触这最后秘笈的赵家男人几乎都是短寿,而且子嗣稀薄,甚至没有儿女。所以只得是过继同辈兄弟的儿子,继续维系秘方传承。后来改用硼砂替代,不过他们始终认为不如原来用铅粉色彩艳丽牢固。
这让我联想起在颐和园后山看到的五彩斑斓多宝琉璃塔,乾隆年间制,快三百年了,夕阳余晖中光彩灿烂,宛若新生,原来固化这种美丽的色彩是用健康和生命的代价取得的。
多宝琉璃塔
话说赵家在光绪年为西苑三海烧制琉璃建材时,有些剩余,经过向工部请示,获准可以自行使用。村里老人说赵家可以使用这批砖瓦是得到慈禧太后恩准的,我有点怀疑慈禧还用管这等琐屑小事,不过看到同善茶棚正房檐下的和玺彩画的确不是一般,它本是皇室贵胄的专属,工匠人家使用这种规制的彩绘,有逾制之虞。
**百年前的赵家,在通往妙峰山的香道上开茶棚,襄助上香信众也是苦心做功德,祈冀佛国琉璃世界光耀人间,佑护众生平安喜乐。**而正是万缘同善茶棚的建成和启用,微调了一下妙峰山南线香道的行走路径。
老茶棚照片
原本,香客们不渡浑水(永定河),而是沿三家店北上,过军庄向西至陈家庄上山,因有琉璃渠茶棚的名气,很多香客便从三家店渡口过河,至万善茶棚歇脚,有车马的可以寄存车马在宽敞的大院子里。然后简装前行,再到河岸,二渡浑水。龙泉雾口岸在进香时有免费渡船专门运送香客,上岸后便是陈家庄了。虽然这条线路要两次过河,但实在是茶棚主家乐善好施,真诚为过客服务,还可以寄存车马,且这条线路裁弯取直,反而距离短了些,所以后来走南线的香客便分流了许多走琉璃渠村,也使茶棚名声大噪。
赵家虽有成功的事业但毕竟隐痛于心,而拿出财富积德行善也是可贵的觉悟。
今天茶棚
二、王三奶奶是个活神仙
**京津一带,王三奶奶是民间信仰中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有的说她本是京东人氏,19岁嫁给一个王姓排行老三、以农为业的人。王三奶奶本性慈善,能为人“了灾治病”,“引以康乐”,大家称她为活神仙。
她78岁那年,骑着毛驴到妙峰山进香,一不小心跌入山涧摔死了,朝山的善男信女说她是“成仙飞升”,故对其加以供奉;还有说王三奶奶是天津人,为一大户人家的老妈子,懂得为人治病和一些巫术;传说最多的是说王三奶奶来自北京妙峰山,有一年骑毛驴来天津,进天后宫后就成了神,没再出来。
我曾经数次去大觉寺后山、徐各庄村北,寻找王三奶奶墓地。后来一位森林防火哨卡的大姐(原徐各庄人)告诉我,有不少天津人问过,她认为在某个院子里圈着不让人看:“就是啊,为啥把人家坟给圈起来呢?”其实,我知道她说的地点正是早先的徐各庄关帝庙。
在以供奉碧霞元君为主尊的庙宇中,我们往往会看到另辟小殿一间祀王三奶奶,如北京的妙峰山、慈善寺等。天津的天后宫,主供天后娘娘(妈祖娘娘),也为王三奶奶留着席位。庙宇里她的形象往往是人间老妇,旁有一黑色小驴为伴。学者们认为这是北方人民对碧霞元君祭拜的一个分支,我认为,甚至是一个比较重要的分支,因为较之虚无缥缈的神仙,王奶奶为真人真事,拉近了人与神的距离,是民众笃定凡人登仙的一个特例。
王三奶奶的塑像
**妙峰山香道的老北道以天津香客行走而闻名。**天津人朝拜妙峰山正是为了他们心目中的神仙奶奶——王三奶奶,所以说,天津人是这一祭拜的缘起。出于虔诚,天津信众不惜重资修建了八座茶棚,也有人认为是九座,是因为把贵子港和苇子港当成两座茶棚,实为一座的。
同时,富有诗意情怀的天津人还偏好供灯,喜看光明照耀香道,似银蛇舞动,幻丽如梦。供灯的习俗他们坚持了二十年,祭拜完毕便将灯笼置于北安河的寺庙里,留待来年。后来他们还给香道临时装置过汽灯,令不舍昼夜前行参拜的香客明亮欢喜。
金秋的老北道
香道老北道在众山之间
徐各庄尽头就是中道上山路,过观音庵遗址继续向上行100米是关帝庙残址。关帝庙也叫老爷庙,也叫“敬善长春茶棚”。在残址偏东一点地方有王三奶奶墓,不过这个墓是重新修的。前些年,有一位冯维龙先生在墓地附近取土时,挖着挖着,偶然发现两方与王三奶奶坟茔有关的碑石,这位冯先生素来知道王三奶奶事迹,内心崇敬,便将两块碑石立起,重修墓地。
王三奶奶墓地
其中一块墓碑是同治碑,碑额上刻“万古流芳”,碑身正中为“王三奶奶之墓”五个大字,左边刻“创化施主建立茶棚”,右边落款为“同治十三年孟夏敬善长春众等重修”。另一块墓碑为光绪碑,无碑额,碑身上镌刻着“王三奶奶,弟子富顺敬修,光绪壬辰三月吉立”。
同治碑告诉后人,王三奶奶在1874年的农历四月某天倒在这条中道上的,有信众便将其遗体移至山下,葬于“敬善长春茶棚”东侧,这是因为“敬善长春茶棚”正是王三奶奶创办的,她数年坚持在这个茶棚给人施粥送水,并顺带看病。
严格说,王三奶奶不是一位民间医生,她是兼有巫与医的那种人,有某种超出凡人的预知能力可以为人卜算,或者用某种奇妙的方法妙手回春,所以在民间她成为被尊崇为神人。
除了在妙峰山金顶娘娘庙主殿的西侧殿,在天津天后宫潮音寺的南配殿、天津西郊的药王庙等诸多庙宇里供奉都供奉着王三奶奶的坐像,民众来膜拜,以期保佑无病无灾。在天津民间有歌谣:“摸摸王奶奶的手,百病全没有”“摸摸王奶奶的脚,百病全都消”。天后宫内供奉的王三奶奶雕像,信众过去都要去摸摸其双手,明显是亮晶晶的。
据我所知,过去,罹难于中道的人最多,除了前面的王三奶奶,1899年的农历四月某日天气突变下起了暴雪,一夜之间在这条山道上冻死的人有60余位,这让我感觉不可思议,因为这是最短的香道,我今天攀爬的话,即使慢慢爬,3小时也差不多了,翻过山峰,很快便是涧沟村,所以,死在这条路上的人之所以众多可能也是因为掉以轻心,认为用时不多的路途没有太大风险,缺乏衣物食品准备。而最近些年,我偶尔会听说出现爬山事故的不是来自中道,而多为北道,尤其从凤凰岭一带上山,失足落崖的情况,去年就曾发生一起,几个月后寻到的遗骸已成白骨。
香道上的终点村庄:涧沟村
“妙峰山香道中道”是在进入民国之后最先衰落,有可能与1899年那次大灾难有关。据1925年北大顾颉刚教授率领的田野考察团观察,进香客已基本走中北道(也就是今天阳台山公园里那条路)了,中北道每天走几千人,而中道只有几十人而已,已然是“荆棘路”。这和今天的情形大致相同。
这个变化是很难理解的:路途最短的香道却被遗弃。或许是因为它过往的惨烈故事?
三、香道上的欢乐凡人
今天,每位参访妙峰山的游客,都会见到山墙上一幅巨大的老照片,是一位正在做活计的老鞋匠,手中忙活,抬头看着镜头,面容风霜但目光慈悲平和。这是早年间的义工,是当年的民间花会为香客义务服务。
妙峰山老鞋匠
这位老人是谁?有怎样的身世?谜底在照片公开后被揭开。这位老人叫孟宪林,光绪年间出生,住家右安门,但平日在护国寺给人缝补鞋子,过着勉强糊口的生活。但这样最穷苦的底层人却在每年的妙峰山朝山活动中参加某类为香客义务服务的工作。他加入的大约是著名的“缝绽老会”。
据学者记载,1925年有三家缝绽会在为香客服务,分别是“缝绽老会”、“万寿善缘缝绽会”和“公议志善沿路缝绽盛会”,集中了京城补鞋匠为磨破了鞋的香客们缝补鞋子继续出发。这类组织与其他奉茶奉粥等花会一样,属于大规模的有组织的义务服务团体,他们既是无偿行善事同时也是虔诚的香客。
老人的照片形象是被他的后人发现认出的,他的后人白美兰女士是“亲朋同乐清茶老会”当年会首白德山的女儿,虽然白女士的母亲已不在世,但她的姨妈还在,姨妈一眼认出这是自己父亲,也就是白美兰的姥爷。这是老人唯一存世的照片,说是老人每年农历四月都要上妙峰山,1958年82岁高龄去世。
百多年前的仲春之季,大约每年农历四月的前半月,每天呼啦啦会从京城西北的大山下来许多头戴花朵的人,男女老幼不论贵贱,当然不是鲜花,是一种手工制绒花,别在脑袋上,人人顶着花冠,游动于大山春色中,飘逸在永定河清波上,甚是好看。这种戴花下山的人,称为**“带福还家”**,这是上了妙峰山金顶拜过娘娘的虔诚香客才获得的资格。
从老照片我看到衣衫破旧的平头百姓戴着花在笑,一些外国旅行者,譬如拍摄了大量妙峰山进香照片的西德尼·甘博和某传教士咧着嘴略带羞涩地甜笑——他们头戴绒花,感染着中国式的信仰。
戴花下山的普通人
渡浑水的戴花外国人和一个可爱的中国小童
**1925年农历四月三十,以北京大学顾颉刚为首,孙伏园、容庚、容肇祖、庄慕陵(即庄严)等五人妙峰山考察香会,被认为是中国民俗学田野调查的开端,因此妙峰山也被称为中国民俗学的重要发祥地。**他们将此次民俗考察连同后续一些人士对妙峰山宗教活动人文地理的观察,集结成集,出版《妙峰山》一书,对后续百年的中国田野调查影响甚大,迄今仍时有关于此次活动的研讨会、纪念会等,妙峰山香会现象研究始终是一个民俗学热点,始终保持温度。但是,我始终感觉知识分子们与香客之间有一层隔膜,对于情感上的深入及心灵上的感应则有着矜持的界限。
譬如,一众长袍马褂的斯文先生混迹于三教九流众香客中,因为舍不得一枚大洋雇肩舆,他们爬山爬的也是灰头土脸汗流浃背,不过还是自带清流的矜持,到了茶棚也不懂规矩:先叩拜娘娘再歇脚喝茶,难免被茶棚主人小视。破衣香客进棚磕头,礼赞娘娘,主人便击磬应和,意思是您虔诚,知识分子大概拜的毫无章法,主人笑笑而已,知道游山客罢了,没有打磬。不过,知识分子拜不好娘娘却不妨碍他们对民间上香活动的详实观察。
譬如,我便没有发现知识分子头戴绒花的老照片,虽说我在他们的笔记里看到多人购买了头花,不过有人边买边酸:听说这些头花是城里的小作坊做好送到山上的,是先“送福上山”,然后他们买花又变成了“请福还家”,称之为“幻灭”(见孙伏园笔记)。
这一点上可见知识分子们想的更多。他们的考察名头非常雅致、学术,把这种朝山当作一本正经的民俗学考察学问来做,并不太理解人们戴花的欢乐,或许在骨子里,学问是科学的高尚的,乡哩民俗难免粗鄙,有失斯文,所以他们没有留下一张考察时的行状影像,非常遗憾。
坐肩舆下山的先生
顾颉刚因为腿伤也是这个样子倒坐下山的
再譬如,他们当年到达涧沟村时已是黑夜,他们买了火把继续爬升金顶,这时有几个广安门来的女人因为不舍得买火把便跟随他们“借光”上山,女香客均背着大包的香火,压弯了脊背,便问顾教授等人是否是上香去的?教授等回答:是!女香客们便诧异不已,因为这些有火把的“香客”竟然手上没有一炷香!在1925年的上香队伍里,北大民俗考察团确实是孤鹤独立的观察者。
但即便如此,北大考察团还是观察并感受到了基层人民的朝山快乐,并严肃地认为这是保存于文化中的新鲜气象。
背香
当年贫困而平凡的华北人民也有他们心目中的信仰神山,这种信仰的力量无需赘述却深植民心,妙峰山是当之无愧的。美国学者韩书瑞也很感兴趣比较平民与知识分子对待妙峰山上香的态度,他是针对顾颉刚先生妙峰山考察而论,他说:“在妙峰山,宗教信仰是至高无上的。只有历史学家才反而会想象那些人是为了逃离市区才登上山顶的,是为了享受春天及以玫瑰芬芳而闻名的地区的味道。”
我不赞成这个观点,因为顾先生等人还是感受到了那些平民内心的勃勃生气。他写道:“我们智识阶级的人实在太暮气了,我们的精神和体质实在太衰老了,如再不吸收多量的强壮的血液,我们民族的前途更不知要衰颓的成什么样子了!强壮的血液在哪里?这并不难找,强壮的民族文化是一种,自己民族中的下级社会的文化保存着一点人类的新鲜气象的是一种。”
的确,在汉族文化的气氛里,成千上万的人翻山越岭虔诚朝拜神祇的确是不常有的现象,姑且不论民间信仰的正确性与否,我们只视其为社会生活的客观存在,它体现出的巨大精神力量鼓舞和振奋着普通人的生命,这种精气神便是可贵的民族活力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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