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日记接力之60:至暗时刻,历历在目;追责反思,方能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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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小白,我家从小动物保护协会收养的流浪狗。(摄影:作者)

此刻,武汉数千名在疫情中离去的亡者的灵魂仍然聚集于武汉上空,与我们一起在等待追责,等待反思……直到那时,它们方能释然,升上天空,变成一颗颗闪亮的星星,照耀守护着武汉的世世代代。

至暗时刻,历历在目;追责反思,方能晴天

我是一名到南方工作的武汉人,也是一名医务工作者。每年春节我都会回武汉探亲过年。去年十二月我就买好元月15日回汉的机票。那时陆续听到武汉出现不明肺炎的消息,但是声音很微弱,央视还专门为此辟谣,说武汉市公安机关已经对8位造谣者进行了训—诫。我就按时飞回了武汉。回去一看,武汉都没什么人戴口罩,问起关于肺炎的事,他们笑说,外地传得比我们这里还邪乎。于是大家购物、聚会、看文艺演出,一派祥和景象。

一、至暗时刻

要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在购物。两个妹妹也囤了不少肉和蔬菜。关于肺炎的消息一点点在人群中传播。为防万一,我到药房抢了一批口罩、酒精、各种治感冒的中成药。元月23日一早起来,发现两个妹妹都不在家。一会儿,她们推回满满一车抢购回来的食品,把家里厨房、阳台等地方都堆满了。我吓了一跳,这才知道,武汉已经封城了。小妹大清早醒来看到手机上封城的消息,立即拽起大妹妹就去附近的超市抢购。据说超市里挤满了人,大家管不了东西贵贱,只要抢到就好。东西太多拿不了,就交押金,借超市的购物车把东西推回来。就这样几乎毫无预备地,我与家人一起在武汉,开始了封城的日子。

从宣布封城的时刻起,武汉城里的气氛就顿时紧张了起来。网络上看到,封城后,一时间大批人涌到医院去看病,乌央乌央挤满了门诊大厅,把医院都挤爆了。我在武汉工作的原单位,此次也是专门收治新冠肺炎患者的定点医院之一。我在医院工作了几十年,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心里不觉沉重起来,这疫情,到底有多严重?

关在家里的5个人,有今年满90岁的妈妈,平时陪着她的小妹妹和小妹夫,以及春节从外地回来看望妈妈的我和大妹。爸爸走了快二十年了。妈妈作为遗属,住的是干休所的房子。

所里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楼上一位比妈妈小几岁的阿姨,封城前两天开始发烧,干咳,去医院看病,医院告诉她需要住院治疗,阿姨当时不知道有新冠这回事,坚持回家休息。就在她生病前几天,阿姨还作为家属委员会代表,与所里的干部一起到医院看望了正在住院的一位老干部。这位老干部后来据说,是那家医院第一位因不明肺炎去世的人。封城以后,大家明白过来可能是“那病”,但这时医院已经一床难求。阿姨的病情逐渐加重,她的孩子们恳求干休所帮着联系住院。干休所也尽力了,几次用车送他们母子去不同医院就诊,但每次都失望而归。阿姨家的孩子与我们是发小,那些天,我们天天牵挂着她,但是一点忙都帮不上。几天后的一个早上,阿姨的情况愈来愈严重,所里再次用车送她去了一家医院,后来得以被安排先住在急诊室,排队等床。当时我们还松了一口气,希望阿姨在医院得到更多医疗照顾,能好起来。然而,两天后,阿姨的血氧分压降低到30%。次日清晨,阿姨去世了。想来那时医疗资源严重不足,可能急诊室并没有足够的呼吸机可用。她与那位先于她去世的老干部,最后的诊断都只是重症肺炎。阿姨在急诊室的时候,一直陪伴她的儿子也感觉不舒服了,找关系做了一个核酸检测,是阳性。他这时候就特别为难,他自己在武汉的家不便回,家里儿媳妇正怀着孕。阿姨那里是他父母的房子,干休所也不可能让他回去,说已经封了小区,外人不可以进去。也住不上院,那他可以到那里去呢?就在这时,他母亲去世前排队等的病床终于有了,我们的这位发小就住进了原本要给妈妈的病床。(万幸,后来他痊愈了,我临离开武汉之前听说他已经回到了他妈妈的住所。)

那些日子里,几乎每天,我们都会听到一些不幸的消息。认识的人里,小妹老年大学的同学去世了。大妹战友的老公去世了。小妹夫那边弟媳的父亲去世了。湖北歌剧院饰演刘闯的演员上午去世,下午他一直排队的医院终于有病床了,请他去住院的通知来了。

不认识的人中,最让我扎心的是来自医务人员的不幸消息。最先听说离去的医务人员是一位年仅29岁的医生,因连续奋战九天十夜,过度劳累,心源性猝死。但我查有关官方数据,在武汉市因新冠肺炎殉职的医务人员名单里并没有找到他。不知道是误传,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后来,又陆续听到年轻的或壮年的医务人员因新冠肺炎逝世,包括李医生。

据统计,疫情早期,武汉市有1000多医务人员被感染。我为这些医生的感染难过,为他们的离去更加是痛彻心扉。虽然我不认识他们,但他们都是我的同道。医务工作的高风险性和高强度,只有我们医生自己能够体会。只要进入了这个行业,就必须承担救死扶伤的大任。每遇大疫,只有顶上,不可言退,哪怕是用肉体筑成一道城墙。

紧接着,我们又听到志愿者被感染去世、警察因公殉职。几乎天天有死讯在敲打着你的神经,是怎样一种心理体验呢?奇怪的是,哭不出来,憋得要死。每听到一个生命的逝去,我们都会沉默一会儿,然后各自找事情做。年前轻松愉快的武汉人此时开始焦躁易怒:妈的,是谁说的此病可防可控,不会人传人?

因为小区内这样的疫情,干休所第一时间采取了最严格的封闭措施。从元月二十三日起,就死死管住小区大门,不许外来人员和车辆进入,也不许小区内居民出去,甚至要求我们不出家门。开始还允许每家每天下楼扔垃圾一次,随着每日新增发病人数逐渐走高,就连下楼扔垃圾都取消。每家只要把垃圾严实打包,放在住房门外,由所里工作人员收集后先定点掩埋,待疫情平稳后再请环卫车进小区拉走。因人手有限,要求每家每周只能扔两次垃圾。网上购物,或者亲朋好友送来的生活物资,只能送到小区门口,门卫用消毒剂喷洒外包装消毒后,再送到各家门外。很感激干休所这样严格的措施,最大限度地保护了我们。彻底隔断了与外界的交往后,小区就逐渐平稳了。

奇怪的是,在整个武汉,一开始封了城,却并未封小区,像我们小区这样严格管理的非常少。惊恐的人们要么扑到医院看病,要么跑进药房买药,要么涌进超市抢购。每日新增病例数不断攀升。直到2月11日,武汉市疫情防疫指挥部才发布第11、12号通告,宣布严格封闭小区。我无法理解,也非常愤怒,这是什么熊操作?难道防疫指挥部里就没有卫生系统的专家吗?不让出武汉是为了防止疫情扩散,武汉城里这样的人群聚集就不会扩散?

一声叹息。前面近二十天的封城,对于我们武汉人来说,基本算白封了。

我曾经想去我从前工作过的医院当志愿者。哪怕没有上一线的能力,也多少可以帮他们做点小事。可是要当志愿者也并不容易。武汉封城之初并没有做好方案,交通中断后,医务人员上班都成问题。下班回不回家也是个问题。回去吧,怕带病毒传染家人,邻居也不待见。不回去吧,住到哪里呢?为医务人员休息征用酒店是稍晚的事情了。早期医务人员的上下班基本是靠志愿者解决的。对志愿者的处境,更没有人管了。我一旦出去,小区就不会再让我回来,自己也觉得不能回来。家里这么多人,还有高堂老母,被自己从外面带回来的病毒感染了怎么办?可是去了外地这么多年,在武汉除了妈妈家这一处落脚点,我也再无别处。还要能自己解决吃饭问题。当时几乎所有商铺都不营业了。所以,要当志愿者,除非你是一个人,你有一个不受小区封闭限制的住处,并且你的家人能承担你可能带回病毒的恐惧,而与你一起面对。再说,我已经年过花甲,已经是防疫重点保护对象,就是申请加入哪一个志愿团队,别人也未必敢接受。我自己也不确定是否真能帮上忙,还是会成为别人的负担。于是,我压下这个愿望,充分接受现实,老老实实猫在家里,就是我为抗疫做出的最大贡献。大妹小妹储备了那么多食品,不久后也消耗得差不多了。我们必须补充弹药了。小区提供的网购途径,菜价一度贵得令人咂舌。茄子每斤19.96元,生姜每斤23元。与此同时,许多各省爱心捐赠的蔬菜却烂在离小区一公里以外。一开始我们忍着心痛买了几次高价菜,后来实在受不了了。小妹开始在网上到处搜寻网购途径。有的网购平台,不限品种和单品种数量,但是要500元起购,有的300元起购,但限制品种和每个品种的数量,组成A套餐、B套餐,好为难。有的价格亲民,但是限定时抢购。两个妹妹天天眼睛盯着手机,把合适的商品放入购物车,然后等着抢购那一刻到来。有的平台是在晚上10点,有的是在晚上12点,有的是在早上8点。时间一到,多少人一齐按下购物按钮。就在这一瞬间,有的商品就从购物车里消失了,拼谁手快。这种情况一直到3月份才逐渐开始好转。严格封锁小区后,政府开始重视商业流通环节扶持和治理,各平台起购点逐渐降低,直至取消。商品逐渐丰富,国家储备肉低价供应武汉,绑定品种的套餐也取消了。封在家门里76天,多亏两个妹妹辛苦操持家务,总的来说,我们家餐桌上,蔬菜和肉基本没有缺过,真是不容易了。

面对网购菜品有限、单一菜品数量很多的现实,就得把粗菜细作,物尽其用的烹调原则发挥到极致。甜豌豆买回来,剥出豆米,还细心去除豆壳粗纤维的筋和硬硬的内壳。炒豌豆壳又是一道绿色菜。一斤香菜,洗净切碎装入塑料食盒,置冰箱负20度保存,随吃随取。留香菜根须,拖面油炸,又是一道好菜。小妹学会了很多不同蔬菜的保鲜方法。大妹天天操心菜肴搭配,坚持一种菜不能上顿吃了下顿接着吃。这就很费心思。要是我,恐怕讲究不了那么多。可是这样精心的饭菜是对90岁妈妈很好的孝敬。疫情期间,我们家也开启使用公筷。

小妹在疫情爆发之前,加入了一个武汉市郊菜农建的买菜微信群。建群的菜农家里养了几只羊,他的微信名就叫羊倌。他借这个微信群销售自己种的蔬菜,顺带帮邻居卖点农产品,什么东家打的豆腐,西家打的鱼。羊倌是一个中年菜农,手机在他手里不仅是通讯工具,也是宣传工具。他时不时直播一下自己的劳动生活,让大家看到他那片绿油油的菜地。于是大家都相信他家的蔬菜新鲜无公害,他的菜销路很好。视频中的他生活在绿水青山之间,岁月静好,快活知足。他经常搭村里人的便车把菜拖到城里一个固定的地点,提前得到通知的城里人就去买。他在我家附近也租了一个很小的小屋卖菜,每次送菜过来都是秒光。可是封城之后,进城的路封了,羊倌也无法进城卖菜。地里的菜不解风情地疯长,愁死羊倌了。他时时关注武汉封城政策的风向,总想找到车进城来卖菜,也在群里预告了。说因为疫情,不可久留,准备将不同品种的菜装成一袋,大约11-12斤,收50元。群里的主妇们都说要得要得,这个价格比那时网上平台菜的价格实惠不少,还新鲜。羊倌直播了他到地里摘菜的视频,主妇们翘首以待。

可是到晚上,羊倌又在群里通知,车进不了城,菜来不了了。那么多新鲜的蔬菜,只能喂羊。他录了一段把新鲜青菜喂羊的视频,一边喂一边念叨着,“可惜了,可惜了”,身后是一大堆当天采摘的蔬菜。那么多,羊也肯定吃不完,都浪费了。

终于有一天,羊倌真的找到进城的车,把菜带进城里来卖了。此时小区都实行封闭管理,羊倌只能把菜放在每一个小区门口,买主们自己到小区门口取。羊倌为人憨实,使用微信的能力有限,没有设计先收钱,后交货的程序。忙乱之中一些昧良心的主妇浑水摸鱼,拿了菜不付钱。羊倌回家一算,辛苦一天还亏了,很是郁闷。可是一个菜农,不卖菜怎么办?后来,他借助社区团购模式,组团交钱的事交给小区里的团长,这才算是理顺了买卖关系。

封城,受到伤害的不仅是武汉的城里人。停摆的城市,也让依赖武汉经济运行生存的诸多小生产者失去了经济来源。某些人的不诚信成为次生灾害,雪上加霜地伤害着如羊倌这样的小生产者。疫情真是一面镜子,照出一些人内心的美好,另一些人内心的丑恶。

除了做饭吃饭,如何防病毒感染是另一个重要的讨论话题。诸如要不要开窗换气,开多长时间合适?下水道要不要封,如何封?桌面地面要不要用84消毒水洗过?除了从电视上接受专家推送的信息,我是学医的,家里人往往都来征询我的意见,我就运用自己的专业知识给家人普及有关病毒的知识。新冠病毒主要引起肺炎,是一个以呼吸道为主要传染途径的传染病。现在大家都待在家里,空旷的室外空气相对低风险。可以开窗换气。如果整个小区都比较安全,不是很有必要封堵下水道。按一般清洁程序清洁桌面地面就可以,没必要用84消毒水拖地,又不是医院的手术室,我们足不出户,上哪里找病毒?如果鞋底真有病毒,刚擦过的地板,不一会儿就又被污染了。更不要满屋喷洒酒精,有多大用处不知道,倒容易引起火灾。大家基本都听我的,可心里可能还是有些不踏实。小妹有时会配一点84消毒液,把桌面和各个门把手擦一遍。网购的商品由小区门房喷洒消毒外包装后,送往各家门口。小妹开门取包裹之前,一定会戴好口罩,戴上一次性手套,取回包裹先放到阳台上吹一会儿。自己一件一件脱掉手套、洗手,再脱口罩。我默默看着她按程序做这些事,明白也许只有这样,她才会觉得踏实一点。封城在家,有大把时间了,本可以打电话与平时无暇联络的亲朋好友联系。可是,人处在危险中时,更多的只能聚焦于自己的处境。我发现自己丧失了交流的欲望,平生第一次体会到无所事事却不想交流。与同在武汉的熟人交流,是一件特别需要斟酌的事。别人问候你,你该怎么说?不敢增加别人的负担,只能说还好。你又怎么去问候别人?不清楚别人家现在情况怎么样,万一有不幸发生,岂不是更伤心?远在南方的同事打电话问候我,尽量转移我的注意力,说,现在有时间了,可以把平时没时间做的事情做一做呀,什么写教材、写教学总结、写论文的。确实,平时总觉得时间不够用,晚上、周末还要加班。可是现在,我告诉他们,没心思。妈妈90岁了。腿脚不便,平时不出门。除非我们都回来,大动干戈用轮椅把她推到附近的广场转一转。妈妈还重度耳聋。与她说话要对着她唯一残存一点听力的右耳大声嚷嚷。这样的身体状况,疫情一开始,我们都没敢对她说什么,包括武汉市医院爆满,不断有她身边的人离世,以免惊吓到她。然而,封城时间未如最初预料,要做长期打算,疫情也渐渐有被控制的趋势,我们觉得还是要让她知道一些,以便理解当下以及今后很长一段时间武汉市民生活方式的改变。于是趁她坐在电视机前的时候,结合画面在她耳边大声介绍疫情,尽量言简意赅。多次反复的结果,她慢慢终于知道了新冠病毒的厉害。那天坐在电视前,老母亲看到国外疫情开始蔓延,不禁惊叫到:这个病毒怎么这么厉害呀,怎么全世界都有了!

二、闯入纷扰的网络世界

封在家里的时间,我们还能做什么?也许可以看看电视。理解电视台的好心,适逢春节,想给大家提供一些欢乐的节目。可是我们真的没心思欣赏。剩下的时间只好刷手机。先是发现有一阵,网上有很多关于歌星韩红基金会为武汉疫情募捐遭举报的消息。一时间质疑韩红基金会腐败的声音沸沸扬扬。韩红又委屈又劳累,还病了一场。2月9日从电视中看到韩红基金会捐赠的60辆负压救护车被送到了武汉雷神山医院。官方对举报也做了查证和回复,舆论渐渐平息。在全国人民对武汉市红十字会在抗疫中有严重渎职行为表示愤怒的时刻,那些网络大V为什么不质疑红十字会的熊操作,反而要把公众视线转到踏踏实实做公益的韩红身上呢?我实在不能理解。接着网上又开始疯传关于病毒所和军运会投毒的谣言,搞得人心惶惶。荒诞不经,却不胫而走,居然信者众,尤其是武汉各微信群里。有人恐惧,有人愤怒。我是医生,家群和朋友群都求证于我。别人我管不了,我要安抚我的家人和亲朋好友。于是我反复给他们普及关于病毒的知识,分析谣言的漏洞。听了我的分析,他们安心了很多。那些天家里似乎自然而然有了分工,两个妹妹负责做饭,我负责科普,安定大家的情绪。元月31日,网上突然传出双黄连口服液可抑制新冠病毒,还是来自人民日报网,源自上海药物研究所和武汉病毒研究所联合发布的消息。当下惊恐万状的群众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第一时间冲到药店把双黄连口服液一抢而空。在所里专门为这次疫情建立的沟通群里,当晚立即不断有住户请求所里第二天白天派人为大家抢购双黄连口服液。估计所长也不太相信这个神话,但是面对急切的住户,只好答应第二天派人出去试一试。此前,所里已经为大家谋到了连花清瘟胶囊、口罩、酒精。在所有与抗疫有关的物资都紧缺的当下,这已经实属不易。我觉得不能让他们被这不靠谱的事折腾得团团转。于是从网上查到双黄连口服液和连花清瘟胶囊的说明书,发到群里,告诉大家,组成双黄连口服液的三味药,有两味与连花清瘟胶囊组方成分重叠。据此推理,如果前者能抑制新冠病毒,则后者很可能也有效。虽然连花清瘟胶囊早已被用于新冠肺炎治疗,并没有人说它是特效药啊。我们已经有了连花清瘟胶囊,有必要再去抢购双黄连口服液吗?住户们好像安静了些。幸亏不到一天,就有专业媒体发声,称临床研究数据不足,不能证明双黄连口服液对预防新冠肺炎有特效。一场抢购双黄连口服液的闹剧收场。据说后来武汉市病毒所领导对此事的表态是“我们问心无愧”。因为他们只说实验结果说明双黄连口服液可以“抑制”新冠病毒,没说多大浓度才能抑制,也没说抑制率是多少。你抓不到他的辫子。但是科研机构在此敏感时期,发表能触动大众神经的敏感信息,是不是应该慎重一些。科研机构也来蹭热点,后果简直就是灾难性的。大众的过热反应也说明,面对医疗资源被挤兑的残酷现实,武汉人内心该有多恐惧,多无奈。网络世界真是一个大江湖,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通过朋友推荐转发,我开始看方方日记。也不是每天都能看到,因为有的日记很快就被删了。我知道方方是武汉的女作家,但是以前并没有阅读过她的作品。这次读她的日记,感觉很亲切,她对小人物命运的关注,对武汉疫情的焦虑,对医务人员的心疼,期盼疫情尽快好转的急切,对因早期瞒报造成如此重大灾情的官员的愤怒,跃然纸上。文如其人,我相信方方是一个富有社会责任感和同情心的作家。方方日记成了我的每天必读,熨帖着我在封城中焦虑不安的心灵。不久,对待方方和方方日记的态度,似乎成了爱国不爱国的问题。班群里,连极少发言的同学都出来表示,自己从来不看方方日记。而激情批方的同学说我也不喜欢,就看过一两篇。我心里好笑,没看你就批什么呀?终于没忍住,在群里发了言。然而一天的嘴仗打下来,一点改变都没有。群主即班长,看火药味太浓,忍不住劝大家不要再争,珍惜我们的同学情。我立即听从了。从前共同的阅历并没有成为我们认知社会的基本共识,许多参与辩论的人也根本没好好看过方方日记,话没法说明白。与外地朋友谈起这件事,朋友很奇怪:你的大部分同学都生活在武汉市吧?大家对发生在身边的事,难道没有一些基本的共同感受吗?我说没错,与我辩论的几位,都和我一起被封在武汉。我们一起猫在家里,我们都很听政府的话。但是,当有人以革命的名义鼓动他们时,他们就像五十年前一样,不明就里地被人忽悠着打打杀杀,还觉得自己是在保卫中国。他们还真心为我着急,觉得我要被方方这种对国家充满恨的文人带到沟里去了。朋友问:是不是一定要他们自己失去亲人,才会对尽在咫尺的苦难产生一点共情呢?我不知道。我不愿相信我的这些可爱的同学已丧失了体验正常情感的能力。也许是强烈的政治正确意识压制了他们的正常情感体验。政治正确这个词没有错,意指所有人的言行应该符合其所在族群绝大多数人的根本利益。可是历史上屡有人把政治正确作为党同伐异的工具。所以现在很多中国人对政治正确的理解,就是不要站错队,不要说错话。坚持政治正确第一,源于深埋心底对站错队、说错话带来的可怕后果的恐惧。这种恐惧可能已深入骨髓,成为一种潜意识。所以一事当前,只问站队,不问对错。与有些人处理方式不同,我没有退群。虽然观点不同,但基于我对这些同学的了解,我仍然认为他们本质上是善良的人。被蛊惑得如此仇视方方,可能是其秉持的所谓政治正确使他们不敢用常识看问题。

我提醒自己用常识看问题:一个关注底层小人物命运的人是善良的人。一个敢于对失职官员追责的人,是对祖国怀有赤诚之心的爱国者。相反,不看作品就人云亦云跟风批判,是缺乏独立思考能力。对不同意见者打棍子、扣帽子,实施人身攻击,是目无法治。不许任何人谈论政府执政得失,谁说骂谁,骂遍全球无朋友的人,是在给国家帮倒忙。相信一本疫情日记就能动摇中国政权,借“家丑不可外扬”压制别人说实话,是缺乏道路自信、制度自信。持双重判断标准,认为有些中国人的著作可以在海外出版但有些人就不可以,是缺乏公平公正价值观。反对中国作家作品在海外出版,是没有读过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不知道公民权利。只要能蹭热度、赚流量就可以发随意中伤他人的文章,是无底线的自媒体。为国外新冠肺炎疫情攀升点赞,是缺乏人性。

我还注意到一个与恶毒攻击方方紧密偶联的现象——网上对早期瞒报导致武汉如此惨烈疫情的地方政府官员追责的呼声越来越弱。被封在城里后来的日子,心情不好就源自网上那些针对方方和方方日记的荒唐恶毒的语言。好在家里人的观点没有撕裂。大家可以一起分享方方日记读后感,点评网上那失去理性的批方言辞。想象方方所遭遇的巨大压力,心疼、难过,不知道能为她做些什么。多想让她知道,虽然那些恶毒狂妄的攻击喧嚣尘上,可是中国还有很多有理性的人,他们理解她对武汉人民深沉的爱,欣赏她追责的勇气和担当。

三、隧道尽头的光渐渐亮了

后来,武汉市的情况逐渐好转。自除夕夜开始,直至3月下旬,全国共计有42000多医护人员奔赴武汉和湖北其他地区增援医疗系统。我多么期待疫后可以看到他们的抗疫记录,那将是这个特殊时期无比珍贵的史料。2月初,中央驻汉督导组专家提出建方舱医院,实现应收尽收、应治尽治。武汉人民终于看到一线曙光。2月中旬以后,社区管理能力得到加强,逐户排查患者和密切接触人员,小区出入口管控、组织居民团购,事情一件一件做起来。3月份,各省捐献的爱心物资终于能顺利进入武汉,并且打通抵达社区最后一公里。自3月下旬,从我家楼上看去,总有各省装满捐献的爱心菜的货车停在空旷的路边,我家附近道路旁就是一个捐献菜分发点。我家也吃到四川捐献的菜。基层社区的服务对于安抚长期被关在家里的近千万武汉居民意义重大。3月24日,武汉新增新冠肺炎病例数归零。这是盼望已久的事,真到来了,武汉人却充满疑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断有市民表示,真的归零了吗?有几个也没关系,我们能承受,无非再多封几天,可千万别说假话。唉,都是早期瞒报惹的祸。直到4月4日,新增病例数仍然为零。整整十天,似乎是真的了。4月4日上午十点,国家为在疫情中逝世者和烈士举行了国家公祭。我们把腿脚不便的妈妈也扶出来,站在电视机前,与全国人民一起默哀。警笛长鸣,一幕幕过往在心头闪过,化成泪水涌出。4月8日,武汉解除离汉离鄂通道管控措施。凌晨0点半,窗外依然准时响起沉闷的轰鸣声,那是环卫局的消毒车驶过,对路面进行消毒。一切如封城以来一样。离汉通道解封并不意味着城市管控全面解封。只是在零点到来的那一刻,满城灯光亮起,勾勒出武汉美丽的轮廓,告诉人民,武汉抗疫进入一个新阶段。那个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眠。囿于斗室已经76天了。到头了吗?真的到头了吗?此刻,我想像自己飘出室外,跪在空旷的夜空下,高举双手呼唤:苍天,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武汉人民巨大的悲痛和牺牲了吗?你看到了国家举全国之力救助武汉吗?

四、走出围城

4月9日,我回到南方。一下飞机,呼吸到南方温暖湿润的空气,看到蓝天白云、花红草绿,一派祥和,心中无限感慨。这座城市里的人们也都戴着口罩,但是眼神里明显比武汉人少一分焦虑,多一分安宁。出机场,上出租。戴着口罩的司机看见有客来,拿起一小瓶酒精在后座上和车门上随便喷了几下,也不知有用没用。吩咐我坐后排。车开起来,司机随口问,从武汉回来?我说是的。司机不再说话。我多想问他,你知道我们武汉人这几个月吃了多少苦吗?如果想知道,可以去读方方日记。揿响门铃之际,就听见我们家的小狗小白吠着回应我,一边用叫声呼唤家里人来开门。小白是我家从小动物保护协会收养的一只流浪狗。没有名贵的出身,没有种种的优雅华贵外貌,只是一只杂交犬。在我们眼里,它与名贵狗的生命价值没有区别。从领养它的那一天起,我们就决定要陪伴它终生。我们彼此惺惺相惜,如果一家人带它外出,有的走前,有的在后,小白一定走在中间,不时停下来回头望望后来者,它挺操心,一家人一个都不能少。我离开家快三个月了。这一天,小白闻出门外站着的是我,兴奋地大叫。门一打开,小白就扑过来,围着我打转转,又蹦又跳,喉咙里发出兴奋的吱吱声。我蹲下来与它亲热,看到它眼中发自内心的喜悦。它虽然不会说话,但我相信这些日子,它一定和家人一样牵挂着我。现在我平安回家了,小白,以后的日子里,让我们继续相守。回到家里,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我原来在武汉工作的医院,有两位老同事因新冠肺炎去世。她们一个曾与我同宿舍,另一个曾与我在同一科室工作。终于有了哭出来的理由。我想对这座南方城市的人说,我想对全中国人说,我想对全世界人民说:武汉人对得起你们。武汉人的封城壮举堪比十七世纪英国亚姆村人。请善待为中国、为世界做出巨大牺牲的武汉人和全湖北的人。

现代亚姆村人还有事没做完。我们要追问传染病直报系统为何失灵?封城真是武汉人躲不过的宿命吗?为什么SARS之后,我们又被新冠病毒狠狠捉弄了一把?

深刻反思是避免灾难重现的唯一途径。武汉人再也不希望自己,也不希望世界上任何其他城市的人民,经历我们所经历过的这段封城岁月。此刻,武汉数千名在疫情中离去的亡者的灵魂仍然聚集于武汉上空,与我们一起等待追责,等待反思……直到那时,它们方能释然,升上天空,变成一颗颗闪亮的星星,照耀守护着武汉的世世代代。武汉人,也才能有心底安稳的,真正的晴天。愿祖国从此安好。愿世界从此安好。我在天涯海角的海南,祝我的同时代人、我亲爱的武汉老乡方方老师安好。

【作者简介】孔雀东南飞:移居海南的武汉人,五零后,仍在发挥余热的医学院退休教师、医生,方方日记读者。

编者按:方方日记的60篇读者接力至此完结。明日刊登小编一枚自己的接力和编辑手记,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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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方日记该在海外出版吗?|面面观No.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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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方方:我不是一个专门挑刺的人,有时说几句反思的话–上观

**摘要:**方方坦言,她根本没想过“武汉日记”如此受到读者追捧。 作家方方每天一篇日记,记述抗击新冠肺炎背景下的武汉,其平实的语言、生动的叙事、真切的情感、敢言直言的风格,被网民争睹为快。方方2月22日在接受中新社记者专访时坦言,自己并不 …

武汉封城第43天,我问了方方一些日记之外的“批评”问题

本 文 约 37****00 字 阅 读 需 要 8 min 武汉封城第43天,也就是今天凌晨,方方在日记里写道:“一个人的记录,微不足道,更不足概括全貌,但无数个人的记录,汇集一起,真相便会以全方位形态露出水面。” 这应该是她对“方方日 …

专访:作家方方和她的“武汉日记”

原标题:独家专访:作家方方和她的“武汉日记” 中新社记者 夏春平 因新冠肺炎疫情而“封城”中的武汉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受世人关注,著名作家方方每天一篇的“武汉日记”也因此走红网络。其平实的语言、生动的叙事、真切的情感、敢言直言的风格感染着每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