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当了五年骑手，花了三天买学区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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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刘雀 余鑫   编辑｜李一

出品｜凤凰网在人间工作室

这是不常出现在主流视野的80后买房故事。主流的那一类，发生在北上广，多数是掏空几个口袋，奋力“上车”的故事，主人公们各有各的焦虑。沉默的这一类，发生在五环外，在中国1339个县城，买走房子的是快递员、外卖员、月嫂、装修工和无数勤恳的劳动者。他们已经成为家乡县城购房的主力群体。如果要归类，他们属于3. 76亿流动人口。故事的主人公彭中辉也是其中一个，他来自中国1339个县城中人口最多的那个。

我叫彭中辉，在北京送外卖。我算是北京最早一批骑手吧，已经送了五年，快七万单了。

去年过完春节，我花了三天时间回家，买了一套四室两厅，一厨两卫，125平米的学区房。房子买在老家安徽阜阳临泉县县城，那里距离北京将近1000公里。

临泉是中国人口最多的县，整整238万。新闻里说，临泉走出了中国最多的骑手，有六万人当过骑手。这我不意外，老家打工的人多，收废品的多，干装修的多，干洗浴的多，进工厂的也多。老家有句话，中国每个县城都有打工的临泉人。

买了房再回北京送单，我的腰杆好像也硬了些。有时骑车在路上，我会想，好歹我在城里有一套房，也是城里人了。

■ 临泉县骑手在售楼处看户型报价。

我们家努力了三十年，算是进城了。1988年，我出生在临泉的一个村子里。从前，老家是真的穷，我读小学二年级时，家里才用上电。上初中那会儿，几乎村里人都出去打工了，去南方收废品，去北方卖菜。全村只剩下老人和小孩。1998年，我的父母去了深圳，在那儿收废品。他们就靠捡破烂做回收挣的钱，给家里买了一台电视，那是全村第一台彩电。那台彩电质量可好了，一直用到去年，实在不能用了，我们家才把它卖掉了。

我的父母是中国第一代农民工。小时候，他们总是不在身边，我很想他们。有一次过年，我给我妈打电话，哭着喊他们回家过年。那个电话打了很久，我哭，我妈也哭。但他们还是没有回来。当时车票不好买，他们又想着省点钱，最后只剩下我们兄弟三个在家过了年。年过完，大哥也去深圳打工了，家里只剩下我和二哥。那时我才小学四年级，二哥上初中，两个人在家，冷冷清清的。我们两个小孩都不会做饭，吃饭都成问题。

我17岁出社会，先到江苏的机械厂当工人，做联合收割机的总装，把零配件组装成一台机器。我干了不久就做到大师傅了，但工资不高，一个月就两千多。亲戚就介绍我到上海，说那里工厂工资高，一个月能挣四千多。我就到了上海的变压器厂上班，负责加工变压器里的铁片。

2012年，我们一帮老乡到了北京昌平，学了搓澡的手艺，在一家洗浴中心当搓澡工。洗浴中心待遇不错，老板挣门票钱，搓澡、按摩之类的服务费都归服务人员。店里包吃住，平时花不了一分钱，半个月结一次工资，一次发六七千，实实在在的现金。我明显感觉手头宽裕起来。我平时不抽烟，不爱去KTV，没什么消费。偶尔带上一千块钱，老乡朋友们招呼一声，走，出去吃饭，一千块说造就给造了，也不心疼。但我在洗浴中心干了三四年，还是离开了。那里湿气太重，时间长了身体受不了，随便一个小感冒，没有半个月好不了。有时候一个礼拜都见不着一次太阳。有的老乡，才四十，就得了风湿病，站都站不稳。

搓澡工这个行当也经常受气，客人喝多了就骂你，你还不能跟他吵，否则他会投诉你。干洗浴的第一年，我不小心把一个客人脖子上戴的玉弄掉地上了，碎了个角。我一下蒙了，他说这个玉是从云南花了一万五找人开过光的。我确实没钱。我说不行就报警吧，我工资还不到两千，要我赔一万五，那就杀了我吧。后来我们老板请他社会上的大哥帮忙。大哥跟那个客人说，这是我的人，给多少你就拿着。我赔了他一千块钱。

辞职后，我就想我不能闲着，必须尽快找到挣钱多的工作。因为那时我不是自己一个人了，肩上有养家的担子。我是在2010年结婚的，老婆是回老家相亲认识的，那一年我们有了儿子，过了两年，又有了女儿。我挣的钱除了自己在北京的开销，还要寄回家供老婆孩子生活花销，还要补贴父母。

2016年我听老乡介绍，开始当骑手。那是外卖平台的起步阶段，我还记得我3月10日注册成为骑手，整个昌平县城只有5个商家。到了7月份，昌平已经有快200个商家了。那会儿发展速度就是这么快。我每个月能攒下六七千寄回家，感觉这份工作挺不错。

去年2月，我用攒下的钱在老家县城买了一套学区房。

■ 彭中辉在老家买的小区。

过了四个月，6月3日，贷款批下来了，我发了一条朋友圈，贴了银行批贷62万的明细，说了句“干吧，打工人”。很多昌平的骑手兄弟留言祝贺，说“奋斗吧”“行啊，老彭，也买房了，以后好好干吧！” 

我会这样计算，房贷一个月三千七，正常跑十天单， 送七八百单，就能挣到了。

准备买房是我老婆提议的。在老家，我们家跟大哥家住在一起，两层楼的自建房，盖了四间屋。我们家两个孩子，我哥家也两个孩子，还有父母，这么多人住着总是有点儿别扭。2015年，我儿子准备上小学，女儿也上幼儿园了，我老婆就说，咱们得有个自己的房子。我从那年正式开始攒钱。

我很少再跟老乡朋友聚会吃饭过。送一单几块钱，一单一单跑，慢慢攒出来的。你就不舍得出去消费，乱花钱，买什么东西都盯着价格看。

我来北京快十年了，除了昌平基本哪儿都没去过。我在昌平的城中村里租了一间出租屋，一个月房租五百，十二平。我平时除了跑单，就在出租房里呆着，除了房租和吃饭没有别的花费，这样算下来，每个月花销大概两千块钱。我一个月能挣九千多，每个月能攒下六七千寄回家里。再扣去老婆孩子的生活花费，我们家一年能攒下五六万——这都是为房子攒的钱。

■ 彭中辉清晨出门前正在刮胡子。

我每天早上十点开始送单，送到晚上。回到租的房子里，累得只想赶紧洗洗就躺床上了。

 我曾经在出租屋里养了一只乌龟，是也在北京打工的老家邻居从十三陵水库那儿弄来的。我养了四年，买饲料、虾米、鱼干喂它，还给它喂钙片。它从小小的一只，长到一个凉菜盘子那么大。味太重了，一天得换两次水，我实在受不了，就还给邻居了。

这屋里养点东西，看着感觉能好一点，不然太孤独，太单调了。

乌龟送走以后，我又从网上买了斑马鱼来养，鱼缸、灯、水草一套整下来就花了一百多。养鱼方便，三四天撒点鱼饲料就行了，每天早上起来把灯开开，让鱼照一会儿。晚上下班回来我就瞄一眼鱼，像人家说的，陶冶一下自己的情操。小鱼自由自在的多好，我都羡慕，有人养，啥事不用管，不像我。

■ 彭中辉夜里回到12平米的出租屋时，会喂喂小鱼，看看法律常识的兴趣书籍。

我现在就想着挣钱，别的什么都不想，不敢做任何乱七八糟的投资，也不敢乱花任何钱。以前我老婆说想创业开早点店，后来还是算了。我跟她说，咱们耗不起，我不敢赌，我怕输。如果是刚结婚没孩子的时候，我们赌一把，亏了就亏了。有孩子就不一样了，压力太大了，现在还要供房子，一点都不敢折腾，折腾不起。

前两年，我和老婆常冷战，她老埋怨我攒不到钱，又没买房子，她就着急，我俩就老吵架。

现在，两个孩子在老家跟爷爷奶奶生活。我老婆在市里上班，一两个月回家一趟。我在北京跑单，有时候一两年才回去一次。

到了周末，我会和孩子们打视频。我给他们买了手机和平板，但规定他们只能周六日玩，每天只能玩一个小时，其他时间不准动。我儿子上五年级了，他不会的题，我也不会，没法给他讲。他就用手机上的做题软件一扫，可以给他解答。但手机屏幕太小了，对孩子视力有伤害，我就给他买了个平板，花了2400元。

每次要跟他们视频了，我就给家里打电话说一声，他们就把平板拿起来。聊完视频我说，手机平板不许玩了，下周六再玩。他们就把平板往桌上一放，说不动，就一个星期不带动的。

我有一阵也想过回乡发展，但目前还找不到比在北京当骑手更赚钱的活。老家做生意有个特点：过年那段时间挣很多钱，平时不稳定。为什么？因为很多人在外地打工，县城、村里人都少，就剩老人孩子。一到过年，人都回去了，那真是人挤人，汽车、电瓶车、三轮车，县城街上堵，村里的小道也堵，堵得死死的。

老家还有一个特点：一到暑假，高铁站、火车站、汽车站全是小孩，有的去北京，有的去上海，有的去南方城市，都是去外地和父母一起过暑假的。长途汽车上，一车的小孩，一两个大人。家里老人把孩子送到汽车站，售票员和司机数孩子，对好了之后，孩子签名，挂个牌子，等车快到站的时候，他们会提前通知父母去指定的地方接孩子。这就是人家说的，所谓的候鸟。

我们那儿就是这样，大部分父母都是常年在外为家里打工挣钱的，和孩子两地分居。

我们家孩子也是一年来一次北京，老婆带着他们，呆个十天半月。我女儿五岁大的时候，第一次跟她妈妈和哥哥来北京。走的时候，我把他们送到火车站，我女儿让我跟他们回去。我说不行。我女儿当时就哭了。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分别。她在火车站哭得可狠了，跟电视上放的一模一样，拍着火车车窗，就那么哭。

我儿子很懂事。他知道我辛苦。他不允许任何人说我不好，连我老婆要说我，他都不让。去年六月份，新发地出疫情，我儿子在老家看新闻看到了，就给我打视频。他说：“爸，我刚才看新闻了，北京那边有病毒，你可得注意点。”我儿子什么都知道。

2020年的八月十五，我在老家过完国庆，回北京的头天晚上，我给儿子女儿收拾衣服。那时候天转冷了，我就把秋天要穿的衣服给他们叠好了，告诉他们谁的放在哪个位置。我儿子说，爸你是不是要走了？我说，对。我儿子当时就哭了。

每一次分别他都要哭。以前我从老家走，坐公交车去县里搭火车，他们把我送到车站。我儿子给我一个拥抱，啥话不说，就是哭，我看着也很难受。后来我就不让他们送了，每次走都赶在他上学的时候，他去学校了我再走，这样心里好受点。我感觉欠他们太多了。

等到他们从北京走的时候，就该我难受了。去年暑假他们来北京找我，回去的时候，我送他们去地铁站。就在昌平地铁站里，他们去过安检了，我一转身，眼泪哗哗往下掉，没敢让他们看见。

我一大老爷们，在地铁站里哭得稀里哗啦的，人家都在看我。

我儿子今年11岁，女儿8岁。我们老家现在也流行让小孩子上兴趣班。我也让我女儿去学拉丁舞，每周末上一次课，一年学费一千七，就在村里街上的舞蹈班上。小孩学点东西总归好。我根本就没想着让她以后当个舞蹈演员，就是让小孩尽量多元化发展。

■ 彭中辉的女儿在奶奶的陪伴下学习拉丁舞。

女儿来北京的时候，我让她跳舞给我看看。她不，害羞。但是你要让她上台表演，她就啥也不怕。我手机里有女儿上台跳舞的视频，她站在最前面。那时她刚学二十天，就站C位了。

我看这视频可自豪了，想她的时候就翻出来看看。

其实一直到2020年，我都还没想过要买房，一直纠结是在县城买，还是在老家盖。我们老家有一片宅基地，我觉得盖个别墅，弄个院子也挺好的。但是老家位置不好，等孩子们上初中、高中了，估计还得在县里租房子。我平时跑外卖，等单的时候就刷刷抖音，一般看国家政策之类的新闻，比如三农政策、房屋、房价、农村土地改革、孩子上学这一类的新闻，像娱乐新闻、花边新闻，我从来不看。2020年就看到出了一个政策，宅基地在村子外围的全部变成了可耕地，之前没有盖房子的就不能再盖了。那我心里就明确了，还是得买房。

去年2月底，老婆给我发了几张县城的楼盘图，还发了一下位置。我就问，是不是要买房了？她说，有那个打算。我说，那行。第二天我就买了张火车票回去，回家的第二天，我就把房子买了。

我们家新买的房子在当代城，面积有125平，四室两厅，一厨两卫，总价89万。我们是贷款买的，首付27万元，我当骑手挣的钱加上之前当搓澡工剩下的，全都拿来付首付了。

房子位置很不错，离县政府很近，在临泉县体育馆对面，是个新开发的楼盘。楼盘旁边是临泉三中，算是当地最好的初中，旁边还有临泉一中，临泉一中是临泉县最好的高中，只要考上那个高中，985、211是必拿的。买这个房子也是为了孩子上学。我女儿现在小学二年级，儿子小学四年级，成绩在整个乡镇能排前几名。我希望他以后到三中念初中，然后只要考上了重点高中，就有机会考个不错的大学。

我们一家三个兄弟，只有我二哥上了大学，现在在蚌埠一家国企上班。我们在农村的家，有一面“荣誉墙”，小时候总是贴满二哥的奖状，现在贴的都是我两个孩子的。前一阵我给儿子买了一件衣服，上面有“读书人”三个字，就是想鼓励他。我文化水平不高，有的题他问我，我也不懂，就让他打电话问我二哥。

■ 彭中辉在北京视频远程给儿子过生日。

上一次儿子考了好成绩，我还答应了他三个愿望：看大海，去恐龙乐园玩，买一辆自行车。

买房之前我也有些犹豫的，房贷压力大，怕扛不住。但看到好多邻居都在县城买房了，尤其一个在碧桂园买了，我也一狠心就买了。在我们县城，我买的楼盘比碧桂园还高端。

我的房子七千多一平米，小小的县城房价不低，就是因为这两年发展速度太快了。2018年开始，有动车了，2019年，县城又有了高铁。以前从县城到阜阳市里，坐火车是60块钱一个人，一个小时到。现在我们坐高铁20块钱，18分钟就到了。老家确实变化特别大，真的是一年一个样。

我们买房的楼盘，还要建爱琴海购物广场，规划得挺新的，我感觉以后这一块一定会发展得特别好。我买房的时候看到那个模型图了，爱琴海购物广场看着挺大的，有两个昌平万科购物广场那么大。 

昌平的万科购物广场并不大，也说不上高端，一般吧。但是我在北京干骑手的时候，也不怎么去万科里面吃饭。第一贵；第二，怕我们穿的衣服寒酸，进去吃也有点不好意思。我们做骑手的，一般都在订单多的街边店和地下美食城吃骑手餐，都是大分量的优惠餐，顶饿。

■ 吃午饭时，彭中辉抽空给老婆及家人打电话。

去年买完房以后，突然就冒出来一个念头，越来越强烈：想回家。

我自从跑外卖之后，四年没在家过年了。大年三十晚上一个人骑车出来，看人家家里过年，就感觉特别孤单。2020年过年，我还在外边哭了。那是大年三十，我出去送单的时候，看人家家门口贴上春联，高高兴兴的。我自己一个人在外面飘，心里真的难受。当时我也没给家里打电话，就逼着自己不去想，转移注意力，忍着呗。男人都是这样，有什么苦都自己咽下去。

**■ **深夜返回出租屋的彭中辉。

我送外卖久，眼见着昌平的骑手越来越多。这一行自由，发工资快。换别的工作你也不太想干，因为工资相比跑外卖，没有吸引力。比方说不干骑手了去哪个地方上班，原来一个月一万多收入，现在一个月开五千，你会觉得，打发要饭的呢？

我也想过回老家，但是不敢停，毕竟一个月房贷三千七，还要养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我是不敢动的。

我们购房合同上写的是，2021年12月30号交房。但是售楼处的人说，可能会提前半年交房。房子盖得快嘛。买的时候还在盖主结构，24层的楼房才盖了十几层。等到4月份再回去看，已经封顶了。8月的时候，售楼处的人还拍了个视频发过来，房子外墙已经在粉刷、贴保温棉了。

我挺高兴的，离交房越来越近了。这意味着，很快就有一个新家了，有我们自己的小家了。我是在买房子交完钱的那一刻，突然反应过来，我们一家四口终于要有一个自己的小家。

买了房子后，我和老婆天天刷抖音，看人家怎么装修。看各种装修细节，哪个地方有坑，哪个地方需要注意……我什么都看，能学很多东西。比方说贴地砖，什么样的地砖省钱，买涂料用什么牌子的，都能学到，能省就省点钱呗。我老婆说了，地砖一贴，墙上大白一刮，能住人就行了。我也是这么想的。因为我们想着，不管现在装修多好，等到孩子大了，结婚的时候，指定要重新装修的。

打了十几年工，我没啥成就感，但是今年感觉特别知足和幸福。虽说我背着房贷，背着压力。我33岁，一儿一女，把房子买了。再过几年，我把车买了，不用那么好的车，买个哪怕五菱mini也行，代步车，给我老婆开。她开着上街买个菜，或者从县城回老家，几十公里，来来回回也方便。

我跟两个孩子说，因为买房钱花完了，就不给你们买玩具了。他俩就不高兴了。他们对买房没什么感觉，还太小了，不懂，等到交房，他们就知道了。交房那天，我要让他们一人挑一个房间，儿子的房间我想刷成蓝色，女儿的，就刷粉色，适合小女孩。

我上次带着女儿去县城里面参加舞蹈等级考试，场地就在县城体育馆。体育馆对面就是我们小区，我特意让她看了一眼。

后来她讲：“爸爸，那个房子好漂亮。”

我说：“以后那就是咱们的家。”

孩子就问：“那老家怎么办？”

我说：“老家咱们想回来坐公交车就回来了，很近的。”

房子就是家。我们买一套房子，这是一个小家。老家那个跟父母哥哥家一块儿的房子，那是大家。房子就像根一样。不管你在外面飘多远，飘多长时间，有房子才有家。

（封面图：彭中辉在秋天的北京送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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