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声(36) || 我所知道的顶替升学内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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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来自网络

他们终生用着被顶替者的名字,他们的档案里,父母的名字也是被顶替者的父母,除了身体是真的,其余全是假的。12个人当中,有几个周围的人知道他们是顶替者,好像他们自己也不怎么避讳。

我们这里,没有人觉得这种事情

多么不正常。

我所知道的顶替升学内幕
作者/月在林梢

山东农家女陈春秀和苟晶被人顶替上大学的事情曝光出来,成了全国网民关注的焦点,很多网民觉得这种事情非常离奇,不可思议。其实,早在1999年,山东一个名叫齐玉苓的农家女就已经被曝,被同学顶替上了中专,同学毕业后用她的名字分配到银行工作,齐玉苓却在农村种地。当年这个案子惊动了最高法院,最高法专门为此案下了一个司法解释。也许是当年网络不发达,这个案子没有引起多大的关注。2009年,湖南农家女罗彩霞被人顶替上大学的事情被曝光,这个案子当时影响比较大。齐玉苓的事情曝光的时候我35岁,罗彩霞的事情曝光的时候我45岁,陈春秀苟晶的事情曝光的时候,我56岁。每次曝光的时候我都这样想:这样的事情,全国估计超过100万,这几个暴露出来的案子不是冰山一角,而是沧海一粟。我有什么根据?没有根据,我只是根据自己知道的事情推算的。顶替别人上学的现象,始于1988年,结束于2008年,前后持续了20年,每年5万,20年100万。每年5万,摊到每个省只有一千几百人,摊到每个县区只有十几个人,再摊到每个学校,平均一个学校摊不到1人。我的估计只会少不会多。我周围顶替别人上中专上大学后参加工作的,有同事,有邻居,有同乡,有我的学生,有老师的孩子,还有一个是老婆的亲戚。昨晚我和老婆数了数,光我们知道的周围的顶替,就一共有12个。这12个人,现在有5个在国家机关当干部,还有的在高校当干部,有的在中学当了领导,有的在国家事业单位当了领导,有的当老师,有的当护士。他们终生用着被顶替者的名字,他们的档案里,父母的名字也是被顶替者的父母,除了身体是真的,其余全是假的。12个人当中,有几个周围的人知道他们是顶替者,好像他们自己也不怎么避讳。我们这里,没有人觉得这种事情多么不正常。我为什么知道顶替上学的操作内幕?我当了十几年中学老师,从1988年开始,我任教的学校每年都做顶替的事情,我亲眼看着班主任和校长弄这个事情。我有学生被顶替,也有学生顶替了别人。90年代我有一个女学生,成绩特别好,数学成绩尤其好,我作为数学老师非常喜欢她。她家穷,一直穿着破旧的衣服。但是她非常努力。中考结束后我听说她没有考上,回家种地了。我吃了一惊,我知道以她的成绩,应该是可以考得上中专的。我就想她一定被顶替了。我就去问班主任她被谁顶替了。她的班主任跟我关系还不错,悄悄告诉我,是校长安排的顶替。他心里也有意见,但是也无能为力。我的这个爱生,她的中考成绩被别人顶替上了中专。那时候的中专,比现在的一般大学含金量还高,国家分配工作。那个顶替她的女生现在生活在城市,在一家很好的国家单位工作,而我的爱生成了一个农妇。至今她还不知道,她用九年寒窗成就了别人的人生。写到这里,我脑海里浮现出她当年穿着破旧衣服刻苦读书的模样,心如刀割。我是事后才知道这个事情的,但是,就算我当时就知道,我一个普通的老师,又能怎样呢?她是穷人家的孩子,家长也老实巴交,被顶替后大概率不会去追究,于是就被挑中了。

不像富人家的孩子,家长能力比较强,他的孩子如果被顶替,也许就会追到底。

顶替上学是如何在1988年兴起的呢?根源在一个名叫“委托培养”怪胎。委托培养,简称委培,这个怪胎的程序是这样的:某国家单位跟某大中专学校签订一纸委托培养合同,上面载明本单位委托某学校培养学生某某某,这个学生达到了分数线的话,就可以到这个学校读书。这个怪胎明显是为有权有钱的人而生,普通百姓哪有本事到一个国家单位去弄委托合同?达到分数线的学生弄不到委培指标,能弄到委培指标的权贵和有钱人的子女达不到分数线,顶替就产生了。中考高考分数线出来后,那些够线的农家子弟,就像猎物一样进入了有钱人和权贵们的视线,他们找到校长,不认识校长的通过大官小官找到校长,选择一个孩子,用他或她的名字弄一张委培合同,拿着那个孩子的录取通知书和档案去上学。毕业后,用这个孩子的名字进入国家单位工作。后来不搞委培了,顶替更简单,直接拿着被顶替学生的录取通知书和档案上学去。被顶替的孩子呢?他或她以为自己落榜了,还在家里哭呢。有人问,档案被顶替了,假如这个孩子要复读,他没有了档案怎么办?提出这个问题的人太幼稚了,在造jia横行的大锅里,重新造一份档案很难吗?有人问,录取通知书为什么不直接送到孩子的手里呢?这倒是问到了点子上。以前,录取通知书是寄到学校的,班主任或校长把通知书和考生档案卖给别人,真正的考生蒙在鼓里。后来改了规矩,招办要求大中专学校把录取通知书直接寄到考生家里。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校长还有办法:买通邮递员,让他把通知书送到学校。录取通知书是专用信封,邮递员认识。90年代,我任教的学校发生了一件事情:一个家长出钱了,却没有从校长那里得到通知书。校长也奇怪,已经安排好的被顶替学生的通知书,邮递员怎么没送来呢?就让邮递员查,后来才发现:原来那个学生的通知书到的那天,正好负责那片的那个邮递员病了,让一个同事给他顶的班,这个同事不知道其中的猫腻,按照地址把录取通知书送到了考生的家里。这事后来扯了好长时间的皮。90年代的顶替,其实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双方自愿的顶替,另一种是被顶替者蒙在鼓里的顶替。为什么会发生双方自愿的情况呢?根源在一个穷字。80年代末到90年代,大中专委培生学费非常高,90年代中期后,大学收费也很高,农村穷孩子读不起,就把成绩卖给别人,能得到1000多元钱,也有卖到2000元的。这种顶替你情我愿,称不上恶。但是那种考生本人蒙在鼓里的顶替,实在太残忍太恶毒太卑鄙,怎么样形容都不为过。你以为顶替很难吗?只要你有钱或者有权,一点也不难。校长能做,毕业班班主任也能做(校长做多了,也要给班主任放水)。1992年,我的邻居是一个建筑包工头,让我给他搞一张录取通知书让他的孩子顶替别人,我自然不会答应。他不知道通过谁找到了镇里主管教育的官员——教育组组长,也不知道给了组长多少好处,组长给他写了一张条子(他给我看了组长写的条子),他拿着条子找校长,校长又让他找班主任,班主任在自家责任田里插秧,他骑着自行车去把班主任从田里喊起来,到学校给他一份录取通知书,他的孩子拿着别人的录取通知书上学去,就这么简单。他的孩子现在是县里某局的中层干部,用着别人的姓名,他结婚了,生的孩子用自己的真姓上不了户口,又不愿意用自己的假姓(那是别人的姓),只好用老婆的姓。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多顶替现象?我认为,第一是人太坏。那些顶替者和家长,操弄这事的班主任,校长,官员,他们的心太黑了,坏透了。第二是制度设计有问题,委培就是例子。第三是把关不严。档案里照片不是上学者本人,一比对就出来了,但是,高校也好,中专也好,都没有比对照片的甄别程序。当然,还有好多顶替是跟大中专学校有关人员串通好了的,罗彩霞就是这个情况,贵州大学的招生人员直接把录取通知书交给了顶替者王佳俊的父亲。顶替绝迹是网络发达之后的事,考生上网就能查到自己的成绩和录取情况,一下子堵塞了所有的作弊空间。这些年陆续曝光的顶替案件,十几年前的事情,都是很偶然的机会暴露的。顶替齐玉苓的女生陈晓琪,和齐玉苓住在同一个村,假齐玉苓生病了回家养病,她工作的银行派人去慰问,到村里打听齐玉苓的家,被村民领到了真齐玉苓家里,事情这才暴露出来。罗彩霞,复读之后考上了天津师范大学,大四报考教师资格证,发现另一个她已经在贵州大学毕业,这才查清楚自己被王佳俊顶替上了贵州大学。百万顶替者,用着别人的名字,过着优裕的生活,安然度过一生。而那些被顶替的孩子们呢?一声叹息。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这篇文章我用的是假名,也不能透露我在哪里。因为如果用真名,我和我的家人可能会有危险。如果我透露自己的坐标,地方政府会给我泰山压顶一样的压力。月在林梢,可能是明月升起,也可能是月落西山,这是我对陈春秀和苟晶事件最后如何处理的两种预测。)

编者按:

今天有二条,也是园地读者最新投稿的有关顶替升学话题。标题是:重在披露纠治,而非惩罚冒名顶替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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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编辑: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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