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村,我希望外婆可以熬过这个冬天 | 谷雨
12月中下旬,广大的县乡镇经历了新冠感染潮。对于湖北鄂西一座小村庄里的村医来说,她不知道村子里到底感染了多少人,更不知道重症率、死亡率,但她知道,这一切还远未结束,“并不敢说第一波已经过去了。” 很多基础病缠身的老人甚至无法前往医院,他们能 …
“你们见过她难受的样子么?你们见过她夜里两只手使劲伸向天花板,努力抓东西的样子么?我见过!而且我知道她想活,她发烧时看我的眼神是渴望的,真的!”
配图 |《人世间》剧照
去年12月初,新冠疫情社会面管控放开,我的大姨和小姨相继感染,很快,与她们长期同处一室的外婆也开始持续发热咳嗽。
外婆是个只有70多斤的小老太太,自73岁患上老年痴呆症,到现在已有20多年不认识家里人,也不知道自己是谁。5年前她的左腿还没摔断时,三五里的路,她总是抬脚就走,天地广阔,谁也拦不下。但后来腿伤一直无法痊愈,她的天地就只剩下一把轮椅和一方窄小的床。她腿上的肌肉逐渐被耗尽,只剩一层麻布一样皱的糙皮盖在骨头上,无论躺还是坐,都只能蜷缩着,没再伸直过,更没再迈出一步路。
外婆生有一儿三女,舅舅排行老大,但从小患上耳疾,落得终身残疾,日常交流只能依靠手语。所以家里的事他干得多、说得少,大主意全由妹妹们和妻子定,他只负责勤勤恳恳地付出。外婆本来一直由舅舅细心照顾,我妈和大姨小姨每隔一段时间会在舅舅家住一阵子看护外婆,让舅舅和舅妈出去走走,休息几天。直到去年年初,舅舅被查出肠癌中晚期,原来的看护的模式不得不终止了。舅舅一家三口被癌症手术和化疗占据全部精力,小姨和两个姐姐商量后,把外婆接到了郊外——三姐妹都住在郊外,照顾起来更便利。
三姐妹都已退休,大姨有一个孙女,每天下午要坐公交去十几公里外接孙女放学,雷打不动;我妈几年前患上乳腺癌,术后化疗把身体耗得虚空,切除淋巴的右手吃不上劲,炒菜时抬起一口铁锅便会耗尽她全身的气力,一日三餐都要靠我爸照顾;小姨没有孙辈需要照顾,女儿未婚,在城区里有一份事业编的工作,小姨父正值退休年纪,夫妻两人身体健康、时间充裕。综合一看,小姨是三姐妹里唯一一个时间、精力都合适的最佳看护人选。
还没等姐姐们开口,小姨就主动请缨。她把书房收拾出来,买了一张看护病床,可以自动翻身、起背的那种,尿不湿、轮椅、换洗衣服、床单……在外婆搬来前,小姨把这些东西一件件都准备好了。或许对别人来说看护老人是负担、是拖累,但小姨那时却是带着喜悦迎接外婆的到来。
外婆染疫之前,小姨父的父亲已经因为染上新冠病情危急,小姨父拖着自己的阳体,不得不回去与老人同住,只剩下小姨一人看护外婆。大姨时不时去小姨那里搭把手,工作不忙时,我也会代替我妈去帮忙。
有几日,我住在小姨家里,晚上给外婆喂过晚饭和水果后,我就和她坐在电视机前陪外婆一起看音乐频道,外婆最喜欢听曲儿。有次,我问小姨这样天天被困在家里照顾外婆,不能像过去那样去上绘画班和古筝课,她会不会觉得憋闷。小姨说:“不会。”
她第一次给我讲了外公临终时的一件事:
那时我还在上大学,外公病危住进ICU,那天轮到小姨去看护外公,外公总是盯着她看,始终不移开视线。小姨觉出异样,她把脸凑近外公,在他耳边问:“爸,你是不是有话想说?”但那时外公插着气管无法说话,他只能继续盯着小姨看。小姨说,突然间她好像明白过来,就伏在我外公的耳边说:“爸,你是不是想说让我好好照顾家里?”外公果真点了点头。小姨先是一愣,然后她笑了,继续对外公说:“爸,你放心吧,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家里,照顾好我妈,照顾好我哥。”
小姨离开后的第二天凌晨,外公离世。小姨说她一直没忘记她向外公做过的保证,但一直没机会把外婆接到身边照顾。直到这次舅舅患病,她意识到这就是她履行诺言的时候。这半年多,小姨全身心扑在外婆身上,外婆肉眼可见的白胖起来,舅舅也终于踏下心来治病。
虽然每天被困在家里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但小姨说她很开心,她终于能担起全家的重任,好好照顾外婆、照顾舅舅,这样的日子她还没过够呢。
感染新冠后第一周,外婆的体温在38度和36度之间反复横跳——用了药降下来,停了药即刻反弹,把一家人的心也搅得跟着她体温忽上忽下。家族微信群成为她的病历本,小姨每天上传看护记录:“早上体温37.8度”“上午10点喂了两个鸡蛋和一碗牛奶燕麦”“下午2点体温38.3”“消炎药吞咽困难,换了冲剂”……
发烧到第10天,外婆开始吃不下东西,一整天只灌下两勺清水。小姨急得给我妈打电话,让她赶过去商量对策,但那时我妈却忙着给我奶奶下葬,脱不开身——奶奶是在12月25号那晚离世的,新冠感染引起的高烧不退,一口痰憋在喉咙里咳不出来便咽了气,干脆利落地撒了手。
家庭语音会议里,刚刚“阳康”的小姨和大姨在一端,我妈在另一端。我妈在姐妹里排行老二,自然要先了解姐姐以及日夜照顾老娘的小妹的意见。大姨毅然决然地说:“我只有简单一句:我和哥嫂也商量过了,无论如何都要在家里治,不去医院。”
还没等我妈开口,小姨先发问:“如果在家里治不好呢?”大姨没有正面回答,而问我妈是什么看法。我妈说,她赞成不去医院——老太太已经95岁了,经不住折腾。
大姨这才顺着我妈的话继续解释:“网上到处都在说,现在医院里照个CT要几个小时,妈这么大岁数了,在医院里一等就是一天,搞不好病没治好,命倒送掉了。”
我妈也在这时搬出了现成的例子——我奶奶去世前就没有去医院治疗,因为我爸预先给照顾奶奶的姑妈下了“死命令”,无论如何都不能送奶奶去医院,“就算死,也要死在家里”。姑妈向来听我爸这个大哥的话,她最后在家把我奶奶抱在怀里,亲眼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小姨并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经不住两个姐姐轮番劝说,最后她也同意,不送外婆去医院,三人看起来是基本达成一致了。
又过了两日,我们一家一大早就赶往山里,去老家的祖坟为奶奶安排下葬。中午前,奶奶刚刚入土为安,我就接到小姨发来的一条语音留言——不是在家族群里,而是单独发给我的。她告诉我,外婆已经连续3天吃不下任何东西,水也喝不进,仅存在肚子上的一点肥膘也被耗尽,掀开衣服时能看到干瘪的肚皮。她问我:“怎么办?”
过去这半年,小姨一直是外婆的主要看护人。每隔两三天我会去小姨的住处探望外婆,买些甜食带过去,跟小姨聊聊天,听外婆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胡话。或许在潜移默化中,小姨对我的信任已经与她的两位姐姐齐平,所以当她实在走投无路那一刻,会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听了小姨的语音留言后,我已将她的心意猜得七七八八——小姨肯定一刻也没断过送外婆去医院的念头。她在这种情况下单独联系我,并非是真的向我求助如何给外婆用药或想办法让她开口吃东西,她想要的是一个决心,或者说是一个助力。
我已经知道其他几位长辈的决策,也理解他们的思虑——无论奶奶还是外婆,她们已是90多岁高龄,并且同样患有老年痴呆症。奶奶时常喊自己的儿子作“爸爸”,而外婆时常喊自己的小女儿作“大娘”。近几年两个老人更是话也说不清楚,只能“咿咿呀呀”地胡乱发出些声音。她们的生活几乎毫无质量可言,却要牢牢拴住另一个健全的人,每日伺候在旁,寸步不能远离。稍有疏忽,她们就会去马桶里抓水喝,或拿打火机烧床单——这种事情屡见不鲜。
日复一日下来,子女的亲情早已被耗得支离破碎,劳累和拖累才是现实。况且眼下又是非常时期,子女们接连染疫病倒,自顾不暇,这时带老人去医院就医,不仅消耗老人,对于陪伴就医的晚辈也是一场残酷的体力考验。倒不如在家自己吃药,把全家的“伤损率”降到最低——至于老人能不能熬过去,只能是生死有命。
所以,从家族层面来看,不带老人去医院救治是权衡利弊后的周全,多数人都能明白其中的不易和割舍。但道理就是如此,上下嘴皮子一碰,任谁也说得轻妙,只是一落到自己头上,才能体会到“知易行难”这四个字的真切。
其实那几天,我也在一直在对送不送外婆去医院的问题上挣扎犹豫。我给小姨回拨电话。电话接通,小姨将外婆的情况又向我复述了一遍,强调眼下情况的危急。但我问她有什么打算时,电话那头却安静下来了,足有1分钟的空白。
我猜那时小姨正在和自己较劲,一面是和姐姐们达成共识的“不去医院”,一面是她真正的心意。她没办法安心地选在哪一边,因为无论怎么选她都会难过,都要为难。而此时他们夫妻俩又一人守一边的老人,相隔几十公里,小姨失去最强有力的支持。
小姨终于再次开口,她在电话里问我:“我们能不能送她去医院?”
我十分庆幸小姨挣扎后的选择与我不谋而合。其实,我同她一样为难,尤其经历了奶奶的突然离世后,或将接连失去两位亲人的噩梦一直惊扰着我。可作为一个孙辈,我不得不向长辈们妥协,特别是在这件极其敏感的事情上,如果我越俎代庖违逆母亲的决定,不只是让她难堪,更会显得她冷酷无情。这时候小姨站出来把我拉入她的计划,也是给我一个理由,更是替我挡下“罪名”。
但我还是不能心安理得,毕竟这个计划是拿外婆和其他家人的生命冒险。
在电话里,我把自己的担心坦诚相告,同时向小姨条条列举送外婆去医院的风险:或许去了医院,外婆的病情也不会缓解;或许在漫长的等待里,外婆会病危;亦或许外婆的病情缓解后还会二次感染……最后我告诉小姨:“如果能承担最坏的结果,做最坏的打算,那我们就去试试。”
小姨又是一阵沉默,似乎在思考我说的话。不再置身事外的我也在反复掂量着各种可能。后来小姨开口说:“如果让我什么都不做,就这么看着她咽气,我真的做不到……”抽泣声通过听筒传过来,比说话声更加锐利刺耳,但还是能听出小姨在竭力压制:“我们试试吧,行不行?就算最后没救回来,至少我们努力过了是不是?”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没有理由再退缩了。我也知道,接下来,送外婆去或不去医院,一定会成为这个冬天我们家最大的分歧与分裂。
挂断小姨的电话,我找到爸妈,告诉他们送外婆去医院的想法。不出预料,两人立刻瞪眼挑眉。我妈甚至指责小姨这种做法不但背弃姐妹之间的约定,更是越矩:“这就是在为难你这个当小辈的。”我爸丢给我一句:“我不支持去医院。”我妈也跟着说:“我们早就商量好不去医院了,你别听你小姨的,跟着她脑子发热。”
我沉默了。
从老家祖坟开车送父母回家的路上,我既没为小姨辩解,也没为自己开脱,只是告诉父母,如果奶奶和外婆相继离世,接连操持两位老人的后事会让他们的身体吃不消,我答应和小姨一起送外婆去医院,只是希望为他们多争取一点休息的时间,哪怕只是一两晚:“我不希望这个家再有人倒下了。”
我这边得不到父母的支持,小姨那边也得不到大姨的支持。那几日为了照顾外婆,大姨与小姨同住,挂断电话后,小姨将我们的决定告诉大姨,立刻引得她挑着嗓门喊了一句:“去啊,走,去医院啊!”
小姨却没听出这是一句反话,真的忙活起来,立刻翻找外婆的换洗衣服和纸尿裤、尿垫、水杯等一应用品。大姨就在一旁冷眼旁观。
等我开车带着爸妈到楼下时,小姨就招呼大姨一起把外婆从床上抱上轮椅,大姨甩了她一句:“我不跟着去医院。”小姨一边双手环抱外婆挪她坐上轮椅,一边被大姨这句话噎得一口气闷在胸口。
刚把外婆送进车里,大姨撇下我们转身就走,我唤她时,她头也不回地说:“我回家去。”小姨也唤我妈上车同去,我妈则与我爸并肩站在一排,不动声色。
那一刻虽然没人争吵,但紧张的形势已经在我们之间立起无形的壁垒。我和小姨在一端,其他人在另一端。
我抢先一步辩解,告诉小姨,我爸妈因为接连几天操持奶奶的葬礼,太过劳累,是我让他们两人回家休息,好把所有归咎在自己身上。小姨心思单纯,她信了我的话,向姐姐、姐夫道别后,立刻钻进车里,一手护住外婆的头,一手揽住她的伤腿,嘴里念叨着:“妈,你靠在我身上,对,就这样靠在我身上,我抱着你呢。”
从后视镜里,我看到外婆已陷入昏迷,应是听不到小姨的话,但小姨还是一遍遍地对她说:“妈,咱们这就去医院,你忍忍,一会儿就到了,到了病就好了。”
其实小姨已经很久不唤外婆为“妈”了,而是唤她“老陈”,就像称呼一个认识很久的老伙伴。外婆常年痴呆,她也记不得小姨的身份,更不会在乎,所以日常唤着“老陈”,反倒比唤“妈”更能让小姨感觉舒服一些。因为唤“老陈”时得不到回应,她不会介意,但唤“妈”时得不到回应,甚至一个冷漠的对视都得不到,她会一次次地失落和难过。
从小姨家开车去医院车程1小时,几乎一半时间里小姨都在哭诉,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终于见到家长,要一股脑把自己的情绪发泄出来。
小姨说,每天看顾外婆的人是她,给外婆做饭换尿布擦洗身子的人也是她,“为什么干完这么多脏活累活,到头来还要受良心上的煎熬?”她每天伺候在旁,亲眼见到一个活生生的人怎样患病、变衰弱,最后剩下一丝气息、命悬一线,“换做一个陌生人也会动容和不忍,更何况这个人是我妈,让她自生自灭,我真的没办法做到”。
我不吭声,只是静静地听着,我猜这些话憋在她心里好久了,但找不到可以诉说的人。
在医院的急诊室里,我和小姨陪外婆经历了痛苦的一天一夜。
急诊室内外人山人海,挂号、就诊、化验、输液,每把进度条向前推进一点,都要以小时为单位消耗。
随处可见的病人,几乎都是像我外婆这样苍白无力的老人,他们披着花色的棉被坐在轮椅上,由两三个家人陪着。子女们也大多是面色蜡黄的中年人了,即便没有发热感染,在这样密不透风、拥挤吵嚷的地方待上几小时,再健康的人也会闷得气虚血弱。
熬了3个小时,我们总算拿到外婆的化验结果。医生看了单子,诧异地质问:“老人情况这么危急,怎么才送来?”
我和小姨面面相觑,我问医生有多危急,医生说:“如果再晚来一阵,病人就会进入脑死亡状态。”
我再次看向小姨,不知该庆幸还是自责。
那一夜,我们住在急诊室里,外婆的鼻腔被插入胃管,手腕上扎着吊针,每隔15分钟,我和小姨就轮流用注射器向她胃管里打入20毫升清水,帮她缓解严重的脱水情况。小姨从包里找出一个硬皮笔记本和一支笔,每一次打水、换吊瓶、吸氧、做雾化都要详细地一一记录。医生嘱咐,那晚要给外婆注入2000毫升清水,相当于向胃管里打水100次。小姨在笔记本的顶栏标上一个大大的2000毫升,把每一个时间节点提前写好,完成一次打一个对勾,像是一个严肃的实验或一场庄严的仪式。
第二天上午,外婆脱离危险,情况明显好转,但整晚没睡的小姨开始剧烈咳嗽,我也熬得头昏眼花。我妈和大姨只在这段时间打过一两个电话询问情况,之后再无其他,更不提换班的事。
仅仅过去一天一夜,我和小姨就耗得筋疲力尽,果真出现长辈们此前最担心的状况,这确实有些讽刺。但我仍不否定来医院这个行为本身,只是没有后援和补给,我们实在无法坚持下去。
当天复诊后,我和医生商量,想带外婆回家去完成后续输液。医院里资源紧张,一床难求,像外婆这样的高龄病人需要护工贴身照料,更是占用人手,医生乐得我们带她回家,给医院减轻负担。
取了药,我开车载着小姨和外婆向家赶。小姨一路上困得几度眼皮打架,但还是时不时跟我讲几句话,她担心我也困得开不好车。
将外婆重新安置在她的小床后,我和小姨像卸下几十斤的包袱,各瘫在一张靠背椅上,只有神经突突地猛烈跳动着,脑袋里面拧着疼,那是睡眠不足的亢奋假象。
从医院回来后,我很快也开始发热,病得走不出家门。我爸妈从奶奶的葬礼上回来后也很快阳了。大姨也再没回小姨的住处帮忙,只剩小姨一个留在空荡荡的三居室里独自照顾外婆。
就这样,留守的人不问,离开的人不提,两个阵营打算佯装和平地把日子糊弄下去。但人的情绪却是最不能糊弄,从医院回来后两周,一天夜里,小姨崩溃了。
那晚9点过一刻,我先是收到小姨发来的语音留言,共3条,每条不超过10秒。她用简洁的口吻迅速向我说明需求,听上去虚喘无力:“我头疼得厉害,你能不能过来帮忙看顾下外婆?”
我一边换衣服一边将事情说给我妈,她立刻从床上坐起来,正刷着的视频声也没盖过她的嗓门:“她为什么总是越过我这个姐姐找你这个小辈?”
我没回应,只说让她给小姨打个电话问问情况。电话接通时,听筒那边传来的却是小姨歇斯底里的哭声,在夜晚听起来格外凄厉吓人。我看到老妈脸上的神情立刻变得紧张,她不断喊小姨的名字,问她出了什么事。但小姨只是哭,一直哭,哭得腾不出气口说一句话。
我也着急,大声喝止小姨让她冷静,语气很冒失,可那时我顾不上礼节了。小姨总算倒着气从牙齿里生硬地蹦出几个字:“头疼,太疼了。”然后又是歇斯底里的哭泣。
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爸妈和我一起开车奔赴小姨的住处。一路上我们都在想,小姨的歇斯底里是不是因为外婆已经濒临死亡。可等我们赶到时,却看到外婆圆睁着眼,甚至几次向我挑眉,嘴里咕哝几个单音节的字,精神看起来不错。可小姨却在卧室的床上蜷缩成一团,把头抵在床垫上,不开灯,像一只躲在黑暗里舔舐伤口的动物。
我冲过去把小姨的头抱起来,想看看她的精神状况,顿时感觉双手沾满她脸颊上残留的泪,湿滑滑的。小姨紧闭双眼,眼周的细纹放射性地向四周弥漫,看起来苍老了许多。她强忍着疼痛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到10点了吧?该给你外婆打水了。”
我记得床头柜上有一只体温计,伸手拿过来递给小姨,让她试表,然后起身去外婆的卧室,熟练地向她的胃管里打水,再把数据记录在本子上,随后拿起床边小框子里的棉签蘸湿,给外婆涂抹嘴唇和舌头。这里的物品摆放以及看护外婆的步骤我早就熟记在心,那一刻我和小姨之间这种无声的默契,反倒显得站在一旁的爸妈是客,我和小姨是主,那堵无形的壁垒再次显露出来。
小姨从前没有头疼这个毛病,我给她测了血压,比平时高出一倍,她看了便说:“怪不得疼得要炸开了。”
我问她:“为什么突然血压升高,做了什么?”
她正揉着太阳穴,揉了几下,才说因为担心外婆撑不过今晚。前几天,外婆还有半天睁开眼,但今晚直到小姨给我发语音前外婆一直没醒来。小姨越想越怕,她想找人商量,但想起两位姐姐的态度,她打消了念头,也不敢打电话给老公——小姨父的父亲此时也同样高烧不退,他作为儿子忙得焦头烂额。最后小姨实在不知该怎么办,就陷入恐惧和担忧的循环里,把自己的神经逼进死胡同,然后搅动得整颗头颅疼得要炸裂开。
“你这就是自找苦吃。”我妈坐在小姨床头发起指责。她说,如果当初不去医院,老太太现在不用插着胃管,不受折腾,大姨也能在这里搭把手,小姨不至于一个人辛苦。随后,她问出那句憋在心里许久但没机会问的话:“当初我们三个说好不去医院,为什么你反悔了?”
小姨依旧闭眼不答,十根手指插进头发里,指尖用力抓着头皮。
我爸跟着附和:“老太太这么大岁数了,随时可能离世,你不该没有这个心理准备啊,怎么自己把自己吓成这样?”
小姨还是闭眼不答。
那时爸妈说出这样的话,我完全理解。站在他们的角度,这些话非但不刻薄,反而是一个理智冷静的成年人应当具备的。在他们眼里,我小姨有些冲动和天真,容易受情绪摆弄而偏离轨道。所以说这些话时,他们语气里带着长辈的威严。
“好好好!”小姨突然放开双手,被弄乱的发丝飘得张牙舞爪,“都是我的错,是我非要送她去医院,是我非要救她,是我自己吓自己,所有的错都是我一个人造成的!”
很明显,这是赌气的话。
“可是你们见过她难受的样子么?你们见过她夜里两只手使劲伸向天花板,努力抓东西的样子么?我见过!而且我知道她想活,她发烧时看我的眼神是渴望的,真的!我每天看着她,她吃喝拉撒没有一样是我不清楚的,她那个眼神跟平时不一样,就是渴望活着的眼神,真的,我能看出来!”
小姨越说越激动,眼泪又淌了满脸。头疼再次发作,她不得不停下,疼得再次哭起来。我反复抚摸她的后背,提醒她深呼吸。最后,头疼被暂时止住,小姨却瘫软得歪倒在床上,眼睛里是被疼痛折磨过的空洞。即便这样,她最后还是对我父母又说了一句:“如果你们也见过,就没办法那么理智了。”
自从小姨情绪崩溃后,我每天都要抽出一两个小时,去她的住处陪伴她和外婆。
我妈的态度缓和了不少。有时她会和我一起去看望外婆,也和小姨说说话,但碍于面子,她仍是时不时地提起小姨的“背叛”。好像这样讲一讲,不是为提醒别人,而是时刻提醒自己应有的立场。
就这样平静地过了一周,当身体逐渐恢复的我们认为外婆的病情大有好转时,意外再一次发生。
那天上午我刚去看过外婆,给她做了雾化,一切看起来再正常不过,她甚至用单音节的语言和我简单“交流”了几句。但下午小姨却突然打来电话,她语气里的颤抖,让我们意识到情况不妙。
就在我们一家赶过去的路上,小姨再次打来视频电话,手机画面里,外婆痉挛的手在不停颤抖,身体不住地哆嗦。从小姨的语气里能听出她吓坏了,一连问了好几句:“叫120吧,叫120吧,是不是要叫120?”
我妈没说话,我扭头看向她,我知道此时她在送不送外婆去医院的问题上再一次犹豫了。所以,我又一次站出来,推了一把:“妈,叫救护车吧。”
这时我捕捉到我妈眼睛里的慌乱,原来事到临头,她也没办法做到完全理性。
我妈向我点点头,然后对视频里的小姨也点点头,终于同意将外婆送进医院。
救护车将外婆直接送进抢救室,那时她已经烧到39度,神志丧失,医生说“情况危急”。等到大姨赶来医院时,非但外婆的情况没有好转,小姨也倒下了。她的头疼再次发作,用她的话说,“像有只手在她脑子里揪来抓去”。实在撑不住时,她就躺在抢救室外的长椅上,双眼紧闭。
那是发生争执后大姨与小姨第一次见面。看到小姨难受的样子,大姨没去打招呼,也不去慰问,只像陌生人一样远远地看着。后来小姨疼得实在受不住,不得不给自己挂号就诊。拿到化验结果后,医生说小姨要输几袋子药水才能暂时把血压降下来。
那一晚,抢救室里外婆在输液,楼上输液室里小姨也在输液。母女两个,谁也顾不及谁。送外婆去医院的路上,我妈闪了腰,在急诊室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难受得脸色发白。我喊她回家时,大姨顺势说自己也犯腰疼,跟着我爸妈一起离开了。
最后医院里又只剩下我、小姨和外婆三人,就像昨日重现。
凌晨输完液的小姨刚恢复一些精神,就趁着抢救室的医生和护士外出偷偷溜进去看外婆。外婆那时用过药,已经退烧,但还没苏醒,闭着眼。
小姨抬起那只刚刚拔掉针头的手去抚摸外婆的额头,然后弯腰把自己的额头凑上去紧贴着。这是她们母女日常做的小游戏——每天早晨,小姨都会去外婆床边跟她打招呼,然后碰一碰额头,当作开启新一天的小仪式。
但这一次,小姨却在碰额头后,轻轻地对外婆说:“妈,对不起。”
后来我才知道,从那天起,小姨的心意改变了。她终于意识到姐姐们之前的决定或许不是正确的,却是最周全的。当她的身体亮起红灯后,她才懂得这种现实、残酷却又不得不做的选择,是无奈,也是必然。
因为是特殊时期,医院规定家属不能探视和陪床,外婆这次住院后一直由护士和护工照顾,我们一家获得许久未有的宁静。
期间,医院试图劝说我们带外婆回家。因为没有床位,无法将外婆转移去普通病房,而外婆的条件又不能继续留在急诊室。她成了急诊的滞留户,推不出、甩不掉,医生只能来“建议”家属主动离院。
但这一次,小姨和我都选站在了“自私”这一边,谁都没同意——住在医院里,外婆有人照料。接回家,谁还能继续照顾外婆?把家里这几个人点着名从头数到尾,再从尾倒回头,不是病人就是在“阳康”恢复期,找不出一个能全天候照顾外婆的人,全军覆没。
小姨的头疼症一直没痊愈,一连跑了几家医院就诊。她不愿劳烦老公,也不愿让女儿知晓。那时表妹还没阳,工作也忙,离家还远。而且,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那段时间家里人没有一个怪我表妹不来帮忙,都默认她是小孩,不用掺和大人的事。
我们只能继续和医院装糊涂,即使每次去医院了解外婆情况时医生的态度极其冷淡,我们照样笑脸相迎、不生气。毕竟,外婆在他们手里,比在我们手里更安全。
我以为小姨彻底将这些利害关系想通透了,原来这也只是假象。
农历癸卯兔年前3天,我去小姨的住处取东西。外婆住进医院之后,我已经有些日子没再来过这里了,屋里的一切照旧,只是长垂落地的纱帘过滤掉投进客厅的日光,使房间里暗得阴郁低沉。
小姨坐在紧贴着纱帘的那张沙发里,双眼直视掌心握着的手机,手机却锁着屏。我一边换鞋一边觉察出她不对劲——她甚至没发现我已经开门进屋。
屋里很静,我怕吓着她,一步步靠近时轻声唤她,唤了3次,小姨才回过神看我。她怔住了,问我:“你怎么在这里?”
“我刚来,我妈说让我取点东西。”
“对对对。”小姨连声应着,起身要去把东西找出来,但刚躬着背半起身,又怔住了,再次问我,“你等下有工作吗,忙吗?”
我摇摇头说不忙,等下直接回家。
然后小姨看着我问:“你能陪我说说话么?”
从小到大,这是小姨第一次向我提这样的要求。这一个月,我与她算得上一起并肩战斗,我们之间的关系多少发生着微妙的改变。在我眼里,小姨不只是长辈,她也是战友,是朋友。于是我把外套脱下,坐在小姨旁边的沙发里,给她续一杯热茶。
小姨像聊家常那样对我说,她这些天把外婆的床单、被套、枕套从里到外洗了一遍,然后指着正前方那个卧室尽头的阳台说:“你瞧,被子也晒了好几天。”
我听懂了,问她:“小姨,你还是想把外婆接回来?”
她没回答,反问我:“你说她是不是想回家?”
我不掩饰,坦率地对她说:“如果接回来,谁能照顾她?”
看似答非所问,但我们都明白,每一句话最终都会落到“谁来照顾外婆”这个问题上。
小姨看着我不说话,过了两三分钟,才提起她刚刚与一个做临终关怀的朋友通过电话。听了我家的事,那位朋友不评论孰是孰非,只是问小姨,“老人家现在受不受罪?”小姨想了想说,肯定不如在家舒服,但她至少能得到治疗。那人又问,老人家是否插着管子,是否每天输液,是否用着吸氧机,是否整日躺在床上……小姨突然转头问我:“这就是在受罪吧?如果当初不送她去医院,现在不用插管子,不用天天被扎针、天天戴呼吸面罩不能吃不能喝。”
我说:“小姨,如果当初不送她去医院,在家里发烧,一样要受罪,而且很可能活不到现在。”
小姨却突然激动起来:“如果早一点走了,像你奶奶那样,是不是反而更好?你看她现在受了这么多罪但还是治不好,只是在耗时间。”
说这话时,小姨眼睛里的可怜无一错漏地映入我的眼里:“是不是我们太自私了?我们从没问过她愿不愿意去医院受罪。”
“小姨。”我把手放在她的膝盖上,因为激动她的膝盖正轻微颤动,“外婆不能说话也不能思考,只能由我们替她做决定。既然如此,我们的决定就无法完全站在她的立场上,肯定要加入自己的考量。你说我们自私,我觉得这并不是错,是必然。”
我告诉她,当初决定跟她一起送外婆去医院时,我的每一条理由都是出于“自私”:比如我舍不得外婆离开我的生活,即便她已经20多年叫不出我的名字;我不希望失去奶奶后又接着失去外婆,让我的心加倍刺痛;我希望外婆的生命再延续几天,让我爸妈得到短暂的喘息。但在所有自私的理由里,还夹杂一条为小姨的考虑:我不想她照顾外婆一场,最后留下遗憾。
“小姨,其实送外婆去医院那天,你去挂号时我偷偷跟外婆说过一句话,我说,‘对不起呀外婆,因为我太自私了,太舍不得你了,只能辛苦你来医院折腾一趟了’。”我的眼眶突然一阵热辣,“小姨,别跟自己较劲了。我们不是外婆,不能替她受罪,外婆也不是我们,不能替我们奔波。我们各有各的难处,没办法做到面面俱到,只能尽力给她减轻痛苦,让她最后的日子过得舒服些。”
小姨看着我,神情发懵,几分钟后,才开口说:“你是说,给她减轻痛苦?”
我点点头。
或许这个想法有些大胆,小姨从没想过。她担心地问:“会有生命危险吧?”
我告诉她,即便不拔管,外婆的时间也不多了:“她双肺感染、心肌严重受损,医生每天都说她随时有生命危险,与其这么辛苦地等死,倒不如……”
小姨接着我的话说:“不如让她在最后的时间里,过几天舒服日子?”
我点点头。这大概是我们能为外婆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可外婆并没给我们机会,她没有再离开过医院,直到去世。
本来小姨已经和哥嫂、两位姐姐商量了,为了让舅舅安心做完最后一次化疗,他们打算过完农历新年再给外婆拔管,接她回家,陪着她走完最后的日子。但大年初二的晚上,医院就通知病危。
我们赶到医院时,只能从视频通话里看到外婆最后的模样。她戴着厚重庞大的呼吸面罩,从下巴一直盖到眉心,几乎把她小小的面颊全部遮蔽住。医生说她已经一天没睁开眼睛了。我对着屏幕唤她,然后小姨也唤她,叫了几声之后,她竟然睁开眼,滴溜溜的黑眼球穿过屏幕看向我们。我突然意识到,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被她这样望着。
20分钟后,外婆咽下最后一口气,医生说她没有任何挣扎,轻轻一吐便安息了。真好啊,我外婆终于不再受罪了。
外婆的后事还是由小姨牵头操办,她的头疼病没康复,一边办后事,一边抽空去医院就诊。她和大姨还有我妈也因为操办后事多出不少接触。或许因为情绪低落,她们三姐妹不再争执,变得平和起来,她们坐在一起,不说话时就各自默默地想心事,也可以就一个事情理智平静地发表意见,出现任何分歧时,另外两个都说:“你定吧,按你的意思办。”
无论如何,外婆在天上也会乐意看到这一幕吧。我希望她现在能记起从前的事情,记起自己的孩子和孙辈,但又希望她都忘了,抛掉过往,从头来过。其实怎样都好,不管她是不是我外婆,无论她在哪里,只要她今后自由、健康就好。做回那个驰骋在广阔天地里,谁也拦不下的人。
(文中人物名、地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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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 夕
不如随鹿上山行。
本文头图选自电视剧《人世间》(2022),图片与文章内容无关,特此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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