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38个春天的片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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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3月4日，是我来到武汉的第38天，

38个情景类似、心情不同的春天。

情绪积累太久，状态不太高昂，

有些话不说出来，很难释怀，

就像有一道坎横在心里。

所以原谅我今天不想做一名记者，

而是作为一个毕业于武汉的孩子，

一个湖北的亲人，

发泄一下那些平时不能言说的情绪，

放几张平时没能放的照片。

把我的武汉日记补全。

1月27日   以你之名

我一路无法入睡，在深夜降落在你身边，

迎接我们的是，是航站楼里里外外的黑暗。

然而屋顶上有两个字，仍然亮着，

那是你的名字，武汉，

久违了，不变的熟悉和温暖。

你曾在我年少懵懂时，庇护了我四年，

我几乎每年都回来看你，即便只是路过，

心里也能找回一点安稳。

城市有自己的生命，我从未觉得谁是她的救主，

也请你不要把我称作“英雄”，

我想做的只是与你同在，那就够了。

1月28日  扑面而来

到医院的第一天，我们不让接近发热门诊。

但即便我们不靠上前去，它也会扑面而来，

在住院楼大厅，突然到来的救护车，

吱呀转动的滚轮，匆忙甚至混乱的脚步，

移动病床上无力的面颊。。。

我差点躲闪不及拿着化验单的家属，

他刚慌张询问过ICU在几层。

与他擦身而过的瞬间，

他身上的一次性雨衣哗啦作响，

墨镜后面，看不见眼神，

但我仍然被击中。

1月29日   烟火人间

偶然拐进去的一条巷子里，却恰恰有一盏灯。

写着“胖子烧烤”的灯箱，是十几年没变的样式。

桌椅前没有客人，老板娘又去重新把灯泡挂高；

与以往不同的是，她此刻戴着一张口罩。

昏暗灯光下的路边摊，滋滋冒油的火炉烤串，

那是我的大学时光。

如今只剩下一个无人的烧烤店，

提醒着我这个城市曾经的烟火人间。

1月30日   破碎的时间线

我看见一张梳理新冠病毒扩散时间线的详图，

来自一名关心人们命运的技术达人，清晰客观。

转发几个小时之后，它就不见了。

无声无息，凭空消失，

恰似病毒来时悄悄的脚步，

如同哈利波特世界里巫师的黑魔法。

不许联想，不许追根溯源，

格林童话里的毒藤已经高耸云天，

向下望却烟雾弥漫。

不，你不需要知道，你不需要知道，

你只需要在藤蔓之上奋力挣扎，同时舞蹈。

1月31日   干杯

第一天下夜班的她们，各自用瓶装牛奶，

干了一杯。

然后仰头一口气喝干，

口渴，她们已近10个小时没喝水进食。

她们来自不同的医院，有着陌生的名字，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一条陌生的街头，

因为相同的微微的庆幸，共同举杯。

“第一天顺利”，她们说，

“以后的每一天都会顺利！”她们想着。

2月1日  记者无能

有一位前媒体人，本已经从苦海上岸，

面对疫情，受前东家所托，重新走上街头，

社会的“看门狗”，寻寻觅觅，呐喊嘶吼。

然后他病了，和他的家人一起，

却与千百武汉病人一样，无处就医，不能住院。

记者无能，记者无能啊，

我不想矫情地说——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可是，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刀枪丛中，数骑孤兵；

奋力操戈，难奈疫魔。

2月2日   缓冲区

在医院里，病人住的病房被称为“污染区”，

健康人工作的地方，叫做“清洁区”，

中间一道道门相隔的地带，是“缓冲区”。

现在的中国也是这样，

全国各地都把“湖北”和“武汉”看作“污染区”，

把自己的家理所当然认定为“清洁区”，

只是人们的心中没有“缓冲区”——

于是从“污染区”来的武汉人甚至湖北人，

被驱赶，被歧视，被“禁止入境”。

能给这个世界留一点“缓冲区”吗？

请问

2月3日   24

穿防护装备有12个步骤，

脱防护也是一样，只是顺序相反。

一天有24个小时，

这24个步骤，重复一遍又一遍，

一个24小时，又一个24小时，

一个24，乘以又一个24；

一组医护人员，接替又一组医护人员，

交叉轮换，如同齿轮咬合转动，

病区开启，就是运算精密的机器，

低沉的轰鸣声：“治病救人”，“治病救人”。。。

齿轮转动，无声向前。

2月4日    一个问题

我有一个问题——

武汉封城了，确实是这样，

但街上并不是空无一人，

最常见的是清洁工，统一的工作服，

自行车，电动小三轮，或者步行，

在街上来来回回的徘徊，比快递小哥还多。

我是没搞明白，没人的街道上，

究竟有什么垃圾需要清理？

让这些老人、妇女，日复一日在街头，

刮风下雨，雾霾雪天，

坚持上班，却其实无事可做。

怎么就不能让他们呆在家里？

就像所有别的职业一样。

2月5日   外国人在武汉

Majorita和朋友拖着拉杆箱，大包小包从超市出来，

看到我在超市门口拍照，主动要我给她们合影。

她们心情轻松，觉得封城也是人生一次特别经历。

来中国留学，或许这个春天最难忘。

过了一段时间，Majorita在微信里问我：

“If you happen to go to Wanda 

I want you to help me buy few things”

留学生们已经被关在学校宿舍不能出门了，

我想她现在不再觉得这经历好玩了。

因为她已经在盘算怎样离开武汉。

2月6日   孤鸟寒号

春天迟迟没有到来，

在冬日里寒号的鸟儿已经冻饿而亡。

最凛冽的寒风到来之前，它的呼喊声，

被封堵在一纸罚单里。

“大好春光，不容造谣！”

听，那是歌颂春天的大合唱，

杂音消除！杂草剃掉！

他们说：你只管善良，福报已在路上。

可是寒号鸟等不到，

有几人能等到？

2月7日    如影随形

地狱 天堂 皆在人间

伟大 渺小 中庸 可怜

欢乐 痛苦 战争 平安

辉煌 黯淡 得意 伤感

怀恨 报复 专横 责难

高级动物，如影随形，

幸福在哪里，幸福在哪里？

2月8日   春节结束

今天是正月十五，

医疗队驻地没有元宵，也没有饺子。

我想没人曾经度过这样的春节，

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

武汉的街头，节前挂起的大红灯笼，

已经被风雨吹瘪，像一条咸鱼，

倒吊在半空，摇摇荡荡。

这个城市的命运，也是这样，

无处借力，没有依靠。

这个春节结束了，冬去春来，

新的一年本应开始，不应该就这么停止。

2月9日    CT

黑色的底版上，一幅幅白色的图像，

记录着一个人的双肺，

如何从鲜活，演变为灰僵。

呼吸，用力呼吸，拼命呼吸，

空气不再能进入体内，化为你的能量。

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人的体内，

正发生着这样的变化，

战斗在每个人的体内打响。

原本不需要这样，并不需要这样，

。。。。。。

2月10日   被偷盗与伤害的人

一个武汉的小姑娘，在豆瓣上写自己的故事，

她的遭遇与悲伤，却被人随意拿去贩卖眼泪。

伤害以关心与同情的名义施加，

对此很多时候你毫无办法，只能骂娘。

我也差一点在朋友圈转发了那篇公众号，

但我多看了一眼，认出那是一个营销号，

虽然文章里直接复制了女孩写的文字，

但公众号还是理直气壮地打上了“原创”标识。

即便我为这篇文章流泪，

这悲伤也不该为盗窃的人增加流量。

不是所有写字的人都对文字有着虔诚之心，

有的只是商人和追名逐利之徒。

我们要认清他们，然后唾弃。

2月11日    “购物狂”

封城之后，超市里人不多，但人人都是购物狂，

只要进门就不会轻易出来，

吃的喝的用的，一定要拿个够。

因为本来就没有几个超市还正常开门，

营业时间还限制在上午十点到下午四点，

六个小时，过时不候。

我看见从超市走出来的一个男人，

手里提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袋子，

前一个后一个，左一个右一个，挂满了自行车，

这可能是一家人一周的粮食，

自行车骑不动了，他的脚步沉甸甸的，

但很有满足感。

2月12日    出院

今天有四位患者出院了，一件好事情。

记者们都去采访，四位病人被要求配合。

其中一位非常积极主动，另一位则顺其自然；

但最后两位阿姨者一直面露难色，躲闪镜头与记者。

我明白病人出院这样的事情，是宣传需要的正能量，

但如果强迫别人接受采访，我会觉得有些难堪，

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抛头露面，

安安静静做一个平凡人也是一种人生。

成为新冠病人并非他们所愿，治好他们也并非恩赐，

配合采访是情分，不配合也是本分，

愿安康与平静早日回到他们的生活。

2月13日   月亮口罩

正月十五刚过没几天，月亮就残缺了，

像是一个人的侧脸。

我在这个夜晚从医院步行回驻地，

月光洒在空荡荡的城市上。

有风，轻轻摇晃树枝上挂着的布条，

划过月亮的脸——

红月亮，黑口罩。

我想象月亮和这个城市一样沉寂和悲伤。

2月14日    不能说的节日

今天是一个很奇怪的日子，

大家都知道是一个节日，

很多人也都在过这个节日；

不少人都在社交媒体上纪念这个节日，

但作为媒体，却不能说出这个节日的名字。

一个拗口的绕口令，却是有点荒谬可笑的现实。

你今天一定能看到无数媒体在做类似的主题，

说爱人，说亲人，说朋友，统统没有问题，

但唯独不能说的就是“情人”。

你可以蹭这个节日的“热度”，但不能为添柴加火，

因为规定说：中国人不过洋节。

2月15日    有一片雪花记得

北方特有的大风雪，降临在武汉。

今天适合用来怀念，怀念远方，和从前。

怀念北京的雪，和困于一室的家人；

也怀念距离我30公里的珞珈山，

仍记得11年前，我毕业那年，雪降珞珈，

美景恰恰迎合了年少时胸中怀揣的浪漫。

而如今我又在武汉，雪中再无心浪漫，

愿用漫天大雪为武汉祈福，

只留一片雪花为自己标记曾经。

—未完待续—

链接：

我在武汉协和医院西院的30天

武汉日记（29）：加油，防弹少女团！

武汉日记（28）：一“战”到底

武汉日记（27）：雾中武汉

武汉日记（26）：这些天我在做什么？

武汉日记（20）：雪中武汉

武汉日记（17）：还有月，还有灯

口述：中医药大学研究生被困湖北天门的漫长寒假

武汉日记（13）：伙伴

武汉日记（12）：心安理得

武汉日记（11）：有的人死了，他应该活着

武汉日记（10）：十日谈

武汉日记（1）：回家→离家→回家的旅程

武汉日记（2）：这些空的病房，明天将住进病人

武汉日记（3）：忘记节日、假期，今天星期几？

武汉日记（4）：“谎言杀死生活”

武汉日记（5）：进门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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