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团重重的“圣母”男人 | 人间 · 故事大爆炸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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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重新回溯了张军的过往,他“营造”的那个伟大的赎罪人设,开始变得合理而真实。至于我那些没有实现的“预言”和猜忌,也不能说是错误,如果让我给自己辩护,我会说那是人性。

配图 | golo

故事大爆炸2022 | 入围作品

2020年春天疫情暴发那段时间,我和弟都被封在河南,他在商丘,我在南阳,各自守着一座停业的加油站,孩子都放在老家。生意停摆,人心焦虑,弟在那时候萌生了发展副业的想法。解封后,他回山东老家探亲,不久打来电话,说要接手一家烧烤店,询问我的意见。

那家烧烤店开在老家的镇上,上下两层,500来平米,虽说地方不小,但是位置太偏,镇上客流也有限,我劝他再想想。弟说去烧烤店核算过资产,转让费6万,等于白捡,而且租金便宜,换个招牌,雇上师傅,10来万就能开张。

见他满腔热情,我没再泼冷水,只是问他怎么兼顾加油站和烧烤店。他说邀请了一个朋友做合伙人,把烧烤店交给朋友打理,这样他就可以两头跑了。我问他“哪个朋友”,他说是以前在内蒙古认识的,叫张军,“军哥开过饭店,有经验,正合适”。

我以前从未听过这个名字,感觉就像是凭空变出来的人。听弟的话头,对这个朋友挺认可,我也就没有多过问。

弟做过不少行业,交友广泛,但他嘴短心软,没少吃“朋友”的亏。我了解他的性格弱点,烧烤店试营业后,就跟弟妹通电话,叮嘱她多掌握一下烧烤店。结果从弟妹那里,我了解到更多情况,心里越发不踏实:

弟对烧烤店进行了一番装修升级,总账比预算超了近一倍,搞得手头十分紧张。而所谓的“合伙人”张军,没有投入一分钱,是拖家带口从外省过来的,带着2个孩子,一个9岁的男孩,一个7岁的女娃。张军夫妻俩分别负责后厨前厅,每月拿6000元工资,弟还许诺收回投资后,每月再给他们10%盈利分红。

对此,弟妹颇有意见——如果张军能把厨房顶起来也没问题,可是他并不会烤串,弟只能又花高价雇了个烧烤师,签了3个月合同。更让弟妹无语的是,弟同意管吃管住,让张军一家住进了店里,还帮他们小孩办入学,请客送礼花了3000多块,而张军从未有所表示。有次和张军两口子在店里吃饭,弟妹有意提了一嘴,却被弟转移了话题。回去的路上,两人为这事吵了一架。

弟的这种反常行为,让我大为不解,我怀疑他是不是欠张军钱。弟妹说,她有这么想过,问过才知道,反而是张军欠弟一笔钱,是早年弟在内蒙古做电料生意的时候遗留的欠账——我当年陪弟去内蒙古要过一次账,欠账的客户很多,我忘了那些人的模样,却忘不了内蒙古的冬天。

弟妹说,她打算结工资时,把这些费用包括以前的欠款都跟张军说清楚,一次还不清就从工资里按月扣。她一定会这么做,哪怕和弟打一架呢!

想不到,店还没做几天,家人之间倒先出现了不和。我对欠账不还的人没有好印象,给弟打电话,说出对张军的顾虑,让他谨慎合作。弟表示,很多事情我不了解,三言两语也讲不清楚,但他相信军哥的为人。我劝他不要天真,别忘了对方是一个40多岁的老男人。弟不以为然,表示人都安顿下来了,只要能好好帮我们赚钱,没什么可担心的。

我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提醒他,不要因为外人而伤了家人和睦。

加油站恢复营业后,事情多,我不便离开。等能回老家时,弟的烧烤店已经运营了3个月。

那天是母亲生日,路上听弟说,生日宴安排在烧烤店,可我下了高速后,接到母亲电话,让我回村里老宅吃饭。

进了家门,见母亲独自在家,脸色不太好,我再三追问,她才打开话匣,跟我讲了和烧烤店有关的糟心事:

烧烤店开业第一个月,凭借活动,刚好“收支平衡”,到了第二个月,进账都不够发工资的。弟妹在县城一家商贸公司做主管,只能下班后去店里帮忙,弟要经常往加油站跑,一走就是好几天,店里的事务就由张军夫妇掌握。因为母亲平日除了接送孩子们上下学,时间很多,弟妹便请她去店里协管一下。

在母亲的描述里,张军老气横秋,少言寡语,他的女人叫陈婷,面无喜相,脾气乖张,根本不是会做生意的人,每当母亲出现在店里,她的脸色就变得又冷又硬。母亲心思细敏,知道对方越抵触她,背后就越有问题,于是就更加执着地去店里帮忙,结果真就发现了陈婷的“猫腻”——她报给弟妹的消费账单,有时候和顾客实际的用餐情况有差别。

母亲告诉了弟妹,弟妹去店里调取监控想要核查,还没有查出结果,就被陈婷看出了用意,和母亲吵起了架。弟妹劝开两人,没再查阅监控,事情暂时放到了一边。等到弟从加油站回来,不知道张军两口子跟弟说了什么,弟就让母亲以后别再掺和烧烤店的事情。母亲诧异又生气,把弟臭骂一顿,从此不近烧烤店半步。

母亲眼眶发红,说让她难过的不是张军夫妇,而是弟的态度。我听完心里也挺气懑——当初那么提醒弟,不要为了外人而伤了家人和睦,想不到这才多长时间,他就丢到了脑后。

倾诉完心里话,母亲的情绪缓解了许多。弟和弟妹也带着孩子们回来了。他俩带回来一桌子菜,后面还跟着一个提着酒箱的跛脚男人,以及一个抱着蛋糕的小男孩。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张军,仔细回忆那次内蒙之行,确认我们未曾谋过面。他身材高大,却驼着背,头发稀疏,脸上了无生气,带着些病容。弟给我们做完介绍,他也说不出客套话来,只是露着干巴巴的笑容,眼神飘忽不定。

小男孩叫做宏文,身体细瘦,面相清秀,但是看起来心思沉重,像个时刻都在思考人生的“小大人”。他一步不离地跟在张军身旁,有些怯生。张军的手搭在孩子肩膀上,父子俩一言不发地坐在我们家人之间,气氛很是拧巴。

孩子们先吃饱了,就去一旁玩耍了,剩下我们几个大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有外人在场,我们家人之间也不能畅所欲言,张军也不自在,他几次目光望向我母亲,似乎想要说话,但见母亲不用正眼看他,他的目光又数次落下。

有一阵儿气氛安静下来,大家都在吃菜,张军突然起身向母亲祝酒,磕磕巴巴说了几句道歉的话,把整杯白酒一饮而尽。我们很意外,有些尴尬,母亲也是,脸上的表情舒展不开。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也算好的,然而张军坐下没一会儿,脸色先是变成红色,又褪成惨白,一阵剧烈咳嗽,额头开始冒汗,突然倒了下去。

一阵惊慌失措,我和弟送他去了医院。到了才知道,原来张军感冒吃过头孢,还好是两天前服用的,不然可能要出人命。我们刚擦了把汗,陈婷过来了,铁青着脸问明情况,闯进病房对张军一顿斥责。张军虚弱地躺在床上,闷声不吭,倒是站在床边的宏文,气鼓鼓瞪着陈婷,像是有仇一般。

我们没有掺和,交完医药费回去了。家里的孩子们吓得不轻,母亲也是心有余悸。好好的生日宴被破坏了,大家心情都不好。

弟解释说:“军哥来了这么久是第一次喝酒,也是想表达心意。”

看他还在维护对方,我心里来气:“他可能就是想要这个效果,演戏罢了。”

弟怪我把人想得太坏了:“蛋糕是军哥订的,菜也是人家做的,就为了借这个机会给咱妈道歉……”

“该道歉的是你!”

眼看我们哥俩激动起来,母亲摆摆手,离开了座位。她累了,回去了房间。

多少年了,这是我们兄弟俩第一次红脸。冷静下来,我俩决定去宵夜摊好好聊聊。说到烧烤店现况,弟坦承生意不如预期,也挺苦恼。他也交代了实话,陈婷的确在账单上动过手脚,贪污了1000多块,被点破后,很快就补了回来。

他说,陈婷和母亲吵架那天,张军给他打电话说明了情况,提出辞行,说管不了陈婷,只能带她离开,以免伤了大家的感情。两口子打包了行李,就等给孩子办退学。他问张军准备去哪儿发展,张军也说不出个计划。

静下心来,弟觉得这事只是“女人家的小贪欲”,既然已经弥补了损失,念在两个孩子需要安稳的生活,就又让他俩留了下来。

我说人家是两口子,“你怎么确定这事和张军没关系?”弟说,张军和陈婷是“露水夫妻”,两人只是各带个孩子搭伙过日子——这是他在给孩子们办入学时知道的,宏文在张军的户口下,女孩娇娇在陈婷户口下。

这让我想起病房里宏文的眼神。但这不能证明什么,我还是不能理解,弟对张军为何这么宽仁,想知道两人到底有什么交情。

“那你还记得吧,那年咱们去宁城要账,有个失踪的老板,那人就是张军……”

2009年,弟20岁,在赤峰做了2年的五金线缆批发生意以失败告终——下游零售客户欠他一堆账,他欠上游批发市场的老板们一大堆钱。到了冬天,几个上游的老板不断催款,还有一个老板放话要起诉。于是弟决定去内蒙古要账,担心他的安全,我就陪他一起去了。

到了宁城,打开账本,大大小小欠账的客户30多家,分布在各个乡镇。我们买来一张地图,按路线做好标记,花了几天时间挨家挨户登门拜访,受尽冷脸,只结了几笔小款。

心情沮丧,旅馆里歇息一天后,我俩打起精神,决定重点回访欠款上万的客户,拿下一家就算不虚此行。

其中有一个大客户,欠款3万多块,所在的乡镇距离宁城最远,快到了敖汉旗。弟说这个客户挺有钱,“人也不错,有很大希望可以结款”。但去了3次,店都没人,手机也关机。向左右邻居打听情况,人家得知我们是来要账的,都讳莫如深。

最后,弟从派出所耷拉着脑袋走出来,告诉我,店老板失踪了,这笔账没希望了。

我俩都很无力,顶着大雪往宁城返,在车里谁也没说话。走到半路,卡车抛锚了,弟抱起一块石头,把车头盖子砸了个大坑,红着眼睛说:“要不是你跟着,我会去抢银行!”我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只能告诉他,我们还年轻,天无绝人之路——实际上,我脑袋里也有这种念头。

我俩带着要来的万把块离开了宁城,回老家找那些老板们求情。从那以后,我们谁都没有提过宁城那个寒冷的伤心之地。

得知张军就是当年那个失踪的店主,我不禁感到离奇,同时也涌来更多厌恶——要知道,当年因为那些欠账,我们差点走上绝路。

弟说,他那时也恨张军,不过这恨意没保持太久,因为后来张军又有了音信。

那年的除夕夜,弟给宁城那些欠账的客户挨个发了拜年短信,没有人回应。过完春节,有一天,弟忽然接到张军的电话,让他尽快去趟宁城,如果他还想要账的话。

犹豫一下,弟就叫上两个朋友去了宁城,直奔镇子,到了地方,发现那家店铺敞着门,货物已被清空,只剩下货架。门口等候许久,张军终于拄着拐杖出现了。弟看了好几眼才认出来——张军以前身形魁梧,样貌富态,但眼前的男人却是形销骨立,面容憔悴,看起来老了十几岁。

坐下说话,张军告诉弟,自己出了车祸,在医院里花光了积蓄,门店生意也荒废了,还不上贷款,被银行起诉,法院封了房子和店铺。前几天他还能以货抵债,可惜弟来晚一步,店里的货已经被另一个供货商拉走了。

话没说完,法院的人就拿着封条出现了。他们都被请了出去,张军把钥匙交出来,一瘸一拐走出门店,带弟他们去了藏身的地方——镇子边缘一处停工的工地里。这是张军一个朋友的恩惠,让他在这里看门,每月2000块。走进一间铁皮屋,张军从床铺里拿出一沓钞票,是上个月的工钱,交给弟,说不能让他们白来一趟。

屋里冻得待不住,抽了半截儿烟,弟就拿上钱走了。车开出老远,弟又突然折返回去,把钱还给了张军。张军很意外,写了一张欠条让弟带走,叮嘱说,两人以后不管谁换了号码,都要通知对方。

弟说,虽然那次没要到钱,但心情却比上一回来宁城轻快。回去的路上,他给张军发了条短信,说以后有过不去的坎儿就来找他。

我不解他返回去把钱还给张军是出于什么心理。弟说,2000块钱对他来说起不了什么作用,但那可能是张军过冬的钱,还不如索性做个好人,就当是一笔“人情投资”。我摇着头,佩服他真“伟大”。

那次一别,两人就没再联系,过了一年,弟换了手机号码,打给张军,发现他手机欠费了,给他充了话费也没有打通,就把这个人“放弃”了。直到2013年夏天,他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听到张军的声音,才又重新想起这个人。

张军告诉弟,他被人骗到山西黑煤窑做了2年半苦力,没有人身自由,差点死在里面。直到黑煤窑被政府取缔,他才被解救出来,一出来就通过来电记录找到弟的号码。他身无分文,想借1000块渡过难关。当时弟在北京卖熟食,手头宽裕,就给他转了2000块。弟说,当时也有“赌”的成分,抱着最后一次帮张军的念头,反正钱也不多,如果这个人再消失,就当自己瞎了眼。

张军没有再失联。那年秋天,他出现在北京,和弟见了一面,说要先去衡水办点事。此后两人没再见过面,只偶尔逢年过节发个信息,知道人还在。一晃7年过去,疫情之后,张军又联系弟,想再借点钱。弟正好需要人手做烧烤店,得知张军开饭馆赔光了钱,无业可做,便让他过来,以合伙的名义一起创业了。

弟说,凭他这些年接触人的经验,他认为张军是个好人,只是命运不济,“假如他没有良心,恐怕早就跟我断联了”。

我感到不可思议——如果弟不是“菩萨转世”,那就是脑袋迷糊了。我问弟:你们中间有很多年没有实际交往,张军经历过什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谁也摸不清楚,怎么就能断定他是个“好人”呢?你所谓的“好”,无非就是张军当年“主动还账”这一件事,后面的几次,都是张军向你索取帮助,而从来没有回报过你什么,又何谈“良心”?

弟被我问住了,脸色僵硬起来。

我又想起弟妹之前说要把张军的欠款从工资里按月扣除,问弟有没有那么做,他摇头。

我说单凭张军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兑现那笔欠账这一点,就很难说这个人值得交往。我提议可以试一下,每月给张军扣笔钱,看他会有什么反应。

弟神情怏然,目光落在酒上,沉默起来。我能看出来,那眼神里含着没能说服我的沮丧,也带着许多思忖。

那天从宵夜摊回到家,想起弟的失落神情,我也反思了一下——也许我不能仅凭不愉快的印象,就去否定弟认定的人,如果连我也公开抵制张军,只会让弟更难堪。

次日去医院里再见张军时,我在态度上很尊重,也随弟称他“军哥”。他应声的时候很是恭逊,这一点挺让人舒服的。那会儿我觉得,弟可能就是被张军的这种恭敬的姿态给迷惑了。我不能说那姿态是佯装出来的,但一想到张军比我们年长一轮,又曾经是个小有辉煌的老板,就感到不踏实。

隔天是周末,我带孩子们去烧烤店参观。店里的环境确实比以前上了档次,可惜白天没客人,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园。

张军一家住在二楼一间封闭的包厢里,房间收拾得挺整洁,最大的家具是一张床。我想象不出来,两个大人和两个孩子是怎么挤在上面的。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但我也有些羡慕,张军沦落到这个地步,还有个女人不舍不弃——陈婷脾气不好,但十分年轻,不知道张军身上有什么本事。

楼上楼下回荡着孩子们的欢闹声。我儿子和2个侄女,跟宏文兄妹俩相处得很开心。宏文比我儿子大1岁,在这次我回来之前,两个男孩就已经是好朋友了。我跟小家伙询问学习情况,他爱答不理的样子,弟告诉我,宏文听力不好,不爱说话,但是很聪明,会玩各种棋。

上次生日会我对这孩子并未太注意,这天细看,却发现他的五官跟张军简直连相仿的地方都没有。我觉得蹊跷,又仔细从宏文的年龄推算他出生日期,心里不觉一惊——那时候张军正在黑煤窑里。

我觉得这张军周围真是处处是疑点,便问弟知不知道内情。弟皱皱眉,悄声说:“宏文是军哥收养的孩子,具体怎么回事,他没有多讲,我也没有细问。”

我挺意外,感叹这孩子命苦。不过看到张军对他很是上心,一会儿听不见动静就会呼唤寻找,亲生父亲也不过如此。

我对张军的过去更加好奇了,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呢?弟下去忙了,我也没再向他多问。看着宏文在教我儿子下象棋,我想,如果张军两口子能一直留下来,等孩子们长大了,倒是也会成好哥们儿。

可晚上看到烧烤店生意冷清,又意味着这个远景不会实现。

我建议弟趁着夏天还没过去,赶紧把烧烤店转出去,不然到了冬天生意更难,损失更大。我知道,弟已经进退两难——商丘的加油站效益不好,不久前因为税务问题还被罚过一笔款,几个月的利润清了零,南阳的加油站还能稳定进账,那是我们最后的“钱袋”,也是我一直守在站上的原因。

我提醒弟,商丘加油站和烧烤店之间必须放弃一个,不然两边都难做,我们耗不起。他表示再等等,会做出选择。

晚上忙得差不多了,坐下跟店里人吃工作餐,张军两口子同坐。陈婷拿来半瓶白酒,跟我们说是客人剩下的。她给自己倒酒,倒了一半又停下,问我和弟要不要。我们要开车,都摇头。她就把酒杯倒满,举杯独酌。她看起来是个自我又高傲的人,年纪应该跟弟妹差不多大,脸上没化妆也有几分姿色。

我很纳闷,她和张军之间没有血缘纽带,目光里也没有爱情的光芒,她又为何甘心委身于一个贫穷的老男人呢?她喝酒时流露出来的落寞的眼神,使我对她和张军之间的故事,多了几分联想。

2020年秋天一过,弟就从商丘加油站退出股份,专心经营起了烧烤店。我再回家已是牛年春节。

那次回家,我对张军有了些许改观。听弟妹说,张军在9月份私下向她提出每月扣3000块——2000块作为以前欠账的还款,1000块当作他们一家人在店里的吃喝费用。他能有这个表态,很让弟妹心里舒服,所以每月只扣他2000块。

陈婷的变化也不小,眼神虽然还是无光,脸上却有了妆色,长发剪成短发,看着比以前有气质多了。我去店里几次,看她招呼顾客时挺热情,和院里的邻居也处得不错,有了喝酒的朋友。

看起来,这两人是真“以店为家”了。

除夕夜,弟带着醉意,神秘兮兮向我透露,说正在研发一道“主打菜”,如果成功的话,烧烤店一定会火起来。看到他目光里迸射着光,我也挺期待。

回南阳后,春暖花开的日子,我收到一只包裹,拆开后是两只真空包装的烤鹅。打开品尝,一嘴惊艳。弟打来电话,骄傲地跟我说:“这就是我研发的‘主打菜’,已经在店里试卖了挺长时间,很受欢迎。”

到了夏天,烧烤店举办周年庆,我抽空回去了一趟,家里人的脸上都挂着明亮的喜悦。弟告诉我,自从推出烤鹅,很多顾客从县城慕名而来,人手忙不过来,弟妹就邀请了谭哥过来协助。

谭哥是弟妹的舅家表哥,在我的见证下,他们明确了合伙关系:烤鹅从烧烤店分离出来,作为独立的生意项目,弟占六成股份,谭哥占三成,剩下一成作为干股留给张军。听说张军不投钱,谭哥眼神放光,表态要占四成,弟没有争取,同意了。

谭哥离开后,弟让张军别有想法,说会从自己的股份里给他分一成干股。张军摇着头,表示自己无所谓分红,弟能赚到钱就好。陈婷也说不在乎,“你们赚上100万,我们不也才分10万嘛”。

我在远处看着这两口子,觉得他们并非对分红无所谓,而是不看好烤鹅生意能做多大。

2021年7月,烤鹅专卖店在县城亮相了。通过前期的口碑积累,加上线上线下的营销活动,生意迅速火了起来,2个月不到就收回了开店的本钱,有了不少盈余。

这个结果超出了所有人预期,给了弟很大信心。过了中秋,开分店的计划也提上了日程。分店开业后,生意依旧火爆,弟很快把烧烤店停了,一楼全部改成厨房,专做烤鹅生意。张军两口子一起负责烤鹅出品,没有底薪,出品一只鹅提5元,加上匀出来的盈利分红,算起来每月至少能得上万块。

收入增加了,按说应该开心,然而陈婷却面若冰霜,张军也是鲜有笑脸,见面打招呼时很少再有那种恭逊谦卑的姿态了。

我有次回家时察觉到两人的异样,心里很不踏实。后来去店里闲坐,听清理生鹅的小时工大姐说,张军两口子经常在楼上吵架,通常是陈婷骂张军,而张军总是逆来顺受。

我问大姐,两人一般因为什么吵架。大姐说多是一些小事,有时候因为孩子,有时候因为钱。陈婷经常向大姐吹嘘自己以前多么风光,有多少男人追求,最后选择张军,是因为受了他的欺骗。很多时候,张军就在现场干活儿,像个聋子一样任凭自己的女人向外人揭短。大姐觉得张军很窝囊,“摊上这么个女人,这辈子算完了”。

我也觉得陈婷嘴上没把门的,换作其他男人不可能这样忍受。不过,这似乎也能证明陈婷说的是真话——我更加确定张军善于伪装,一定还有另一张面孔。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印证了我的判断。

有一天去店里,大姐说张军两口子又吵架了。“不过今天是张军骂陈婷,并且动了手!”大姐笑着说,“想不到窝囊的男人也硬气了一回,打完就开车走了。”我问因为什么,大姐说好像是为孩子的事儿,具体没听清楚。

我往楼上去,听见茶室里有动静,进去瞅了一眼,见陈婷瘫坐在沙发上,鼻孔塞着卫生纸,嘴巴眼角都是青紫。我赶紧退了出去,想着半路夫妻为了自己的孩子都够拼的。

张军半天都没有回来。晌午,我接到弟的电话,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宏文早上跟妹妹闹别扭,被陈婷揍了一顿没去上学,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张军已经报了警,弟让我也去帮忙找找。

我立马开上车出去在镇上转了几圈,网吧台球馆都没发现孩子,正犯难,接到一个做辅警的同学的电话,约我去喝羊汤。接上同学去羊汤馆的路上,他跟我透露了一个关于张军的消息,让我大吃一惊。

晚些时候,我收到信息,说宏文被民警找回了——原来小家伙走田间小路去了县城汽车站,要坐车去找姑姑,被司机发现后交给了车站民警。

回到烧烤店已是晚上,隔着玻璃门,我看见张军正在楼下用长条桌铺床,宏文垂着脑袋站在角落。我进去看了一眼,想跟张军问点什么,见他脸色阴翳,便把嗓子眼里的问题吞进了肚里。

到家后,我睡不着,约弟出来见面,犹豫再三,讲出了辅警同学告诉我的事:张军去派出所报警,派出所做接警登记,发现他用的是别人的身份证,被识破后,他才又拿出自己的身份证。警察把他的身份输入系统,就跳出了他的犯罪记录——他曾因非法持有枪械罪,蹲过2年半监狱。念在他着急找孩子,派出所把他放走了,但是也把他作为“重点关注人员”登记在册了。

弟没有惊讶,派出所已经找他问过话了,他也承认了,张军说过谎——在失联的那2年多里,张军并不是在黑煤窑里做苦力,而是在铁窗里蹲大狱。可弟依然嘴硬,说这是个人历史,不管张军以前做过什么,至少没有伤害过他,现在也没有伤害我们。

我想弟弄错了重点,他应该反省一下,自己是否真的了解这个男人。我把陈婷被打得鼻青眼肿的事说出来,告诉他,这个男人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无能,翻起脸会非常心狠。我又劝他留个心眼,做好张军跟我们散伙的准备——我一直有这种预感,而且,我更担心若真散伙,张军会不会对弟做什么出格的事儿。

2个月后的冬天,我的预感应验了。有天我正在加油站的洗车房里擦车,收到了弟妹的语音信息:张军两口子要和别人开店,弟和他们闹翻了。

我好像听到弟的脸上传来一声耳光,扔掉抹布就启程回家。

回去见到弟和弟妹,听他们讲述了事情的经过:那天早上,陈婷发信息约弟见面,说有事要谈。弟以为两口子又吵架了,等到去了烧烤店,见两人还在一起干活儿,心里就感觉不对劲。后来去茶室坐下,两人脸上带着不自然的神色。犹豫许久,才由陈婷开口,说对面开幼儿园的王老师接手了一家火锅店,邀请他们合伙,每月8000元工资,再加四成干股,他们决定接受这份好意。

王老师是镇上有名的人物,50多岁的老鳏夫,名下有2家幼儿园,还在镇小学挂着职务。他以前是烧烤店的老主顾,隔三差五就有酒局,对弟也是拍肩搭背、称兄道弟,当初给宏文兄妹办入学时,弟还找他帮过忙。

弟看向张军,张军目光闪避,一直低着头不说话。陈婷就说开店的事张军不清楚,是她和王老师商量好后告知他的。

弟不想再多问,压抑着怒火,说既然王老师开这么好的条件,他也不反对两人离开,不过他请两人考虑清楚,在镇上开火锅店恐怕不赚钱,要不然上家也不会转让。

陈婷说,不光经营火锅,“还会加上烧烤和烤鹅”。

听到这儿,弟才明白,这女人其实是在通知他,他们要和别人去做烤鹅生意了。王老师有财力,人脉广,他一旦做上烤鹅生意,肯定不会止步火锅店,如果以后也开分店招加盟,走我们的路线,势必会成为水火不容的竞争对手。

弟被气笑了,问:“如果不同意你们做烤鹅会怎么样?”

张军闷头不语,陈婷也不客气了,托出了老底儿,说他们已经把菜单做好了,“烤鹅是火锅店的主打菜,非做不可”。

这下,弟被气炸了,跳起来拍着桌子让张军说话,张军依旧沉默,弟“啪啪”给了自己俩耳光,骂自己瞎了眼,带着愤怒离开了烧烤店。

回到家,弟黯然神伤,弟妹好声追问,他才说出原委。弟妹气得马上要去烧烤店找张军两口子,被弟拼命拉住了。弟妹心里堵得难受,很快又把这件事告诉了谭哥和我。谭哥知道后带人去了烧烤店,张军两口子已经走了,谭哥不知道两人住址,只好给张军发了威胁信息。

赶回老家后,我冷静下来,让弟马上去把烤鹅配方申请专利,以此来阻止张军。弟却说就算有专利也没实际作用,张军可以在配方上稍作调整和改进,烤鹅的口味也就大同小异,打官司赢不了。而且,之前研发烤鹅的时候,张军提过不少建议,配方也有他的功劳。

弟面若死灰,身体陷进沙发里,虚弱地喘着气。弟妹没再叨扰,让我们早些休息,明天再想办法。

爬上床,我给张军发了一条消息,告诉他,我连夜回来了,明天找他谈谈。很意外,他发来了回复:“大哥错了……”

我把聊天截屏发给弟,弟也给我发来信息,说张军承诺不做烤鹅了。我告诫弟别被他迷惑了,弟问那又能怎么办?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有了新主意——既然张军已经答应不再做鹅,那就趁机和他签个“竞业协议”,用法律合同封住他的手,哪怕往后拖个一年半载,给我们时间把周边市场覆盖住,到时候他们就算想开展烤鹅生意,也会掂量掂量。

弟也觉得这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于是,第二天我们草拟一份“竞业协议书”,带去了烧烤店。

说实话,我和弟当时心里都没谱儿。张军口头上有了承诺,但如果他看完协议书不签字,那就意味要撕破脸。想到那个场面,我心里就有些紧张——毕竟这是个曾经玩过枪又坐过牢的人,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举动来。

我们走进了店里,张军独自在厨房里干活儿。弟过去帮了会儿忙,完事后,我把两人叫到了楼上的茶室。

关上门,坐下来,和我想象的不同,张军面色和悦,眼神里看不到冷光。我忽然想起年夜饭那天两家人欢乐开怀的画面,心里很是感慨。叫他一声“军哥”,我告诉他,我预想过有一天他会离开,但绝没有想过会是今天这种场面。

我说:“你面前的这个人,我的弟弟,一直把你当作老大哥看待,甚至为了维护你们这一家,和老婆、亲妈,还有我这个亲大哥,都吵过架。你有没有想过,你这辈子不会再遇到这样的兄弟了?对他来说,就相当于胸口被最信任的兄弟插了一刀,能不伤心吗?”

弟抽噎了,张军满面涕泪,说自己也不想走,只是做不了陈婷的主,活得无奈又压抑,云云。

我保持着冷静,趁他眼泪没干,拿出竞业协议书请他过目,没意见的话就签字画押。他看也不看,立刻就要签字,我有点意外。弟抹掉眼泪,叹了口气,也签字画押。我想起张军以前用过假身份证,又让弟在名字后面写上身份证号码,再让张军补上。张军没有迟疑,留下一串数字。

我把协议书拍了照片发给张军,原件收进包里,对他说,其实这就是一份“君子协议”,如果他以后反悔,我们也不会真的跟他索要50万赔偿。不过我提醒他,王老师不可能像弟这样把他当兄弟看待,多些提防,别被老头利用完扔掉,“如果哪天遇到了难题,请记得我们兄弟还在,随时欢迎他回来”。

张军又流出泪水,紧紧握住我和弟的手,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离开了烧烤店,我和弟都松了口气。我看着协议书,觉得别的没问题,就是需要查一下张军的身份证号是真是假。弟说不必了,肯定是真的。我提醒他不要被张军的眼泪欺骗了,那家伙哭起来像个演员。弟怅然叹息,不再说话。

之后,张军和弟妹办理了交接,把烧烤店和工具车的钥匙交出来,一瘸一拐地走了。我落实了身份证号的事,回了南阳的加油站。

没多久,火锅店开业了,王老师请弟和弟妹过去吃饭,席间又聊起想要卖烤鹅的事,弟没有同意,王老师借着酒意说了一些气话,不欢而散。弟妹很担心张军不会遵守协议,打电话问我,要是王老师逼着他做鹅怎么办,我说这就全在张军的选择了,我猜大概率这个人会失信于我们,做好打官司的准备吧。弟妹叹气,说弟不这样想,还跟张军有联系。我说,那他就等着再被打脸吧。

可没想到,这次被打脸的是我。

时间过得很快,今年开春,弟要接手一家小型食品厂,让我回去帮他看看。可在我到家之前,他就谈妥了一切。我又看到了他当初接手烧烤店时的冲动,可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我只能表示鼓励。

不过,转而听说他要请张军来厂里负责生产,我的眼珠子差点蹦出来——这人早已被我在心里判了“死刑”,我以为再也不会跟他有什么交集了,想不到弟还没长教训,我问他脑袋是不是中毒了。

弟让我别急,告诉我我不在的日子里发生了什么:

火锅店开业当天,他和王老师谈红了脸,事后老头要求张军做烤鹅,张军就把竞业协议的照片摆了出来。王老师看完协议书气得够呛,却也无可奈何。

火锅店开了1个多月,过完年,老头又劝说张军把烤鹅手艺教给他在邻市的一个亲戚,说这样就可以规避竞业协议了,张军拖了许久,最终也没有答应。陈婷为此和他闹起了别扭,把他和宏文赶出了房子。张军带着儿子无处可去,便又联系了弟,弟就让爷俩又回到了烧烤店暂住。弟妹、谭哥听说张军和陈婷不可能再和好了,也都同意张军“归队”。

听完这些,我才明白为什么后来没再接到弟妹的电话。看来是我把张军想错了,他还是有点信义。但我还是有疑问——当初张军可是受了陈婷的撺掇才离开我们的,现在又怎么轻易和陈婷分道扬镳呢?

弟说他也说不准,不过有传言说王老师和那女人有私情,可能张军也发现了,所以才不配合老头,最终离开了他们,“要不然,为什么陈婷还被王老头留在火锅店呢?”

后来我去镇上帮忙搬家,特意绕路经过火锅店,停下瞅了一眼,远远瞧见陈婷烫了头发,衣着洋气,坐在窗前嗑瓜子,俨然一副老板娘派头。

随后来到烧烤店,见到了正在搬东西的张军,晃眼望去,发现他又消瘦了许多。看见我,他露出笑容,喊我名字,我过去和他握了把手。后来一起干活儿,看到张军很卖力,累得气喘吁吁,我也接受了他的重新归来。

想到我们都是单身父亲,领着一个孩子,我便想趁几天后我儿子过生日,邀请他们父子俩聚聚,跟他交交心。

那几天食品厂事情多,张军从早到晚忙个不停,等到我儿子过生日,他因为身体不舒服,没来参加我们的聚会,只派了宏文做代表。

几个月不见,宏文长高了不少,但是面黄肌瘦,脸上没有笑容。小家伙没有空手来,把自己钟爱的炮子枪作为礼物送给了我儿子,儿子拿着枪啪啪地跟我炫耀。我让儿子也挑样玩具送给宏文,那孩子却摇头拒绝。我请他不要客气,叮嘱两个孩子以后要做好兄弟,并说等他过生日,会订一个大蛋糕。

我俯下身问宏文什么时候过生日,他说在下雪的时候,不过又耷拉下脑袋说“不喜欢过生日”。见他的模样很让人心酸,我摸摸他的头,忍不住问他有没有见过自己的妈妈。他揪着衣服角说:“陈婷就是我妈妈,但是她不喜欢我。”

我心里一震——这到底怎么回事儿?

我还来不及多想,就听到更让我不寒而栗的话。

“长大了我要杀死她。”宏文用淡淡的语气说。

屋里其他人也听见了这话,都安静下来看着宏文。我马上冷静下来说:“你不能有这种想法,不然会被关进小黑屋的。”

小家伙再也没说话。

等送走了他,我问弟:“宏文到底是谁的孩子,不是说抱养的吗?”

弟说,宏文的亲生母亲确实是陈婷。我很是迷糊,弟说这是以前张军无意中说出来的,至于背后的故事,他也不清楚。

当晚和儿子一起睡,他把炮子枪放在了枕头边上。我把炮子枪拿走了,脑海里一直盘旋着宏文的脸庞。虽说童言无忌,但现在的孩子心智早熟,他已经10岁了,真不想看到他几年后变成一个“弑母杀手”。我更想找个机会跟张军聊聊了,关于孩子,关于我心中的许多疑惑。

厂里的工作一切就绪后,张军又病倒了。弟多雇了2个工人,减少了他的工作量。我看张军的面色,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想让弟跟他说说,别干了,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可弟还没来得及讲,张军就主动找到了我们。

那天是3月10号,晚上在食品厂的小厨房里,张军安排我们坐下。他说以前都是我们请客,今天作为老大哥,他也坐一回庄,炖了几斤羊蝎子,配了一瓶老汾酒。

他拧开盖子,给我们倒上酒,自己也倒了一杯。吃了没几口,响起一声抽泣,抬起头,泪水从张军的眼睛里流了出来——他放下手里的肉,埋下脸哭出了声。我们停下来,不安地望着他。

哭了几声,张军忽然起身出去,往隔壁瞄了一眼,回来把厨房门关紧,回到座位上。我明白了他在担心什么,厨房隔壁就是他和宏文的卧室,那孩子还没有睡。

他抹掉眼泪,说:“今晚这顿饭是为了表达歉意。”

弟问他怎么了,张军摇着头,眼泪又掉下来:“对宏文,我已经力不从心了,再这么下去怕会害了孩子。所以,要跟你们辞行了。”

张军带着无奈的叹息,说以前不常关注宏文的思想,最近看过他的日记,了解到孩子的内心想法,他怕了。昨天夜里他烧了日记,还打了孩子,可是非常后悔,想起来,他认为这一切都怪他自己,如果当初没有带着宏文跟陈婷生活在一起,也许孩子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他没说日记里具体写了什么,但我能猜到大概内容。

不过我还是糊涂,再次向他确认:“宏文是陈婷的儿子吗?”

他叹口气,点了点头。

他看着弟,说过去有些事情确实没有说实话,因为不是光彩的事,还有些事情,是他这辈子都不敢碰触的回忆。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皮夹,打开来,从内里取出一张照片给我们看,是一张合影:他,一个女人,一个男孩。他自己没有看,把照片背面朝上放在桌上,告诉我们,照片里是他的发妻和亲儿子,而亲儿子,因为他的过错不在了。

话音落下,房间里一阵寂静,我和弟僵固在座位上,看着他。

他拿了支烟,点燃,抽了几口,烟雾和着泪水从鼻孔淌出来:“我有罪。”

2001年春天,24岁的张军和结发妻子走进了婚姻。两人在深圳恋爱2年,感情十分甜蜜。妻子是四川人,学历比他高,工作也体面,但为了爱情,不顾家人反对,坚定地追随他回到内蒙古的小镇。

张军的父亲去世早,母亲带着妹妹嫁到了赤峰市,家里只剩父亲留下的一套老宅。张军出去打工早,在工地学会了装修手艺,也存了一笔钱。他用这笔积蓄修缮了老宅,夫妻俩有了温馨的小窝,儿子也出生了。

张军的母亲身体不好,赤峰距离宁城也远,没法帮他们照看孩子。但妻子天性乐观,毫无怨言,独自承担起养育孩子的事,让张军放心地出去赚钱。照顾妻子出了月子,一心想让母子俩过上好日子的张军就回到了工地,可装修工地粉尘多污染重,他疏于防护,肺出了毛病,花了不少钱,治愈后身体素质大不如前。妻子心疼他,不让他再回工地,拿出了自己在深圳工作时攒的钱,让他去开门市。

张军知道妻子这笔存款是她给自己和孩子留的“保险钱”,能把钱交给他,就说明她完全把自己当成了依靠。妻子让他放心做生意,说如果赔了,娘俩儿也能吃咸菜。

2004年春天,张军买了一辆面包车,在镇上开办了一间小门市,主营水暖五金,兼接室内装修。那时候镇上还没有开发,盖房子的也不多,门市开起来少有顾客。几个月后,生意没有起色,妻子也看出了他的窘迫,但没有抱怨。没过太久,妻子就通过QQ聊天的方式,谈到了一个水暖改造的单子——那是位于敖汉旗的一家老宾馆,老板刚学会网络聊天,妻子是他的第一个网友。

张军心里有些膈应,但待他去了敖汉和宾馆老板一见面,就完全打消了顾虑。那是个60多岁的老伯,很热情,也很正派,那项工程在愉快的氛围里完成了。而且老伯还成了他们的贵人——宾馆改造完工后,老伯很快又给他们介绍了2个工程,加上妻子在网上联系的其他活儿,冬天还没到,他已经赚回了妻子拿出来的本钱。

那年春节,张军带着妻儿去拜访老伯,无儿无女的老人把张军妻子认作了干女儿,还给孩子封了一个大红包。后来,老伯病了一场,干不动了,把宾馆以很低的价钱盘给了张军妻子,2年不到,老人在医院耗尽积蓄,撒手人寰,他们给老人送了终。

也许是受了老人在天之灵的佑护,张军和妻子的事业也在那时候走上了正轨——镇上搞商品房建设,他接到了其中2栋楼的水暖装修工程;敖汉旗搞旅游开发,妻子的宾馆生意也越来越好。不到2年,他家成了镇上的“首富”——至少牌场上的人们是这么传言的。

张军发福了,酒量也大了,天天被狐朋狗友恭维,牌场上出手阔绰。他起初玩牌是为了消遣娱乐,后来经常赢钱,就觉得自己赌神附体,没想到被“朋友”下了套,一夜间输了几十万,还押上了车,几乎是光着屁股被赌场的人送回家的。妻子见到赌债欠条,二话没说就去取钱还了账,先把车赎了回来。在把车钥匙交给他之前,妻子让他写了一封保证书——这是最后一次,下次就是离婚。

张军写了保证书,心里却因妻子用离婚的话威胁他而觉得“不平”。他看到妻子也变了,变得越来越像个女强人,越来越不需要他了,他开始怀疑自己在她心里的分量和地位。

2008年秋天,他们一家三口去北京旅游,在鸟巢广场的人群里拍下了那张合影。在那之后,张军和妻子因为去哪儿吃饭吵了一架——妻子订了一家川菜馆,而他不想再吃辣了。

从北京回去后,张军不再爱吃妻子做的菜,甚至看到辣椒就反胃。冬天,他去赤峰办事,在浴场认识一个“身世可怜”的女子,很快也变得不爱回家了。次年春天,结婚8周年的日子,妻子撞见了他和情人在一起的场面,回家平静地拿出了离婚协议。这反而让张军恼羞成怒,一把撕掉协议,还打了妻子。而这一幕,被他7岁的儿子看到了。

那次,妻子带着孩子回了四川的娘家,张军经过反省,和情人一刀两断,去四川用下跪的方式,把妻儿求回了家。

然而裂痕未平,很快又发生了悲剧。

2009年的暑假,为了改善自己的父亲形象,张军独自带着儿子去海边度假,玩了几天,儿子和他亲近多了。在准备回家的前一天,为了实现孩子梦寐以求的海边野炊,他们去了一片无人管理的野湾滩。在那儿,父子俩吃上了自己做的海鲜盛宴,张军喝了些酒,有些困乏,看到儿子在沙滩上痴迷地做“城堡”,便眯了一会儿。可等到醒来,潮水已经涨上来了,“城堡”不见了,孩子横躺在附近,不动了……

讲到这里,张军停下来,静默了好一阵儿,突然打起了自己耳光。我和弟都没有阻止他。我心里想,如果换作是我,那天的大海就是我的坟场了,而他还活着。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我的心里话,张军缓了口气,又继续讲——接到消息的妻子赶来,眼睛是红色的,手上提着刀,见到他就扑了上来。他没有躲避,还侧过脸把脖子露出来。不知道妻子是手软,还是个头不够高,刀刃偏了,落在了肩膀处——他扒开衣服领子,给我们看肩胛骨,那里竖着一条10多公分长的刀疤。

妻子想砍第二刀的时候,被后面的人抱住了,他才没有毙命。他在床上躺了几天,一个律师送来离婚协议书,冷冰冰给他两个方案:要么签字,要么打官司。

他选择了签字。律师告诉他,他妻子把属于自己的产业委托给了事务所处理,带着孩子的骨灰远走高飞了,说等什么时候不想砍张军了,再来找他办离婚。律师说,他妻子的精神已经崩溃了,千万别再刺激她了。

张军也知道没脸再见妻子,想等处理完离婚的事情就去死。抱着这样的念头,他从海边回到了镇上。镇上很平静,这件事似乎无人知晓,人们见到张军依旧像以前一样打招呼。但他已无心事业,把门市和手机关掉,每天闷在家里用酒精麻醉自己。他构思了很多自杀方式:上吊,烧炭,跳楼……在妻子出现之前,他已在脑海里把自己杀死了几百遍。

2009年10月,律师终于有了消息。在宁城民政局外面的马路上,张军和妻子见了面,两人都变了模样,几乎不敢相认。领完离婚证出来,他想要开口说话,女人没有给他机会,头也不回上了车。律师打来电话,代转达:请他好自为之,从此永不相见。

他跪下去,伤感了一场,也明白了有些罪过,不可原谅。

当天晚些时候,张军开车回敖汉,在距离镇子不远的一条山坡弯路处,和迎面而来的一辆货车相撞,他的车滚下山坡,人被卡在座位里,奄奄一息。我问,车祸是自杀的一种方式吗?张军说,那是个意外,那时候他虽然还有想死的念头,却没有了自杀的勇气。

那场车祸让他花光了积蓄,变成了瘸子。生意荒废还不上钱,最后除了那套老宅,他几年来赚的资产全被收走了。他说,当年有很多供货商一趟趟来找他,有些他躲过去了,有些他主动联系打算以货抵债,我弟就是其中之一——他并不是因为和我弟关系好才联系他,而是打开手机看到的是弟的拜年短信,而不是威胁的话语,才会让他过来。

可惜我弟白跑了一趟,提起来,张军就说,当时我弟把2000块钱还给他的做法很让他触动,他之所以写欠条,是真想以后有了钱就还。他的脑海里常有自己东山再起锦衣玉食的画面,但最后总会因为想起死去的孩子而破碎。他认为自己不配再拥有那种好日子,所以,就躲在那间铁皮屋里沉沦着,像个行尸走肉一样活着,直到有一天,被一个穷哥们找上门。

那是2010年冬天,大雪封门,穷哥们带着一个陌生人过来向张军要欠账,张军当时没有钱,求对方缓一缓。穷哥们就让他“帮个忙”,完事后不仅欠款一笔勾销,还会给他分点钱。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那个穷哥们蹲过大狱,张军知道对方肯定没有什么好事,爽口答应只是为了脱身。但他想错了,两个男人在铁皮屋里住了一宿,第二天就拉着他去了山西。路上,他无意中看到那个陌生男人身上露出了手枪,明白自己上了贼船。进入山西在一家小镇旅馆投宿时,他动了报警的念头,可半夜爬起来没走多远,就被那男人撵上了。

男人早就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儿,用一顿胖揍警告了他。穷哥们也摊牌了,讲出了他们准备抢劫金店的计划,并用张军母亲和妹妹的安危威胁他“完成任务”。

张军只能认命了。

不久,他辗转跟着两个男人到了吕梁地区的某县,目标金店就在那里。他们更换了一台套牌车,做了几次路线演练,最后动手时间选在一个大雪天气。张军被安排的任务很简单,只需要开车接应得手后的两人,自始至终不用下车。

那天的雪很大,街上人少,3个人把车开到金店附近,蹲守了一上午,待到中午金店员工轮流吃饭,穷哥们和那个男人下了车。张军按照事先计划把车开到另一条路上等候两人,但是直到传来警笛呼啸声也没见两人踪影,他就独自逃窜了。

握着方向盘跑到天黑,他有一种穷途末路的感觉。转而又想,自己这么活着并不比坐牢好到哪儿,就停了下来。他又冷又饿,回头去后车座上翻找食物,扒拉开两条军大衣,却摸到一个冰凉的东西——手枪?

他打开车厢的灯,仔细瞅,果然是把手枪。他猜测,如果那两人不是各有一把枪,那就只有一个可能:那个男人下车时把手枪遗落了,然后进金店掏枪唬人时傻了眼,被金店的保安当场打伤或是制服了,才没有再回来——这个猜测在他后来被抓后,得到了警察的证实。

我问张军:“那你很快也被抓了吗?”

他摇了摇头,又往门口瞥了一眼,告诉我们,他被抓是1个月后的事了,而在这中间,他遇到了陈婷。

那天夜里,张军找到两根火腿肠垫了肚子,裹上棉衣闭上了眼睛。他把手枪藏在脑袋下面,想着如果明天没有冻死,就去投案自首。

可次日到了最近的乡镇警务站,警察问他有什么事儿,他一瞬间有点结巴了,只说自己饿了,没钱吃饭。警察便问他是不是流浪人员,需不需要帮他联系家人。他编了些瞎话,把自首的话咽进了肚里。民警给他搞了桶泡面,趁对方去上厕所,他悄悄离开了警务站。

通过这一趟“试探”,张军发现自己好像没有受到通缉,既然这样,也没有必要去自首了。

再次开车上路,他感觉自由了。他已不想再回内蒙古,决定去个温暖的地方落脚。开着车往南走,汽油耗尽后,他在临汾的一座县城找了家小旅馆住下,吃饱喝足睡了一觉。

没想到第二天他发烧了,没爬起来,一停就是几天,身上的钱很快所剩无几。他去街上找工作,雇主们见他拖着一条残腿,说话又闪烁其词,没人敢用他。他打算去个更大的城市找机会,便想把那辆车卖掉换个路费,在旅馆后院收拾车子时,不小心把藏在军大衣里的手枪抖落到了地上,他慌忙捡起来。

然而这一幕,已被旅馆窗口里的某个住客看到了,那便是宏文的妈妈,陈婷。

张军觉得,两人的相遇就是天意——如果他之前被抓或是自首了,他就不会和她住在同一个旅馆;如果他没有带着那把手枪,那天她也就不会敲开他的房门,说出杀人计划。

也许是看到了我和弟的震惊表情,张军停了下来,又到隔壁房间看一眼,才放心回来讲:“宏文睡下了。”

他说,遇上陈婷的时候,她才21岁,一张秀气的娃娃脸,却挺着一个大肚子,怀胎9个多月了。

这些信息在陈婷进入他房门之前,他就已经从旅馆老板娘的嘴里知晓了——此前他有两次在柜台处和陈婷相遇,那老板娘是个碎嘴头子,告诉他,这个河北衡水来的大肚子姑娘已经在店里住了小1个月了,“真怕哪天孩子突然从她裤裆里掉到楼梯上”。

那天夜里,他把房门打开,陈婷自报家门,一口气说了自己的名字和来历,以及肚子里的孩子月份——跟旅馆老板娘透露的信息差不多。陈婷说话时语气冷淡,眼神里毫无畏惧,反而让张军有些忐忑。他问陈婷为何要跟他说这些,他马上要走了,并不想交朋友。陈婷反问他,是想去抢钱,还是抢到了钱?又说知道他的名字,来自哪里,还知道他是个穷鬼,在找工作,最值钱的东西除了那台快要报废的小轿车,“就剩一把手枪了”——想必除了手枪,其他情况也是旅馆老板娘跟陈婷说的。

可听到陈婷说出“手枪”两个字时,张军很是心慌,又有点恼怒,就问她想干什么。陈婷让他把门关上,他照做了,关好门回过头来,陈婷已经坐在了床上,屁股下面压着军大衣——手枪就在军大衣的口袋里。张军慌了神,更不敢轻举妄动。

陈婷很快说出了自己的目的: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一个负心汉的,她要趁着自己还没有生产,把负心汉杀了,这样她可能顶多判个死缓。她想用8000块换张军的枪,杀完人她会去自首,绝不向警察出卖他。

张军冷静下来,分析陈婷的话,摇了摇头。他不相信这个姑娘不会出卖他,宁愿去卖车,也不会卖枪。陈婷又说,那他可以把枪扔到一个地方,她再去捡枪,审讯的时候她就告诉警察枪是捡的,这样就跟张军没有关系了,而且那时候张军也已经带钱远走高飞了。

张军思索许久,同意了。陈婷当即从衣服里掏出一沓钱,说是定金,等明天找个地方交接完手枪,就把剩下的钱给他,为了防止他溜走,她要和他住在一起。

在房间里尴尬地和衣睡了一晚,第二天,两人分乘出租车去一个公园交接了手枪。回到旅馆,陈婷把剩下的钱补给张军,张军迅速退了房准备离开。

就在张军启动车子那一刻,陈婷又拦下他,索要子弹。他泄了气:枪里只有2枚子弹,交接的时候被他取下来,随手丢进了公园的草丛里,想不到这么快就露馅儿了。

我问张军为什么把子弹丢掉,他说没有子弹的枪就不会伤人,他只想赚钱,不想害人。

他当时骗陈婷说,子弹需要单买,1000块一颗。他是想让陈婷回去拿钱,趁机跑路,但是陈婷反而拉开车门钻进了车厢,说自己已经身无分文,让他送一颗子弹。

不得已,张军只能坦白了把子弹丢在公园的事。陈婷不相信,硬是黏住了他。他担心碰坏她的大肚子,没敢使用强力让她下车,只好带上她一起走,想办法路上甩她。他给车子加满油,开出了县城。陈婷似乎看出了他的用意,死活不离开车厢,连撒尿都在车上。后来在一个小镇吃饭,他弃车从饭店后门溜走,拦下一辆出租车走了很远,回想起陈婷已经身无分文的话来,又让师傅返回去了。

回到饭店,陈婷正坐在地上哭嚎。他远远看一会儿,过去把她扶了起来。

两人又一起上路了。在另一座县城的小旅馆里,陈婷才向张军讲述了自己的经历。

她出生在一个畸形的家庭里,父母都是不务正业的人,她也很早就离开学校混起了社会,16岁时就跟了一个在衡水开台球馆的山西男人。对方一直许诺,等她成年了就娶她,转眼她过了20岁,对方非但没有实现诺言,还离开了衡水。陈婷跟男人去过山西,待了小半年,发现对方早有家室,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陈婷本想就这么一刀两断,却又发现自己怀了孕。她以为怀孕可以让男人回心转意,然而对方却不承认是他的种。这让她感觉受到了侮辱,决定把孩子生下来去做亲子鉴定。男人没料到陈婷会有这个决心,等得知她已经怀胎8月,才感到麻烦来临,赶回衡水软硬兼施把她弄去医院打胎。结果,医院怕出人命官司,不敢在没有直系亲属签字的情况下做引产术。离开医院,两人在车上吵了一架,男人又动了手,把她掐晕了过去。

陈婷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树林里,身上盖着一堆树叶。爬起来没多久,看见男人的车又出现了——男人带着一把铁锹跳下车,朝树林走来。陈婷顿然明白了对方的意图,迅速藏起来,男人在树林里扒拉半天,最后扔掉铁锹跑了。

她躲过了劫难,暗下决心要为自己复仇,于是独自来到山西,在男人的县城里找个旅馆住了下来。她分析,凭自己的身体条件,只有用枪才能杀死男人,便通过各种方式买枪,却被骗了好几次,就在想要放弃的时候,偏偏遇到了张军——那把亮闪闪的枪,让她又燃起了复仇的希望。

听完陈婷的故事,张军的内心发生了变化,他可怜陈婷的遭遇,佩服她的勇气,也鄙视那个负心汉。在陈婷的泪光里,张军答应不再丢下她,并想办法弄到子弹,协助她复仇。陈婷也说,如果他能帮自己复仇,她就不去自首了,以后做他的女人,跟着他流浪天涯。

张军带着陈婷回到之前的县城,找了几天子弹,无果。陈婷很是焦躁,催张军用其他方式动手,张军却没有勇气。陈婷开始动不动就发脾气,终于在一次争吵中破了羊水,生下了儿子。

张军在旅馆里照顾母子俩,过了一周,一天买奶粉回来,床上只剩下了婴儿,陈婷则带着枕头下的钱不见了踪影。等了几天,没听到县城里发生凶杀新闻,他想,陈婷应该是放弃了复仇,也放弃了孩子。

我和弟都舒缓了一口气——有那么一刻,我真担心这两人完成了复仇,然后我和弟发现了一对隐藏在我们身边的“亡命鸳鸯”。

张军说,他当年确实动过杀人的念头,之所以没有实施,关键是因为那个快要出生的孩子:当他看到陈婷复仇的决心那么坚定,就想过她肚里的孩子以后将会是个孤儿,也许这是老天爷的安排,让他和这个注定是孤儿的孩子相遇——婴儿的哭啼声就像是他那死去的儿子的召唤,他决意要把他当作亲生骨肉来养育,用余生赎罪。

他把那辆套牌车按废铁价卖了几百块,抱着孩子踏上了回内蒙的汽车。车厢上有人怀疑他是人贩子,报了警,警察把他请下去,结果从他的行李中翻到了那把枪,将他铐了起来。

讯问室里,张军隐瞒了孩子的来历,只说是在路边捡的,但坦白了被胁迫参与金店抢劫的事情。后来他才知道,那两个主谋并没有把他供出来,而他和手枪的出现,让他们又增加了几年刑期。他因为受过胁迫,又有坦白和立功表现,最后被以非法持有枪械罪起诉,判了3年。狱中表现良好,又减刑半年,最终在2013年夏天出狱。

我问那孩子去哪儿了?他说知道自己要被判刑后,就坦白了孩子的来历,可警方没有找到陈婷,就把孩子送进了福利院。出狱后,他跟当初办案的警局取得了联系,在吕梁的福利院找到了孩子。不知算不算缘分,小孩患有先天性右耳失聪,又体弱多病,在福利院待了2年半也没人领养。他就跟我弟借了笔钱,打点关系,费了很多曲折,又把自己的妹妹求过来,才把孩子领养出来。

张军说,那时候多亏了妹妹和妹夫的帮忙,宏文才健康了一些。妹妹很疼爱这孩子,说宏文很像以前的侄儿——这话总让他泪目。如果当初一直由妹妹抚养宏文,也许会更好。但张军心里有个执念,想找到孩子的生母,于是又去了衡水,没花多长时间,就打听到陈婷的消息。

那时陈婷又生了一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孩子,还欠了很多外债,成了信用黑户,生活艰难。她同意跟张军去内蒙古生活,条件是:如果债主找来,张军要替她还债。

张军答应了她。就这样,两人带着两个孩子组建了“家庭”,为了躲避债主,过起了颠沛流离的生活。陈婷既因为张军赚不到大钱、无法替她还债而讨厌他,也因为需要张军的掩护而离不开他。她把当年对那个山西男人的憎恨转移到了宏文身上,对孩子很是冷漠,从没有给孩子过一点母爱。张军曾经以为时间会让陈婷放下当年的怨恨,但是他错了,有些仇恨是无法消融的。

我问张军怪不怪陈婷。他叹口气,摇了摇头。我又隐晦地提了一下王老师和陈婷的关系,他明白我的意思,还是摇头。

他说,很早就看出来王老师对陈婷有那层意思,两人去年夏天就有了私情。他有过痛苦,但更多的是无奈。在外人眼里,他们是一对夫妻,实际上,陈婷从不和他过夫妻生活。自从那场车祸之后,他就有了勃起障碍,所以对陈婷是有心无力。在他心里,早已把陈婷当作妹妹看待了,她要是遇到一个有能力帮她还债的“下家”,他也乐意离开。

我问,那现在的结局是你的有意“安排”咯?

张军点了点头。

弟问他准备带宏文去哪里。他说没别的去处,为了宏文考虑,只能回赤峰投奔妹妹一家。如果弟同意,他会在赤峰开家烤鹅店,有个营生。弟听了,就让他回去后放心开店,说我们会全力支持他。张军感激地点着头,眼里又泛起了光。

后面张军出去解手,剩下我们两个。弟说,赤峰开店大概也会不错,让军哥在那里发展加盟,对厂子也有益处。我说如果能做起来当然是好,但是看他身体状态,可能干不长久。弟问我什么意思,我说出了心中预感——张军不像长命的人。

弟叹气,问我哪来这么多预感。见他神情悲悯,我不禁摇头,问:你这就被张军打动了?难道就一点不怀疑他的讲述?

见弟一脸茫然,我说,我是不理解会有这样的人,自己都活不下去了还想着收养孩子,明知被戴了绿帽子,还跟着人家去开店,真是奇人。

弟皱起眉头,反问我:“那他编造这些假话有什么意义呢?”

“可能他就是想营造伟大人设,好方便以后再向我们求助吧,而且你刚才已经入了他的套了。”

弟转过脸去,摇头叹息。他心里肯定又在说我,我不怪他,我想等他再收到张军的借钱请求,就会明白了。

张军回来跟我们喝完了剩下的酒,我们握手告别。次日下午,父子俩被弟送上了火车。我也回到了加油站,闲下来常会想起那晚的谈话。

然而,两个月后,我等来的不是张军借钱的消息,而是他的死讯。

弟去了一趟赤峰,从张军妹妹那里了解到更多信息。

张军回赤峰没到1个月就进了医院,检查结果是肺结核晚期。那是个“穷人病”,张军怕花钱,没在医院长待,出去就把宁城那套老宅过户给了妹妹,又把1万多块现金放在妹妹家的茶几上,下面压了张留言,大致意思是说自己早该死了,是宏文又让他多活了10年,请妹妹接替他抚养好宏文,他要去地下给逝去的儿子做父亲了。

5月初,张军妹妹接到来自某海港城市的电话,说有个人死在了野湾滩,让她辨认。

弟回来跟我讲起这些事来,流了许多眼泪。见他伤感,我默默承认,他和张军之间存在真真切切的友谊。

我也重新回溯了张军的过往,他“营造”的那个伟大的赎罪人设,开始变得合理而真实。至于我那些没有实现的“预言”和猜忌,也不能说是错误,如果让我给自己辩护,我会说那是人性。

后记

张军妹妹想把哥哥的死讯告诉前嫂子(张军的发妻),却找不到联系方式,就想通过我弟问一问陈婷知不知道,可是陈婷已经拉黑了我弟和弟妹。

曾经一起过来的“两口子”,都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了,连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伤感过后,没有人再提起以前的事,就像他们从未来过。

放暑假的时候,儿子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带他去内蒙古,他答应宏文哥哥放假去看他。我问他们还有联系吗,他说有,并反问我:“你不记得了吗,你让我们做好兄弟?”

我说不出话来。

不久前,我刷到一条陈婷的朋友圈,是她在市场采购的视频。点开头像,我都忘了什么时候和她加的微信。我想跟她问些事情,最终也没有发出去——还是不打扰吧,人活着,不是为了给谁答疑解惑。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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