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猫の奇妙物语】备忘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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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妻子，快要把我忘记了。

第一次意识到妻子记忆出问题是在半年前，那天物业派人来做户主调查，妻子负责接待和填表，在写我的名字时，她似乎犹豫了许久，最后，妻子放下笔，当着物业人员的面问我：“老公，你叫什么名字啊。”

不过，毕竟老夫老妻多年，平时都以老公老婆或昵称称呼，一时忘记了对方的名字，倒也不是不能理解。而且我自己也会时不时的健忘。只是，后来这种情况越来越多。已经不是能够用健忘来解释的了。

有时候她一早起来，会突然惊慌失措地问我我是谁。妻子性格一向敏感，每每我都要解释半天才能让她冷静下来。重复多次后，连我也觉得不耐烦了，于是准备带她去看医生

和妻子最初相识的原因很简单，当我还是个鲜为人知的寒门作家的时候，她是我的责任编辑，因为工作上的原因，我们相爱了。结婚后，她就把工作辞了，一心一意为我料理家务，而我则专心在家写作。多亏了她，我在文学之路上越走越远。渐渐在国内有了些名气。

妻子是家庭主妇，而作家也是个自由职业者，因而平常极少出门，一方面也是因为自己本身也是个路痴，照着导航走也会走进死胡同，以前还能靠妻子领路，但现在似乎没法再这样了。

但意外的是，在决定该走哪条路上的问题上，妻子的记忆力似乎仍然保持着以往的水准，这让我十分诧异，也许记忆力衰退是针对某类非常识的事物的吧，毕竟妻子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应当还是有印象的。

终于开车到了医院，接待我们的是一位看上去比我和妻子的年龄加起来还要大的医生，让人不得不怀疑他的记忆力也许不比妻子好。

初步诊断，医生认为妻子有可能得的是阿兹海默症，但还得通过对脑部拍片进行确认。他说一旦得了这种病，大脑会逐渐钙化，寿命会缩短到只有几年，让我赶紧通知她的父母和丈夫。

不知道这个医生有没有对自己拍过片子。

然而X光照射结果令人大吃一惊，妻子的大脑不仅没有钙化的迹象，而且还超乎常人的健康。医生推断可能是因为其他因素导致的失忆。

“那我该怎么办，总不能每天让她和一个陌生人相处吧。”

“这好办，给你妻子准备一个备忘录吧，让她把自己可能会忘记的事记在上面，然后你要时刻提醒她看，反正你们都在家里，应该容易做的，你们先回家，过两个月再来找我吧。”医生给我们开了点药后，便将我们打发走了。

尽管对这个医生的能力表示怀疑，但还是按他所说的做了。

不仅如此，我还在家中各个地方贴上标签，说明各个事物的名字和功能，也包括我自己——

姓名：田所文

年龄：34岁

职业：作家

机能：遛狗和修车

身份：张未未的丈夫

这些标签加上她随身携带的备忘录，应该会对她的记忆有很大帮助。即使没什么帮助，只要妻子知道我这个人的存在，每天早晨醒来不必害怕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就这样，两个月过去，虽然妻子对我的印象仍旧模糊，但也能轻松接纳我的存在了，这段时间，我们幸福多了。

我们又见到了那个医生，不同的是，他身边还有其他医生，同样的白发苍苍，皱纹横生，年龄加起来或许超过了中国历史。

原来是多方会诊。只不过这次结果和上次一样，妻子的大脑依旧没问题，也排除精神方面和内分泌方面的因素，而整个医院的医生都说不出原因何在。

“有可能这位患者的病，是装的。”八十多岁的院长走近我，对我说，“请你如实回答我，张未未的丈夫有没有对她进行过家暴？”

“从来没有。”我直接回答。

“那就奇怪了。”

没有再理这群庸医，我拉着妻子离开了。

即使妻子忘记了所有事，忘记了我，我依然会一直陪在她身边。

好景不长，她忘记我的事越来越多了，需要记在备忘录上的也越来越多，渐渐地页数用完了，于是又加了一本。

只是，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多久呢？我还能这样忍受多少年呢？

看似平静的日子实则暗流涌动。某一天，妻子的一句话将我的理智彻底击垮。

这天，我因为临时有事不得不去出版社一趟，但走到半路才发现忘带了一样东西，于是赶忙回家去取，打开门，妻子并未出来迎接，大概在卧室休息吧。我要的东西放在客厅茶几的抽屉里，在找的时候，我听到卧室传来妻子轻声细语的说话声，应该是在和某人打电话，出于好奇，我贴着门听了一下。

“我该怎么办才好啊，小雪。”小雪是她以前的朋友，结婚后就很少往来了。

“你先忍耐一下好吧，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记忆衰退的确不太安全。

“还怎么忍啊，那个男人就跟疯了一样，非说他是我丈夫，还说我失忆，硬要我去医院检查，可检查来检查去都没问题，他还是一意孤行地认为是我脑子出问题，怎么解释他都不听，还十分温情地给我配备忘录，天哪，我怎么会遇上这种事儿！要不是最近几个月你劝我配合他，我早就和他翻脸了！”

“稍安勿躁，未未，你要是现在急了，说不定会有生命危险，他现在对你怎么样了？”

“还行，对我挺温柔的，我要求什么他都愿意帮我做，不管什么贵的东西都会给我买。”

“那你过的挺好的啊，白得一个有钱的痴心郎。”

“好什么好啊，你愿意自己身边每天躺着一个陌生人吗？”

“有钱的还能考虑一下。”

“别揶揄我了。”

“好好好，总之，一旦他对你做了坏事，一定马上联系我，我会带着警察来救你的。”

“嗯，谢谢你，小雪。”

“不用谢，谁叫我们是……”

“啊！”妻子大声尖叫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未未！”

我站在门前，一语不发地盯着她。

妻子现在浑身发抖，瑟缩到窗边，但她已经无路可退，后面是几十米高的深渊。

“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不信任我？”我质问道。

“你不要过来，再过来我就跳下去。”妻子明显已经失去了理智，一只脚搭在窗边。

“你不过来，老婆，你把脚放下来好吗。”

“别叫我老婆，我根本不认识你！”妻子撕心裂肺地喊道。

“不，你只是失忆了，不信你看看备忘录，那上面写的清清楚楚，我是你的丈夫，我们结婚八年了，在结婚前，你是我的责任编辑，难道这些，你通通都忘记了吗？”

“那不是我的记忆，那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我根本没结过婚，也从来没辞过职，是你突然闯进我家，一厢情愿把我当作你的妻子，还把我囚禁在这里！”

“什么，原来一直以来你都是这样想的吗，那么！”我在柜子里寻找一番，“难道说，这张结婚证上的我们两人的照片和名字是假的吗？这个房产证上的户主名字也是假的吗！还有你如果没有辞职，那这半年为什么杂志社从来都没打电话通知你回去上班！这些，你能解释吗！”

“假的，全都是假的，这些都是你伪造的，什么结婚证房产证，都是你伪造的，别骗我了，我清醒的很！”妻子面部表情狰狞，全不见之前温柔的她。是什么让她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是我吗？

等等，小雪？

妻子的电话扔在床上，还没挂断。

“小雪，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听好了，对面的家伙，不管你是谁，只要你敢动未未一根手指头，我拿你没完！”小雪在对面大吼着。

“小雪你是不是有病啊！”

“有病的是你吧，别一口一个小雪的，我们不认识，自己找不到老婆就把未未当老婆，还多么理直气壮，我今天就告诉你，未未她脑子没问题，脑子有问题的，是你！”

怎么回事，吃错药了吧她。

“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总之我才是未未的唯一合法丈夫，只有我才有这个家的钥匙，只有我能保护未未！”

“去你的吧，听好了，我已经报警了，等待法律的制裁吧！”说完她就挂了。

居然用警察来威胁，不过真来我也不害怕，反倒能证明我和未未的真正关系。

未未显然吓坏了，上半身已经悬在窗外。

“未未，不要听她的话，她是骗你的，她老早就想拆散我们了。”

“你滚开呀，我不信。”

“别这样，相信我好不好，警察，警察能证明我的清白。”我慢慢靠近妻子。

“别靠近，出去！”

“好，我出去，那你从窗户上下来好不好。”

“快出去啊！”

我急忙退到门后，关上了门。

为了妻子，我什么都能做，只要你能健康活着。

我坐在客厅，安心等待警察的到来。很奇怪，这个时间还没到达，出版社应该早给我打电话了。

咚咚咚！

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与其说是在敲门，更像是在用拳头砸门。

“里面的人听着，限你一分钟马上开门并交出人质，否则我们将破门而入。”

人质，整的我像绑架犯一样，小雪到底跟警察说了些什么。

透过门镜，能看到外面站着三个人，两个是穿着警服的警察，一个是之前来过我们家的物业小哥，他应该能证明我一直住这里。

“原来是民警啊，那么着急干嘛呀。”我边说边开了门。

下一秒，我便被其中一名警察扑倒在地：“快去解救人质！”另一名警察迅速冲进卧室。

“误会了，警官，你们误会了，我不是绑架犯，我是这个房子的户主啊，房间里那个是我的合法妻子！”我声嘶力竭地呼喊辩解着，然而这个警察还是不由分说地把我从背后拷上。

“你说是你老婆就你老婆啦，那我还说新垣结衣是我老婆呢，那她承认吗？”

“喂，不信你可以问你旁边那个物业啊！”

“喂，你见过他吗？”警察问物业小哥。

“见过。”小哥答。

我送了口气：“看吧，人都说见过了。”

“但我不记得他住这里。”

“喂，你脑子瓦特啦！半年前你来过我家，我还给你泡过茶啊！”

“我知道，但那时那位女士不是不记得你的名字吗，所以我怀疑你根本不是这儿的人，也不是她丈夫，她是被你胁迫的。” “那是因为我妻子她失忆了兄弟！”

“别乱动！”警察使劲摁住我。

妻子被警察从卧室带出来，看样子情绪缓和了许多。

“你恢复啦。”我关切地问道。

妻子不理我，躲在警察身后。

“张未未女士，我们现在先问你几个问题，你能如实回答吗？”

“能。”妻子微微点头。

“请问，这个人是你的丈夫吗？”

“不是。”

“那他和你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也没有。”

“那你们之前有什么其他交集吗，或者说有在哪个地方见过面之类的？”

“印象中没有。”

我垂下头，妻子一连串斩钉截铁的回答令我心寒。为什么这八年来的相濡以沫被你说的一文不值。我们的相识，相助，相守，难道都被你忘了吗？

我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张女士，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请你仔细回忆一下，你当真不认识这个人吗？”

妻子表情茫然了一下，眼睛盯着空中，似乎在捕捉词句。

“不认识。”

我败下阵来，以妻子的彻底遗忘和我的被逮捕为结局。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听声音像是岳父岳母。

得救了！我默默呐喊。

二老一直很照顾我，他们一定会帮我说话。

岳母一进门就哭着奔向妻子：“女儿啊，你没受苦吧，这个人没把你怎样吧。”

“喂，妈，是我，小文啊，你帮我和未未，和警察说说啊！”

“呸！你叫我什么，妈？我什么时候有过你这个女婿，我女儿还没结婚呢，别不要脸了！”这个老太婆显示了龙虎般的泼辣劲儿，亏我以前还这么尊敬她。

岳父则是走到我旁边，狠狠地踢了我一脚后被警察拦住。

这是怎么一回事?

为什么他们对我的态度跟之前判若两人？

“爸，妈，怎么连你们也这样，你们不记得我了吗，八年前，我可是直接你们家跟未未求的婚啊，当时你们还拍了照！”

“呵，怎么还越说越越起劲了，你骗得了未未，可骗不了我，警官，麻烦把这个人带走，我不想再看见他了!”

“妈，别说了，我害怕。”

“别怕啊，未未，妈跟爸都在这儿呢，没人会伤害你。”

就这样，我被带到了警察局。

好奇怪，为什么他们都不记得我了，难道真是我自己的记忆出问题了吗？不，绝对不可能。就算记忆会骗人，房产证和结婚证不会骗人，而且还有我写的那些小说和回忆录，还有我在微博和朋友圈发的动态，都能证明记忆的真实。

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失忆也能传染吗？

我知道了，一定是她们串通起来搞我，想拿走我的房子和财产，败坏我的名声。真没想到，我对未未那么好，她居然就这么对待我！

“喂！别发呆，交待一下你的罪行吧。”回过神来，我已经在审讯室，对面坐着两个警察。

“我没什么可交待的，我是清白的。”我生无可恋。

“你清白不清白，不由你说了算，有大量的人证物证表明，你涉嫌私闯民宅和非法监禁，要是女方上诉，足够你蹲好几年了！”

“警官，听我说，这一切都她们串通好的想搞我的啊警官！”我激烈辩解。

“闭嘴，哪有什么串通不串通的，人没你想的那么坏，跟你讲，你这儿事没那么严重，女方家属也没准备追究，你就认个罪，蹲几天号子，争取宽大处理，说不定还能提前保释出去。”

“没犯罪如何认？”

“我说你怎么这么嘴硬呢，你是多想进监狱啊，看你还算是个名人我才这样说。”

“是这样啊，那谢谢你替我着想了。”

“那认罪吗。”

“我认。”并不想进监狱，虽然于名誉有亏，我还是选择了妥协。

“那你出去打电话吧，叫你朋友家人啥的来保释你。”

出了审讯室，电话已经准备好了，抓我进来的高个儿警察正守在旁边。我打算先打给我父母，报个平安。

电话接通。

“喂，谁啊？”

“是我啊，爸？”

“你是谁啊？”

“我啊，你儿子。”

“儿子？我不记得我有儿子啊。”

“爸，我知道你是在说气话，对不起，让您担心了，但那是有原因的。”

“我不是你爸，你打错电话吧！”

“不是爸你怎么了！”

“我没儿子！”

“爸！喂，喂！”电话挂了。

“怎么，干坏事被你爸不认了吧。”高个儿警察一脸得意。

我白了他一眼。

爸有可能是被气糊涂了，还是打给妈吧。

“喂，妈……”

“妈？你叫谁妈呢？”妈妈的尖嗓子听起来格外刺耳和刻薄。

“当然是叫您啦，喂妈，给爸说说，别让他气坏了。”

“什么妈不妈爸不爸的，你谁啊？”

“我，我你儿子田所文啊，妈你连我声儿也不认识啦。”

“儿子，我没生过儿子啊，你打错了吧。”

“怎么会，这号码就是你啊，158xxxx28371。”

“别理他，就是个骗子，装儿子来讹咱钱的。”电话里传来父亲的声音。

“喂妈，你听我说，我现在在警局，我需要……”没等我说完，电话挂断了。

我迟迟未放下听筒。

不对劲。

实在不对劲。

怎么回事，为什么连我最亲的爸妈都不记得我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大量的信息涌入脑海，然而越想就越无法理解，我陷入了混乱——

这时一个年轻的小警察经过我身边，打量了我一眼，然后问我旁边的高个儿警官：“诶，师兄，这个人是犯啥事儿进来的啊？”

“他啊，是，嘶~”高个儿沉吟一会儿，“诶，记不大清了，好像是，好像是，聚众斗殴吧我记得。”

“喂，打电话的那个！”他转而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啊！”

突然，仿佛是冰霜融解了，一切都豁然开朗。

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了。

并不是谁记忆的问题，既不是妻子的问题，也不是医生的问题，不是岳父岳母的问题，不是出版社的问题，不是物业的问题，不是警察的问题，更不是我父母的问题。

谁都没有问题，有问题的——

是我啊！

长久以来，妻子失去的，仅仅是对我的记忆，不是妻子把我忘记，而是我正在被妻子忘记，被医生，被小雪，被岳父岳母，甚至被亲生父母忘记。在他们看来，谁都没有失忆，失忆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啊！

我的存在正在被周围人遗忘——

关于我的记忆正在被一寸寸的矫正和磨灭——

用不了多久，连这个世界，也会将我视作异物吧。

我看向四周，没有一个警察在注意我。

我，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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