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封城第43天,我问了方方一些日记之外的“批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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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封城第43天,也就是今天凌晨,方方在日记里写道:“一个人的记录,微不足道,更不足概括全貌,但无数个人的记录,汇集一起,真相便会以全方位形态露出水面。”

这应该是她对“方方日记”的自我定位。

但公众并不这样看。至少我那个以文化人为主的朋友圈,几乎因为方方的日记而撕裂了。赞成的人说,“方方敢于出声,勇敢地表达”;另外一些人则认为有的赞誉有些过了,“她还远远不够,并没有触及到事物的本质”。

方方和池莉一样,都曾是武汉地域文学的代表人物。但是,疫情的发生,使她变成了这座城市唯一的代言人——她在作家二湘的公众号“二湘的六维空间”以及“二湘的七维空间”上面,从开始写日记到现在,篇篇都是10万+。

在此之前,她广为人知的作品,早期的代表作是《风景》,通过一个亡婴的视角去写武汉的底层家庭,冷峻又悲观;后期的另一部代表作,是揭开被屏蔽的历史事件……

和她之前的这些文学作品相比,她的日记完全摒弃了文学语言,更多采用平实的讲述,表达个体的感悟。但几乎每篇日记都能提炼出一两句金句,比如那句已被无数人引用的:“时代的一粒灰,落在每个人头上就成了一座山。”

她既不是医护人员,也不是“那些数字”当中的一个,为什么她的日记这么受追捧?方方说过她问过很多朋友、同事,都不清楚。

从疫情开始至今,我印象较深的是无数个体的命运,但他们大多数人的故事,也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让人记不住名字。另类的是,豆瓣上已经删掉日记的小杭,以及诗人小引。

我的一个朋友说,“评价一个人,有时候需要体谅他(她)的处境和局限,但有时也不用体谅,作品是用时间来检验的,未来的读者应该能分辨出真正的勇敢、真正的怯懦,以及两者之间的某种状态。”

他还打了个比方,西游记中,孙悟空画个圏为师父抵挡妖魔鬼怪,大多数的知识分子就生活在这个圏中。我们都知道边界在哪里,区别在于,有些人会歌颂边界,有些人则走上荊棘丛生的道路,更多的人在孙悟空的圆圈里平静舒适地生活。

我想大概是因为,大多数人都没有出声,或者“人微言轻”,出声而没有被听见,或者因种种原因,出声了但消失在风中。

知识分子被誉为“社会的良心”,普通人都会希望知识分子能够利用他们的“特殊地位”,发出更高分贝的声音,推动社会进步。

如果知识分子都像大多数人一样沉默,怎么担当得起“知识分子”这个称号?

所以,我们都希望,方方还能说得再多一些。

易小荷(以下简称Y):您的日记太真实了,里面记录的细节,所有的感叹,发出来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或许可以用文学手段修饰一下?

方方:文学观念不同,才会有这样的想法。这是日记,是不需要修饰的东西。我初写时,是在微博平台上,微博就是个闲扯的地方,想到什么说什么。何况,我也不是文青,是职业作家。我手写我心,真实地记录下自己的内心所想,就足够了。

Y:好些人说宁可关注方方的日记,也不愿意相信《长江日报》这些媒体,您怎么看?有没有想到武汉日记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响?

方方:不相信媒体这说法,也过于偏颇。大的报道,总体疫情走向,还是得看媒体报道。我只是个人感受而已。从我这里,看不到整个局面,这是很显然的。初写时,当然没有想到这么多人看,我也很奇怪呀。我问我同学和同事,说他们为什么要看这个?我们都没有搞清楚。

Y:“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这句话成了此次疫情中最广为流传的一句话,回过头来看这句话,有没有觉得它变成了一个预言?

方方:这不是预言,这只是一个事实,是任何时代都存在的一个事实。

Y:您每天都在关注个体的新闻,除了武汉日记,有没有想法将来把某个个体的命运记录下来,写成小说?(或者说有没有哪个个体的命运是最触动您的?)

方方:有很多人触动过我,也感动过我,但我并没有想过写小说,因为我自己手上的写作计划已经太多了。

Y:有人说,此次疫情中,中国作家集体失言,为什么您要出声?尤其是您的日记里面有相当多对不作为官员的指责和武汉的批评……

方方:这个观点是不对的。其实有很多本土作家都在记录。此外,每个人记录的方式不同,有人或许用小说记录,有人或许是私下在记,就像我这样在公共平台记录的人,也不老少。而外地作家,不了解这边情况,显然也不知如何发声。像非洲埃博拉病毒蔓延时,我也没有发过声,因为我也搞不清楚怎么回事。这是很自然的,要挟作家们人人发声,未免过分。武汉疫情蔓延至此,当然是合力的结果。湖北和武汉的主政官员以及专家以及湖北武汉卫健委等等,都是有责任的,而且有很大的责任。既然他们有责任,我为什么不能批评他们?

Y:“如果要谄媚,也请守个度。我虽然老了,但我批评的气力从来不老。”这段话让我想起了发生在您身上的很多故事,像“某作家活动鲁迅文学奖”“某诗人评审职称晋升”,你发表的质疑书,这些其实都是批评,其实都是身边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但是您都要发声批评。

对您来说,批评意味着什么?

方方:我在位的时候,有些违规的事,我都是先跟作协党组商议,希望他们能管,在他们不管的情况下,我只能在网上发声。我只是尽职而已。现在我退休了,他们就是烂成垃圾,也不关我的事。

Y:您认可作家除了写作,还应该承担起更多社会责任吗?

方方:这要看个人。不是所有人的性格都适合去承担社会责任。承担二字很简单,但你没有胆识,没有能力,性格脆弱,天性胆小,容易焦虑,那何必要他担呢?这世界的事,就是有人承担,有人享受这种承担,从来如此。不用去强求人家。所以,这是个人选择问题。没有应该不应该一说。

Y:当初关于《软埋》,您遭遇了miào táng和江湖的围攻,怎么看?群情汹汹而来。害怕么?

方方:不在乎呀。这有什么好怕的。应该是他们怕我吧?论笔战,我是个职业作家,干的就是写字的事。怎么可能怕他们。他们若拿棍子上门打架,我可能会怕,但他们写文章,这是我的强项吧?你说的所谓江湖,就是那帮极左人士吧?他们的水平太低,文字能力,逻辑判断、思考惯性等,实在是太低呀,我去跟他们写文章争论,也很掉价的。中国这么好的文字,用在他们身上,也很可惜,我也不舍得用来跟他们横扯哩。但官员不同,尤其大官,他有权力在手,就算退休了,他仍然能影响很多人。他们出手来攻击我,我自然是要反抗的。我懒得理那些极左流氓,但这些披着官员外衣的极左,我干嘛不反抗。反抗的结果,不是我输呀,是他们输。他们现在也知道,不好随便去骂一个作家的。你看看以后那些退休高官还敢不敢随便跳出来批一个作家的作品?那是自己把自己搞臭的事。

Y:也就是很多年以后,如果有人评价起方方这个作家,您希望是“她是一个很有社会责任感的、有良知的、令人敬佩的女作家?”还是“她是一个文字水平高超,写作技巧卓越的作家”?

方方:无所谓,我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评价我。我自己活得自在就可以了。他们想怎么评就怎么评,也不关我的事。

Y:当初在创作《武昌城》时,您是如何平衡真实的历史和虚构的想象?您觉得铭记历史对于当下生活的人们有何意义。

方方:小说到底是小说,它是需要虚构的。但写真实历史的小说,必须尊重历史。我只是把我笔下的人物,放进这段历史过程之中。所有的历史,都是有缝隙的。我在写历史小说时,脑子里会展开历史事件这样一张大图,然后,寻找出其中的缝隙,让我的人物在其中穿行。铭记历史这样的事,就是一个词的意义,即以史为鉴。

Y:其实网上也有很多质疑或者反对您的声音,面对这样的声音,您会不会觉得委屈或者伤心?您在这样的情况下,在周围人的恐惧和慌乱中,是怎么保持平常心的?

方方:没有伤心,委屈有点,但更多是愤怒和不理解。你会愤怒那些极左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不理解那些人何故有这么多的仇恨。我与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完全不识,从无有过任何交集,他们对我的仇恨,仿佛我上辈子与他们所有人都有杀父之仇似的,完全无法理解。

我不存在一直保持平常心的,我也有紧张的时候。也有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在很多事情处于不确定时,心也是乱的。

Y:前作协主席这个身份,对你有保护作用还是有负面影响?

方方:好像什么都没有吧?我当主席时,也不介意这个身份,我退休不当了,也没介意这个。这个身份从来没有保护过我,我也没有觉得它有什么负面影响。我没当主席时,活得很好,我当了主席,生活也没改变,现在退休了,还是跟以前一样。那些太把主席当回事的人,是根本不知道中国体制的,也是对我个人完全不了解的。

Y:您相当多的作品都是描绘武汉人的生活,您最喜欢武汉人的哪一点?这次的肺炎疫情,有没有让您体会到武汉人的其它不同方面?

方方:武汉人一向很爽快,很讲义气。很乐于助人,有一种江湖气。这可能跟武汉的地理位置和气候条件相关。但武汉一直是商业都市,市民虽然吊而浪当,但胆子却并不大。比较听政府的话,乐于生活,对政治并无多大兴趣,他们会很实际。有没有疫情,他们都是这样。就是我印象中的武汉人的样子。没什么不同。

Y:您如何看待作家和城市的关系?

方方:这是鱼和水的关系。是植物与土壤的关系。

Y:如果疫情过去,您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方方:继续完成我没有写完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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