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蜂人在春天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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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蜂人刘德成用一根麻绳结束了自己年仅 45 岁的生命。自新冠疫情暴发，交通中断，大量蜂农无法转场追花逐蜜，损失惨重
二三月的成都平原，油菜花流着金黄色的蜜；4 月陇上天水，洋槐芬芳氤氲；5 月到白银，塬上川里满山遍野苹果花、苜蓿；六七月，民勤、玉门有葵花、茴香；8 月立秋，秋繁，回家越冬；来年春发，再启程……
20 多年来，刘德成大多在这条线上循环往复：繁蜂、放蜂、转场，再放蜂、转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十几岁学徒到成为师傅，从一无所有到拥有价值近 20 万元的 176 箱蜜蜂，但这一切在庚子年正月戛然而止。
2020 年 2 月中旬，刘德成在繁蜂地云南易门县养蜂房内，用一根麻绳结束了年仅 45 岁的生命，丢下罹患重疾的老父亲以及妻子和一双未成年儿女。
刘德成自杀，令众蜂农唏嘘不已。自新冠疫情暴发，中国各地纷纷出台防控措施，交通中断，大量蜂农无法转场追花逐蜜，不得不滞留繁蜂地。常言道：「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错过花期，不只养蜂业，农业等相关产业都将蒙受损失。受访学者认为，今年蜂产业「减产必然」。
刘德成自杀后，广大蜂农面临的困境引发社会广泛关注，后经农业农村部、行业协会紧急协调，滞留云南的数十万蜂农终于可以启程转场。但一些新疆养蜂师傅至今还在为顺利转场发声呼喊。
养蜂人
刘德成，1975 年 6 月生，四川西昌市太和镇花树村人，从事养蜂业已有 20 多年。刘德成的表亲、徒弟黄师傅说，刘德成的家在大凉山，那里经济落后，大部分农民还是靠种地吃饭，有蜜蜂养殖的传统。「我们那里养蜜蜂的人还是很多，年景好的话，养蜂比在农田里做活要好一些。」最近几年，也有一些农民在政府推广扶持下从事葡萄种植。
据黄师傅介绍，刘德成从小家境贫寒，家中只有他和弟弟两人，母亲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从此杳无音讯。父亲孤身一人把刘德成弟兄二人拉扯大。
刘德成没读过几天书，十几岁就跟着师傅外出养蜂，常年奔走他乡。成年后，因家底薄，他倒插门做了上门女婿。刘德成夫妻俩育有一双儿女，儿子 16 岁，读高中；女儿 14 岁，念初中。孩子小时候，夫妻俩带着他们四处放蜂，到了上学年龄，就留在四川老家，由外公外婆照看。「刘师傅说，近一两年孩子大了，到了叛逆期，怕家里老人管不了。」黄师傅告诉财新记者，加之老人年事已高，也需人照顾，刘德成的老婆就不再出来，留在老家，在镇上超市打工。
蜜蜂跟花期走。农历 8 月，立秋过后，基本就没了蜜源。这时，蜂农们纷纷收拾行装，打点回家。往年，黄师傅和刘德成大多是从甘肃把蜜蜂拉回西昌老家喂养越冬，直到来年开春。蜜蜂越冬，全靠人工喂食白糖和花粉。等于一年中有小半年要喂养。
阳历十一二月，蜂农们纷纷南下，在气候温暖湿润的南方繁殖蜜蜂，是为春繁。他们有的去福建，有的下两广，最多的还是到云南。南下春繁，一则强壮蜂群，提高蜜蜂采蜜量，二则蜜蜂采蜜早，少喂花粉，降低成本。往年，刘德成大多在四川老家春繁，此次千里迢迢到云南繁蜂，正是看中这一点。「听说这几年云南春繁好，他就来云南易门，没想到，唉。」黄师傅叹息。
放蜂 20 多年，刘德成积累了些家底儿，攒了 176 箱蜜蜂。家人吃饭，儿女上学，就指靠刘德成一人在外放蜂。2019 年 11 月 20 日左右，刘德成从甘肃天水启程，雇了辆大货车，载着 176 箱蜜蜂，昼夜兼程，一路南行到云南易门。原指望来年多收获一些蜜，谁料想首次云南春繁，不仅是他放蜂生涯的最后一次，也成了他生命的终点。
蜜蜂养殖的成本，大头是冬天的饲料和转场运费，饲料是白糖和花粉，转场需要雇车长途运输，费用不低。一年里，从 8 月立秋百花凋零到来年春暖花开，蜜蜂都要靠人工喂养。即使有花开放有蜜可采，如天气不好，雨水多，蜜蜂飞不出去，或外界没有蜜源，同样需要人工喂食。
蜜蜂养殖业其实风险很大。除天气因素，收成好坏还与养蜂人的技术和管理经验有关。「如果年景好，一年能挣十多万元，如果碰到下雨，花不好，基本上没有收入，甚至亏本。」西昌养蜂协会副会长杨师傅说。他育有 250 箱蜜蜂，是刘德成的老乡。
几位蜂农证实，刘德成曾说，早些时候给蜜蜂除螨，用药过浓，死伤不少。另外，开繁太早，蜜蜂体弱，加上云南今春干旱，油菜花生了蚜虫，当地农民给油菜花喷农药，刘德成的蜜蜂采花中毒又死了一些。
新冠疫情袭来，各地道路封锁。刘德成所在的易门县 1 月 27 日起实行交通管制，白糖、花粉等饲料也很不好买。没有糖，不能转场采花，蜜蜂就会饿死。走不了也没地方接收，不得不滞留云南，蜂农们眼睁睁看着四川绵阳油菜花流蜜，无计可施。
黄师傅回忆，2 月 10 日他还和刘德成通过微信和电话，根本没有听出有任何不正常。13 日一大早，刘德成的老婆打来电话，说一天没有联系上刘德成了，让黄师傅过去看看。黄师傅的放蜂地距离刘德成大约七八公里，「七点多天刚亮一会儿我就过去了，没想到出事了。当时我一个人也有些怕，不知所措，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真挺意外的」。
120 医生来后说，刘德成已经没有生命体征。据法医推断，刘师傅大概是 2 月 11 日晚间自缢身亡的。13 日晚，刘德成的老婆带着两个未成年的孩子从西昌赶来，在殡仪馆见了刘德成最后一面。第二天遗体火化后，母子三人带骨灰回西昌安埋。
黄师傅 18 岁就跟着刘德成学蜜蜂养殖，后来自己独立放蜂，至今 11 年。这些年，他和刘德成放蜂转场的线路大多是一样的，走的都是四川、陕西、甘肃线。他说，刘德成性格还是比较开朗，就是有时候容易冲动，有点倔，但印象中不是遇事想不通的人。出事后，熟知的蜂友们都不相信。「经济压力他没给我讲过，因为疫情，大家在微信群里也都说过 (经济压力)。他原来有个想法，这儿拉出去后，想把蜜蜂给处理了 (不干了)。」
刘德成喜欢唱歌，时不时通过社交视频网站上传自己唱的歌。1 月 13 日，刘德成上传了在人世间的唱的最后一首歌《朋友别哭》。音乐响起时，他对着镜头说：「养蜂人的生活就是这样，一顶帐篷，一车蜜蜂，四处流浪。」
黄师傅认为，诸多因素和不幸事件叠加在一起，压垮了刘德成。刘德成从天水到云南繁蜂，仅运费就花去 4000 多元。2 月 7 日，黄师傅和刘德成一起去城里买白糖，一袋 100 斤的白糖需要 325 元，刘德成买了四袋，「(这些糖) 只能维持一个礼拜左右，当时他挺发愁的」。不能转场，多滞留一天就多一天花费。2018 年，刘德成的父亲得了肾病，每星期要去医院做两次透析；2019 年，惟一的弟弟又得癌症去世，丢下老婆、两个孩子和老父亲。
刘德成去世后，黄师傅帮忙将其留下的蜜蜂归置收拾，发现只剩 38 箱。不到三个月，刘德成的蜜蜂从 176 箱骤减至 38 箱，损失近八成。
减产已成必然
蜜蜂有中蜂和西蜂之分，前者大多定地养殖，选择一年有几个花期的地方饲养即可；刘德成养殖的是后者，从意大利引进的西蜂，必须转地饲养，跟着花期走，才能获得较好的效益。
中国养蜂学会蜜蜂生物学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匡海鸥介绍，全国每年大概有几十万群蜜蜂到云南春繁，又从这里出发走向全国各地。最远的线路有四五千公里，从云南北上，经四川、陕西、甘肃，最后到新疆；也有去安徽、江苏、内蒙古，一直到东北。有的蜂农在荔枝龙眼开花的季节，到闽、粤采荔枝、龙眼蜜，也有的到青海采油菜，到河南、甘肃采洋槐的。
在很多人看来，养蜂人一路追花逐蜜，生活自由浪漫。「这都是不了解这行的人。」黄师傅苦笑着说，蜂农生活既艰苦又枯燥，蜂场都在乡下野外，长年累月住帐篷，生活很不方便，也很无趣。
蜂农们每天从早忙到晚，有干不完的活。喂食蜜蜂，要稀释白糖，遇到水源不方便的地方，得骑摩托车去很远的地方取水。还要检查蜜蜂、给蜜蜂扩巢、治理虫害、割蜜取粉、提炼蜂蜡……
蜂农靠天吃饭，一旦错过这个花期，只能等下个花期。山东威海养蜂人曲师傅和老伴常年在外，往年这个时间，曲师傅已经到四川放蜂了。「今年从大年初一开始就不让出门，哪里都去不了。这样下去，没有钱，蜂会饿死。」
数名受访蜂农表示，养蜂人生活、工作都在野外，很少和人接触，只要不涉及交叉感染，只要地方政府协调好，就应该放行或接收。「如果 (蜂农) 退场时把生活物资准备好，(转场) 到新地方，对当地的疫情不会有太大影响。」匡海鸥说，前几天他看到湖北省养蜂协会通报称，在此次疫情中，养蜂行业及相关行业，没有发生一个新冠肺炎感染病例。这和养蜂行业特点有关，而且蜂产品能提高人体免疫力。
物伤其类。刘德成的遭遇，在众蜂农中产生广泛共鸣。不独云南，远在西北的新疆吐鲁番、哈密等地众多蜂农，也通过网络发声，诉说他们面临的严峻困境。这些情况经网络传播、发酵，引起相关行业组织和主管部门关注。2 月 15 日，就在刘德成故去第三天，农业农村部印发《关于解决当前实际困难加快养殖业复工复产的紧急通知》，蜜蜂运输就在其中。
2 月 20 日开始，云南方面开始对蜂农放行，但因各地执行力度不一，落地问题没有解决，大多数蜂农难以转场的问题尚未从根本上解决。「要当地村支书开证明接收，才可以。」江苏连云港蜂农杨师傅，已在云南滞留多日。他说有四川籍蜂农开始北上返乡放蜂，但外地蜂农不行。直到 3 月初，杨师傅终于离开云南，转场贵州。
与蜂农们的焦虑相比，学界专家似乎乐观一些。云南农业大学蜂学系主任董坤表示，此次疫情前期影响主要是由于交通不畅，缺乏饲料导致，只要尽快实现转场，总体上蜂产业就不会受到太大影响。除非有些特殊的地方，蜜源植物全部没有了，需要找新蜜源，急于转场。
匡海鸥认为，2020 年蜂蜜歉收是必然的，但大幅度涨价不一定。前期因为封路、阻隔带来的影响，可通过后期国家出台相关政策，最大限度减少损失。
3 月 12 日，农业农村部办公厅又发出紧急通知，称仍有部分地区蜂农面临转场放蜂难、蜜蜂饲料运输难等问题。通知要求各地进一步打通堵点，推动养蜂业尽快全面复工复产。
两位学者表示，更值得重视的是养蜂业在农业生产乃至整个生态环境中的重要作用。
董坤说，养蜂业最主要的作用是为农作物授粉、增产，尤其是一些经济作物。同时，养蜂对植物多样性、植物群落的保护，以及生态系统的平衡，都很重要。国外很多研究认为，授粉的价值是蜂产品自身价值的 100 多倍。譬如人们常吃的菜油，实验数据显示，在自然授粉环境中，蜜蜂能为油菜籽增产 27%。没有蜜蜂授粉，很多植物没法繁殖后代，人类吃穿度用都会成问题。
匡海鸥表示，人类需要的 1300 多种食用和利用的植物，90% 以上都需蜜蜂授粉。现代农业大量使用农药以及各种杀虫剂、除草剂，导致自然授粉昆虫骤减。大量的植物、农作物都需要人工养殖蜜蜂授粉。
2 月 22 日，云南易门县，养蜂人刘德成生前的繁蜂地，蜂场已经被清理，只留下了一些培育蜂王用的工具。
养蜂人刘德成去世后，表亲、徒弟黄师傅帮他重新整理了蜂箱，价值近 20 万元 176 箱只剩了 38 箱。黄师傅将剩余蜂箱带回了自己的蜂场，打算到了四川后再作处理。
2 月 22 日，云南省易门县，养蜂人正在装车准备转场。养蜂人说，在这里待了两个月了，能回家了就高兴了。
67 岁的曲振旗与 65 岁妻子的余雪英，两人已经一起养蜂近 40 年。余雪英说：「说句不好听的，我爱蜜蜂比爱孩子还多。」两人养了 396 箱蜜蜂，12 月 11 日来到云南后，直到 3 月初才得以转场离开。
杨天让手中的一只中毒蜜蜂。他介绍说，由于今年天气普遍干旱，花长了蚜虫，需要撒农药，蜜蜂采了撒了农药的花便中了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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