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已经穷到对文学青年下手
这两天了解了针对海棠文学城创作者进行抓捕的新闻,心情非常沉重。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读过她们写的作品,据说是“耽美文学”:女性写的关于男性之间的情感故事,唯美风格的。据说罪名是“色情”,我不知道她们写的作品能色情到哪里去。 那些作品代表他们对 …
文|李宇琛
海棠文学城,一个 2015 年搭建起来的平台,服务器远在台湾。
它的名字听起来或许带点文艺腔调,内里却是一片专为女性读者开辟的隐秘园地,耽美与 R18 内容是这里的通行证。
写手们自称 “太太”,她们的创作被圈内人称作 “产粮”。
这套话语体系,像一个小型社群的黑话,在互联网的某个角落悄然生长,维系着一个看似与世无争的亚文化生态。一切的转折点,发生在 2024 年的夏天:
安徽绩溪警方率先拉开了这场风暴的序幕。
他们的行动目标直指这些在海棠文学城上创作的 “太太”,罪名是那条冰冷而明确的:
“制作、传播淫秽物品牟利”。
这些以女性向耽美的作品,在法律的天平上,其 “淫秽” 属性的判定本身就充满了复杂性。
文学创作,尤其是涉及成人内容的部分,与法律明确禁止传播的 “淫秽物品” 之间,往往存在一条模糊且充满争议的界线。
何为满足感官刺激、诲淫诲盗的 “淫秽”,何为具有一定情节、人物和思想表达的文学创作?仅仅因为题材敏感或包含露骨描写,是否就能直接等同于法律意义上的 “淫秽物品”?
男男女女的情爱故事,在某些人眼里是洪水猛兽,在另一些人眼里不过是年轻人打发时间的玩意儿。可一旦打上 “淫秽” 的标签,那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问题是,谁来画这条线?
警方是看字眼够不够脏,够不够直接刺激,还是说,也得瞅瞅里头有没有点人物,有没有点情节,哪怕是些不入流的小心思?
法律上那把尺子,在这些花花绿绿的文字面前,是不是也该有个更细致的刻度?
要是没个准谱,光凭几个大帽子一扣,鉴定书上龙飞凤舞签个字,那写东西的人可就真得掂量掂量,今天敲下去的字,明天会不会变成铐手腕的家伙事儿了:
那文学还有出路吗?
再说耽美这东西,本就是个小众圈子的玩意儿,他们自个儿有套玩法和语境,这些在审判席上,算不算数呢?
关键的定性问题,直接关系到罪与非罪的根本,也拷问着法律对文学创作自由边界的理解与尊重。
这是一场覆盖多省的抓捕,名单上不乏圈内有些名气的作者。
在绩溪,金钱似乎成了衡量罪责轻重的一把标尺:
据媒体报道,涉案金额在二十五万元以下的作者,若能积极退赃,大多能获得缓刑;而头部作者如 “云间”,即便积极退赃,仍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零六个月;未能筹集足够资金退赃的 “辞奺”,则面临五年半的刑期。
冰冷的数字背后,是个人自由与未来的沉重代价。
风暴并未因绩溪的判决而停歇。
进入 2025 年上半年,甘肃兰州的警方也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展开了行动。
这场被一些网络舆论形容为 “远洋捕捞” 的执法,据知情者透露可能波及两三百名作者:
兰州市公安局下辖的城关分局、兰州新区分局乃至森林分局等多个单位均有参与。
网络舆论中,亦有声音质疑此类行动是否与地方当局 “创收” 有关。
这场席卷多地的跨省抓捕,其管辖权的法律依据引发了广泛的讨论。
海棠文学城,一个服务器明确设立在台湾的网络平台,其用户遍布各地。内地公安机关对身处不同省份的作者进行侦查和抓捕,其法律链条如何构建?是基于属地管辖、属人管辖,还是更为复杂的网络犯罪管辖原则?
在缺乏明确司法解释或判例指引的情况下,这种跨越地域乃至法域的执法行动,其合法性与适当性,无疑成为了公众和法律界关注的焦点。
与绩溪案以获利金额定罪量刑有所不同,兰州案中,许多作者的涉案金额并不高,甚至:
有些是免费写作,并无直接经济获利。
一位免费发文的作者曾向律师透露,办案人员似乎认为,即便文章不收费,也为网站带来了流量,属于网站整体牟利行为的一部分,因此同样构成传播淫秽物品牟利。
另一位作者,笔录中清楚记载其并无盈利,仅有 2 个海棠币的打赏,警方也对此知晓,但依旧因所谓 “一批处理” 的缘故,在 6 月份被移送检察院。
“城关(分局)那边特别严苛,” 有消息称,“把好几个盈利很低的作者也拘留了,不让取保。”
微博用户 “你才屁咕瓣” 在 2025 年 5 月 31 日的观察,揭示了兰州行动中更为严厉和宽泛的打击面:
“这批被抓的作者发博,已经确认的是,这次依旧是远洋捕捞,现在抓人已经不在意有没有盈利,不管点击率多少,免费的也照样抓,三倍上缴。”
再说这 “管辖权”。
海棠的服务器在台湾,跟咱们这边隔着一道海峡呢。
内地的警方跨省抓人,这手伸得够长。
依据的是哪条王法?是说只要作者在内地,就能管?还是说网络这玩意儿没边界,在哪儿犯事儿都能抓?
这里头的道道,可不是一句 “网络不是法外之地” 就能糊弄过去的。要是涉及到境外的服务器、境外的数据,那证据怎么拿?是客客气气请人家配合,还是有什么别的门路?
这证据要是来路不明,那整个案子不就成了沙滩上盖楼,一推就倒,程序这东西,有时候比结果还重要:
最让人挠头的,是兰州那边对 “牟利” 这俩字的理解。
绩溪好歹还认个钱数,兰州这边,有些作者一个子儿没挣,或者就得了仨瓜俩枣的打赏,照样被划拉进去。
理由?
“给网站带来了流量,就算网站整体牟利的一部分。”
这话听着是不是特有水平?可刑法上说的 “牟利”,是要自个儿兜里进钱才算,还是说给老板挣了吆喝也算你一份功劳(罪过)?
要是这么算,那给饭馆端盘子的,饭馆逃税了,是不是也得算她 “偷税牟利”?
这逻辑要是能成,那 “口袋罪” 的口子可就开得没边儿了。
尤其是那些为爱发电的,一分钱没落着,就因为写的东西有人看,也得跟那些真金白银往里捞的一块儿办,这事儿上哪儿说理去?主观上没那个捞钱的心思,客观上也没那个捞钱的实惠,这 “牟利罪” 的帽子,兰州戴得稳当吗?
这场风暴无情地席卷了许多年轻女性,其中不乏在校大学生或刚毕业的年轻人。
一位 id 名为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精神病院哈” 的 985 高校在读女大学生(据其 2025 年 5 月 29 日微博):
在收到研究生拟录取通知后不久,便在学校被警察带走。
她详细叙述了当时的屈辱与恐惧:
朋友们眼睁睁看着警察跟着她上寝室楼翻查私人物品,那种 “脸都丢尽了” 的感觉让她刻骨铭心。
她曾请求警察不要惊动父母,自己想办法解决,但:
学校为了让她本科也退学,直接通知了家长。
她的母亲,一辈子没坐过飞机,第一次乘坐就是为了从老家赶来学校接她。最终,她虽然保住了本科学历,但研究生资格被无情取消,并被学校:
强制遣送回家。
她坦言自己家境贫寒,大学依靠助学贷款完成学业,写作的初衷之一是想攒钱去看看一直向往的川西和西藏。
贫困的阴影一直伴随着她的成长,让她在社交中感到自卑,而文字创作,似乎成了她在苦难生活中寻求慰藉和自我实现的一种方式。
然而,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意识到有案底将严重影响她事业单位对口专业的就业前景:
“有文凭,这个书也是白读了”。微博用户 “Turi_A” 则在 2025 年 5 月 30 日用文字记录了她的绝望:
“下周去兰州,心里很绝望… 一通甘肃兰州的电话彻底打碎了我的美梦…”
次日,她又补充道:“每天凌晨四点我都睡不着觉,各种翻法条找辩护方法。” 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和求生的本能。另一位作者 “似锦的似锦”(2025 年 5 月 30 日微博)也分享了她接到兰州警方通知后的心路历程。她写道:
“可能在我过去二十年的人生里,从未想过第一次坐飞机是去兰州的公安局。”
为了节省开支,她细致对比后选择了更为便宜的凌晨航班,舷窗外城市山川的渺小让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身的微不足道。
她最初投身写作,仅仅是源于热爱,也希望能为经济拮据的家庭分担些许压力。
然而,当那些无人问津的文字累计点击量达到三十多万次,账户里那四千多元稿费也随之成为了指控她犯罪的冰冷证据时,她感到整个世界仿佛在晴天里瞬间结冰。
她曾天真地寄望于文字能够改变命运的轨迹,却没想到:
文字的 “未来指向的是牢狱”。“此刻只盼法律能看见字里行间那个饿着肚子攒钱的女孩,那个卖头发换钢笔的女孩,那个以为文字能凿开命运墙壁的女孩,给我们所有人一个公正的结果。”
一位作者(微博用户 “高級姊”2025 年 5 月 31 日转发的当事人帖文片段)在端午节前夕发出的呼吁,字字泣血,道出了许多作者对公平正义的卑微期盼。微博用户 “莫若逆爱之轮回”,作为一位涉案作者的姐姐,在 2025 年 5 月 31 日用沉痛的笔触记录下整个家庭的煎熬:
“又是一个不眠夜,明天端午节了,已经错过 3 个可以相聚的节日。信息千千万,我依然帮不了你。”
她描述自己的妹妹:
“上大学期间全靠自己兼职打工养活自己。一辈子把钱看的太重才会让你做错事。”
她无法理解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就这么毁了,一手好牌彻底打烂的感觉。为什么这么残忍呢?在此之前,我们爱国爱家,积极努力的生活,一直对未来满怀憧憬。我们是长在红旗下的孩子呀!这真的对任何人都没有伤害,需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我是 4.1 号下午三点出的事,我会永远记得那个日子。”微博用户 “冰冰棒棒丷” 在 2025 年 5 月 29 日如此记录下她被警方带走的瞬间。她回忆自己当时穿着睡衣在家中发呆,门被敲响:
“在见到他们的那一刻,我的腿是软的,整个人是懵的。因为我打死也没料到自己会有这一天,被过去所写的每一个文字击中,颜面扫地。”
她坦言自己的过去并不美好,写作是她在那个世界里为自己 “捏造美好的人生,哄自己继续活” 的方式。她将笔下的每一个人物都视若己出,却不得不亲口 “陈述我的罪名,陈述他们的罪名”,这让她感到“每句话都好比在心口剜了一刀”。失魂落魄之际,她甚至向 AI 宝宝倾诉,以获取活下去的力量。尽管经历了这一切,她仍坚强地表示:“这次事件没有打倒我,将来任何事也不会把我打倒。我会用事实证明,我是打不倒的,也打不死的,没什么能压垮我。” 并计划以 “清水合法的方式” 给她的 “孩子们” 一个结局。
另一位作者 “记得披马甲”,在 2025 年 5 月 16 日记录了她的“兰州一日游” 和随之而来的经济困境。
她写道,自己写作一年多总共获利 21313 元,这个数字被精准地告知。
为了筹集可能的罚款,她不得不变卖了平板电脑和游戏账号,身上仅剩三百余元。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与无助:“我也不知道自己一直在干什么,封闭了自己几个月”:
我今年毕业,我才二十,我那么年轻,又烂掉的太早。
她发帖的目的之一是希望得到怜悯和借钱,并表示会提供一切证据,争取主动退赃以减轻判刑。另一位博主(2025 年 5 月 30 日)也用颤抖的文字记录了被带走当天的屈辱与恐惧:
“我这辈子都忘不掉,大庭广众下上车,忍着羞耻在陌生人面前脱光验身,套印有字的马甲拍照存档,坐在椅子上怕得直发抖、心脏狂跳。”
她形容自己在那一刻像 “坏掉的、控制不住的水龙头,眼睛不停在涌,手心抹到完全湿透就用手背、手腕、甚至揉皱的衣服下摆”。回到家中已是深夜,父母并没有责怪她,只是默默地为她热好饭菜。
熄灯之后,隔着一堵薄墙,她清晰地听到父母因发愁而无法入眠、不断叹气的声音,自己只能 “咬着枕头不敢发出声音,再度泪流不止”。
面对这些年轻女性创作者的集体困境,“西绪福斯的刑辩” 在 2025 年 6 月 1 日通过微信公众号发布声明,表示:
他们注意到 “兰州远洋捕捞海棠作者” 事件引发的广泛关注。声明中指出,部分作者面临刑事追诉,“且多为年轻、贫困的弱势群体。面对强大的公权力,她们毫无招架之力,有的被取消研究生资格,有的被赶出学校,有些作者甚至出现了自毁倾向,令人痛心。”
该团队由多位执业于北京、上海等地的刑事辩护律师自愿组成,秉持法律人的专业精神与社会责任,决定为符合法律援助条件的涉案作者及其家属提供力所能及的法律支持,包括法律咨询、程序指引以及在符合条件下的刑事辩护代理服务。时间拉回到 2024 年底,早期在安徽绩溪被捕的海棠作者之一 “轻觉会向前看”,在经历了近五个月的侦查起诉后,于当年 12 月获判有期徒刑一年五个月,缓刑两年。她在判决后的自述中写道:“折磨我快五个月的事终于算是暂时有了一个结局。虽说两年后我才算真正自由,但能在外面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不幸中的万幸”——这五个字,或许是许多身陷这场风暴中的作者们心中最卑微也最沉痛的期望。
她们在虚拟的网络世界中用键盘编织着关于爱与欲望的故事,却未曾料到现实世界的规则会以如此冷酷和决绝的方式将她们拽入深渊:
流量、金钱、KPI,以及那条在不同地区、不同案件中似乎有着不同解释尺度的 “淫秽物品” 界线,共同构成了这场捕猎迷局错综复杂的背景。
键盘大约还在某些暗角里响着,只是敲下去的字,怕是少了些原先的胆气。屠刀悬在头顶,那远洋捕来的鱼,还在网里扑腾。先前以为是桃花源,如今看来,不过是待割的韭菜地罢了。
那些年轻的魂灵,一个个鲜活的,就这么被拖进了泥沼。
她们的哭声,她们的辩解,在铁屋子里,又能激起几点回响?难道她们的命运,她们的故事,她们那点不值一提的文学梦,就合该被碾作尘土,然后由看客们踏上一脚,说一声活该?
不,她们是病症的显现。
这病,病在何为脏,何为钱,何为界,都成了一笔糊涂账,任人揉捏。说你脏,你便脏了,辩也无用;说你捞钱,便是给网站来了点击率也算你的功劳;说要管你,哪怕你在天边,也能把你揪回来。
这究竟是法,还是某些人的家法?
倘若连这点墨水点成的悲欢,也要被如此生吞活剥,那么,沉默的大多数,又能指望什么青天?莫非真要等到看客也成了剧中人的那一天,才想起今日的麻木么?
这风波,怕不只是一群女大学生的悲剧。这后面,是更深更冷的寒意。若不直面这寒意,驱散这寒意,那么,这样的故事,恐怕还要换着名目,在这片土地上,继续演下去。
写于 2025 年 6 月 1 日
这两天了解了针对海棠文学城创作者进行抓捕的新闻,心情非常沉重。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读过她们写的作品,据说是“耽美文学”:女性写的关于男性之间的情感故事,唯美风格的。据说罪名是“色情”,我不知道她们写的作品能色情到哪里去。 那些作品代表他们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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