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日本核废水排海讨论中的常见话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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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天（8月24日）晚上我写的有关日本排放核废水的文章，引发了评论区的热烈留言。我在后台一共收到340多条留言（不算对留言的回复），但在前台主要只放出了反对我的留言，因为我有个想法，如果这篇文章能够坚持到今天，那我会用这些放出来的反对留言作为可贵的素材，给大家分析一下中国当前的所谓“小粉红”（保守民族主义者）的主要话术，让大家充分了解和感受一下当前中国的舆论氛围和社会心态。就批判性思维的学习而言，任何教材都比不上用新鲜热乎的素材做出的现场分析。

　　以下我选出几种最常见的话术，结合具体言论，加以简要阐述。

1. 摆渡人：不是核废水，是核污水。

　　我的文章标题是《关于日本排放核废水的问题》，结果来了一群人，自信十足地告诉我，日本排放的不是核废水，而是核污水。

　　这种话术叫抠字眼（hair-splitting）谬误，在维基百科上直接作为**红鲱鱼（**red herring）谬误的异名，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独立出来。红鲱鱼谬误泛指一切转移话题的话术，抠字眼当然也是转移话题的重要方法。

　　按照中文学术界的术语规范，废水（wastewater）本来是一个非常广泛的通称。比如《水产名词（2002）》的定义是“生活或生产活动用过的水”。在英语中也是如此，在线韦氏词典对wastewater的解释是：water that has been used (as in a manufacturing process). ［翻译：用过的水（如在制造业活动中）。］

　　的确，核电站正常产生的核废水，和日本排海的核废水，在来源上是不一样的，所以中国方面出于这个来源差异，坚持要求把日本排放的核废水称为nuclear-contaminated wastewater（直译是“核污染废水”）。但是只要懂最起码的英文词法，就应该明白，加上nuclear-contaminated修饰的wastewater，也仍然是wastewater；用中文直译来说的话，加上“核污染”修饰的废水，也仍然是废水。你可以指责我没有加上“核污染”三字，但你没有任何理由说日本排放的不是“核废水”。

　　把“核污染废水”简称为“核污水”，不知道是哪个大聪明想出来的。本来，“污水”在学术界一般作为英文sewage的翻译，是指非生产活动产生的不清洁水。比如按《生态学名词（2006）》，其定义是“生活活动产生的不清洁水的总称。包括来自城镇系统的雨雪水”。［顺便说一下，其实sewage在英文中的定义更简单，就是由sewer（下水道）排放的水。］但是日本排放的核废水一不是生活用水，二不是通过城市下水道排放的，根本就不是“污水”。

　　把“核污（染）水”和“核废水”搞成平级的并列关系，完全是这两年才在中文互联网上出现的新话，却让一堆对术语知之甚少的人如获至宝，以为这是古已有之的区别，然后拿来实施抠字眼谬误的话术。像这种执着于抠字眼的人，我曾经在转基因辩论中见过。2010年的时候，凤凰卫视有一期《一虎一席谈》，辩论转基因问题，我是节目录制时的在场观众之一。当时反转阵营里也有一位观众，只要对方发言时提到“Bt蛋白”，一定要用偏执的眼神伴着坚定的语气大声纠正：“是Bt毒蛋白！”

　　最后还要补充一点：其实工程界内部并不在乎废水在来源上的差异，因为对于水处理来说，重要的是其中含有什么成分，而不在于来源。在一线水处理工程师眼中，网上这些按照废水来源抠字眼的行为，无异于蚂蚁打架。

2. 苹果者屁股也：最近有人对日本排污做了个比喻，就是公开往游泳池里撒尿，你当然可以科学的证明那点尿稀释到游泳池里对大家的健康没影响，但往游泳池撒尿这个行为仍然是找抽——你在那证明日本排污没问题，就好像那种证明游泳池里撒泡尿对大家健康没影响的书呆子。

　　用“游泳池撒尿”来类比日本排放核废水，也是我最常收到的留言之一。这种话术就是我们最熟悉不过的虚假类比（false analogy）谬误——用没有可比性的另一事物来比喻所要说明的事物。

　　已经有很多人指出了这个类比的不当之处。首先，游泳池容量很小，撒尿的影响显而易见；但日本排放的核废水通过稀释之后，里面放射性核素浓度很低（假定我们认为国际原子能机构监测到的数据可信的话），之后又会被极为浩瀚的大海进一步稀释。事实上，这个类比之所以能够直击很多人的内心，主要就是通过抹杀浓度差异，直接把日常生活中一个感官效果很强的熟悉场景砸到你面前，从而迅速调动起你本能的情绪反应。

　　其次，大多数游泳馆，都会明文禁止在游泳池小便，一经发现，便会处罚。但日本排放核废水，并没有得到什么法律的明文禁止（当然，作为人类历史上空前的事件，也没有得到什么法律明文支持）。

　　再次，这个类比没有考虑到，即使游泳者不在游泳池撒尿，也总会找个撒尿的地方。比如，如果他是在卫生间解决问题，那么撒的尿仍然会进入下水道，最后经由污水处理厂排入自然环境。从这一点来说，日本预先对核废水加以ALPS（先进液体处理系统）处理再放，实际上更适合与游泳者往卫生间撒尿类比；2011年地震海啸发生后不久，日本曾经未经处理就直排了一部分核废水，才更像往游泳池撒尿的行为。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撒尿是纯粹的个人行为，所以社会公德鼓励每个人完全私密地进行。但日本对核废水的处理，是一个必须要靠国际社会公开监督的行为，不是单靠这个国家自己想做就能做的。这也决定了日本无论采取什么样的处理方式，都必须公开、透明地进行。说白了，如果你非说往海里排放核废水是撒尿，那么这尿恰恰非得当着众人的面公然撒不可。——但这样一来，也就表明这个类比从根本上就是荒谬的。

　　我已经多次说过，类比是传统思维最大的特征之一，也是人类本能的思维习惯之一。但在现代思维兴起的今天，凡事都要用类比的方式才能弄懂和表达，就是一种智力缺陷了。

3. 好好睡觉像一只冬眠的熊：你是精日分子吧？既然无害，为什么不稀释后留在本国，灌溉或者饮用？多么简单的道理。

　　这也是极为常见的话术——虚假两难（false dilemma）谬误，把现实中明明客观存在的多种选项，故意简化到只剩下两项，逼人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

　　首先需要说明，不能说日本排放的核废水“无害”，我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说过。核废水中仍然有以氚为主的放射性核素，而放射性核素是一级致癌物，摄入微量也有致癌风险，并无真正的“安全剂量”可言。我们只能说，尽管如此，通过稀释，仍然可以把核废水的有害物质浓度降低到某个阈值之下，使其危险降低到可以接受的程度。

　　然而，危害再低的废水也是废水，本来就不适用于灌溉或饮用。这就正如普通的污水处理厂处理的污水，已经符合环境排放标准，相对未处理前的情况比较干净，难道你也要问一句，这么“干净”的污水，为什么不用来灌溉或饮用？说白了，就废水而言，至少有三种情况：1. 未经处理，有较大的危害；2. 经过处理，危害较低，但只能排放，不能挪作他用；3. 经过高强度处理，完全无害，达到灌溉或饮用标准。正常人在排除情况一之后，会想到情况二；但使用虚假两难话术的人，勒令你在排除情况一之后，只能选择情况三。而如果你缺乏批判性思维的训练，就很容易掉进这个虚假两难的话术陷阱，被人牵着鼻子走。

　　顺便说一句，日本方面确实有人说过处理后的核废水可以饮用，据说还有人真的喝过。在我看来，这些毫无疑问都是做秀，做秀者自以为可以让质疑者服膺，实际上是助长了虚假两难谬误在公众中的传播，得不偿失。

4. Jennifer：海洋运动是复杂的，即使目前因为目前量少没有危害，但是长达几十年的排放，放射物的浓度很有可能在部分海域积累。这些都是未知的。稀释不代表没有呀。而且我怕的是这个先例产生，很多国家会效仿，海洋难道就是人类的垃圾站吗？

　　除了最后一句外，这位留言者犯的是诉诸无知（argumentum ad ignorantiam）谬误，主要表现形式之一是，因为你无法证明彻底一件事不存在，所以它就很可能存在，而且一定严重到了你很多事都不能做的程度。

如果国际原子能机构监测到的数据可靠，那么在科学上有较为充分的证据表明，这样排放的放射性物质不会造成什么严重后果。当然，没有人能100%打包票说，一定不会有什么严重后果，但这种潜在的风险，并没有大到需要完全阻挠核废水排海方案的程度。

　　这位留言者的最后一句话是一种合理的观点，没有犯逻辑谬误。当然我不赞同，在此也表达一下我的观点：相对于传统的火电、水电和属于新能源的风电、太阳能发电来说，裂变型核电站本身在安全性上存在相对较大的缺陷。有些环保人士甚至直斥这是一种根本不应该使用的坏技术，我个人也可以理解。但既然现在全世界（包括中国）已经普遍采用了这种能源技术，那也只能面对现实，尽力去解决它在未来可能会带来的问题。在这个过程中，既然人类不可避免会碰到许多前所未有的困境，那也就不可避免会采取许多前所未有的解决方案。至于把这些创新的方案赞为人类智慧的体现，还是斥为“开坏头”，就纯粹是立场问题了。毕竟，对于今年以来大火的ChatGPT之类人工智能技术，也有人斥之为“开坏头”，会对人类社会造成严重冲击，你能说他们说得不对吗？

5. null：7000亿日元的公关开始洗白了？

　　遇到自己不赞成的意见，就质疑对方的动机，诬蔑人拿了敌方的钱，这是极为经典的诉诸人身（ad hominem）谬误。据说，据日本广播协会（NHK）本月24日报道，针对社交媒体和其他平台上有关福岛第一核电站核污染水的所谓“虚假信息”，日本外务省制定了加强性应对与传播政策，该计划金额约700亿日元。当然，很多人记不清具体数字，有人会像上面这位评论者一样往多了说，达7000亿日元之巨，也有人会往少了说，只有区区700万日元。这都无关紧要，只要能够诬人拿钱即可。

　　我没有到NHK的网站上核实上述传闻的真假，但无论真假，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就是我到现在还没有收到日方直接发给我的任何钱，很遗憾——当然，或许他们偷偷给我文章打了几块钱的赏也说不定。不过我要承认，我几年前就有点想拿日本方面的钱，因为我在做植物中文名研究时，对于其中借自日文汉字名的那些名字很感兴趣，希望可以了解，日本近代学者是如何创造植物日文汉字名的，又是如何把它们与西方的学名建立联系的。我希望先学好日语，然后可以拿一笔经费，到日本做上一年的文献研究，把来自日本名的现用植物中文名彻底梳理清楚。所在现在也想借写这篇文章的机会，表达一下这个愿望，说不定真会有热心读者能牵线搭桥，圆了我拿钱赴日的梦想。

　　最后给大家出道练习题：

　　对方正在长头发：第一，核污水处理方式有多种，日本人选择了伤害最大的一种。第二，前苏联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泄漏万众一心牺牲大批人阻断污染，为什么在那个没那么发达的年代苏联可以而“发达国家”日本不愿意多花一点钱选择全球陪葬？第三，你觉得吹过的水那么安全，你咋不喝？日本人自己都不敢喝，唯一一个敢喝的官员在2014年以后销声匿迹。第四，我就是个没有素质的人，因为我接受过教育，无法接受你这种打着博学的幌子发表自认为很独特的观点。您在其他领域或许少有成就，但是这件事的发言真是荒谬！第五所谓“缺乏宽恕” 德国对待发动反法西斯战争的态度是诚恳道歉，日本道歉了个屁，教科书上说南京大屠是中国人伪造的，既不承认自己的犯罪事实反而歪曲事实，到头来你指责中国不够“宽恕”你算个什么东西？你的亲人没出现过慰安妇，你没见过战争，过了几天和平日子，你配代替死去的英烈原谅日本？日本年年参拜靖国神社挑衅中国，你却胡乱带节奏说中国不宽恕，日本人摔你多少钱让你出卖国家出卖尊严的舔？你的书真的白读了。

　　请问上述这段评论中都使用了哪些话术和逻辑谬误？（答案见本公众号的下次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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