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玲娜贝儿和丧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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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前就写了这篇文章，结果一直有事耽误没有发。

正好这件事热度也过去了，现在我们心平气和地讨论一下这件事。

请大家看这张图：

从这张图里你能看到什么？

有人看到了一只穿着可爱服饰的玩偶小狐狸。

有人知道这是上海迪士尼去年九月发布的IP形象“玲娜贝尔”，发布以来一直很火。

想得更多一点的人，能看出“玲娜贝尔”身上穿的衣服有中国元素，包括肚子上的荷花刺绣等等。

事实上这是上海迪士尼官方发布的毛绒玩具套组，它官方介绍页面是这样的：

但就这样一只可爱的玩偶，昨天直接被骂上了热搜第一，说她穿的这个衣服不对，是左衽丧服：

他们认为中国古代都是穿右衽衣服的，左衽是在葬礼上才穿的。穿左衽，就好比在婚礼上穿黑衣送花圈。

就是对中华文化不尊重：

认为这是美国公司迪士尼专门来恶心我们的做法：

是别有用心：

更多人则认为迪士尼既然想在中国赚钱，当然要把中国文化研究透。

左衽和右衽是最最基础的中国文化，这个都不懂就别在中国混了。

反正一番吵闹，到现在也没个结果。

看到这可能不少人一脸懵逼，甚至连衽这个字怎么念是啥意思都不知道。

这个字读ren，本义是衣襟。

所谓的“左衽”呢，就是衣服在胸前交叉后，右衣襟在上压住左衣襟。而右衽呢，则是左衣襟压住右衣襟：

可能有人要说了，这左压右还是右压左有那么重要吗，不都是穿衣服吗？

现代人看来确实如此，但儒家就是一个讲究礼教，讲究给人定规矩的学派。

比如孔子的学生子路，在卫国一场混战中，被人击散了冠缨。他说“君子死，冠不免”，意思是君子即使死了，也不能披头散发。然后在战场上从容系好帽缨，但也在整理帽冠的过程中被人砍杀而死。

礼仪甚至比生死还重要，也就不难理解儒家后来发展出的种种规矩了。

关于“左衽”和“右衽”也是一样。

《论语·宪问》记载：

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

孔子称赞管仲，说如果没有管仲，我们就要“披发左衽”地生活了。这里“左衽”同“披发”并列，足以看出孔子对“左衽”的鄙夷。

对于这段，《论语注疏》直言道：

衣衿向左，谓之左衽。夷狄之人，被发左衽。言无管仲，则君不君，臣不臣，中国皆为夷狄。

其他一些儒家经典著作也都有关于左衽的描写。

比如《尚书》中写道：

四夷左衽，罔不咸赖，予小子永膺多福。

（四夷指的是东夷、西戎、南蛮、北狄。）反正就是东南西北的蛮夷都是左衽的，我们中原正统文明人为了和他们区分开，必须右衽。

应该能看明白，在这里“左衽”代表的是蛮夷。

那为啥左衽也有丧服的意思呢？

儒家经典《礼记》中有这样一句：

小敛大敛，祭服不倒，皆左衽，结绞不纽。

小敛说的是给死者穿寿衣，大敛指的是把死者放到棺材里。这两个步骤都要保证死者身上的衣服是左衽，所以左衽也就有了丧服的意思。

自从董仲舒提出“废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儒家统治了中国两千多年。所以在后续的不少文学作品里，也都有用左衽指代蛮夷，推崇右衽的说法。

所以别看我们现在不在乎了，古人可是非常在乎这些礼节。很多礼节一直到民国，甚至新中国成立后才逐渐废除，不为人所所知。

这也不是第一次因为这事起争议了。

比如之前百度七夕节做了个定制LOGO，结果里面男主的衣服是左衽：

这就引发了演员徐娇的不满：

当时新《三国》出来，很多人批评说里面诸葛亮和曹操的服装根本就不对：

包括一些教材中关于屈原的插图，是左衽，也引发过争议。

这样看来，玲娜贝尔左衽确实不合适。

被骂也正常。

但我又看了一眼这个玩偶。

硬要说这是“丧服”，我觉得也有点太扯了。

因为从《周礼》那会儿开始，就说得很明白，丧服要用素服（素衣﹑素裳﹑素冠），而这个衣服是粉红色的还带绣花。

你啥时候见过粉红色还带绣花的丧服？总不能因为一个左衽，就把其他一切条件全丢了吧。

现在一些网友说不认左衽右衽就是把传统文化都丢了，说左衽就相当于披麻戴孝。但只认左衽右衽而忘了其他又何尝不是呢？

儒家认为丧服要左衽，和左衽就代表丧服可是完完全全的两回事。

另外，随着民族交融，其实古代也有一些时候不那么分左衽右衽。

比如崔博的《漂海录》有记载：

“江南人皆穿宽大黑襦裤……妇女所服皆左衽……自沧州以北，女服之衽或左或右，至通州以后皆右衽”

一些画像也有证明：

有不少相关论文，发现不同阶段大家对左衽右衽的认知是不一样的，我国古代也不是一直那么忌讳这件事，一些出土的文物也支持这一观点。

包括上面提到的屈原，其实在当时也有争议。

一些学者认为屈原是楚国人，而楚国当时在江淮地区，不在中原核心区那里。

《史记》记载：

三十五年，楚伐随。是也。随曰：我无罪。楚曰：我蛮夷也。今诸侯皆为叛相侵，或相杀。我有敝甲，欲以观中国之政，请王室尊吾号。

《史记 楚世家》：熊渠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乃立其长子康为句亶王，中子红为鄂王，少子执疵为越章王，皆在江上楚蛮之地。

楚国国君多次表示自己就是蛮夷。而且有史料证明，楚国并不尚右，而尚左。

所以关于屈原到底应该左衽还是右衽，其实到现在还有争议。

当时《北京晚报》就刊载了一篇题为《屈原左衽，未必就错》的文章。文章里除了提到屈原可能是蛮夷，还引用屈原的话：

另外，即便屈原不属蛮夷，也不能轻易否定他着服左衽。屈原在《涉江》中说：“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

屈原一辈子好“奇服”，《屈原集校注》说：“异于世人的服饰。以喻志行高洁，与众不同。”

那有没有可能他就是穿左衽衣服呢？

谁也不知道。

另外，1986年三星堆出土的“青铜大立人”显示，反正古蜀国的“法服”，是左衽的。

你看，连教材上的屈原到底该穿左衽还是右衽我们都还没搞清楚。玲娜贝尔穿个衣服咋就又快进到“温水煮青蛙”了。

从文化上，迪士尼来自美国，在我们的语境里是实打实的“蛮夷”。

从那件衣服的形象上来看，其实看不出明显的左衽右衽，更别说迪士尼从来也没说这是汉服啊。

最后，从生物上，玲娜贝尔是一只女性狐狸。

它连人都不是，用人的礼教去要求它，是不是有点太严格了。

把狐狸做成人，还让它穿上衣服，这在儒家礼教系统里可能远比“左衽”、“右衽”要不敬得多吧。

这件事里，我同意所谓的“迪士尼想赚这份钱，就应该把功课做足”。所以迪士尼这次被骂糊弄消费者，确不算太冤。

但更多的互相攻击就没必要了。

一边有所谓的“传统卫士”，硬是觉得迪士尼是故意用“左衽”来暗示华夏文明沦落。

还斩钉截铁说他们就是故意耍中国人。

接着又有“汉服警察的警察”，嘲讽对方过于魔怔。

脑子比千百年前的古人还要保守。

最后，还出现了“汉服警察的警察的警察”，直接说虽然我不懂汉服，但我觉得你们“汉服警察的警察”就是不把文化传承当回事，简直就是汉奸。

好家伙，这是无限套娃，无限扣帽子啊。

这种频繁的车轱辘后，一位网友表示：

下面有很多人表示感同身受：

这实在让人遗憾。

知乎上还有人问，为啥现在的游戏大作都不加中国元素了。

最高赞回答是这么一张图：

你要说它有道理吧，其实一些地方也很牵强，《刺客信条》也有中国背景故事。

但你要说它为黑而黑吧，其实也不尽然。

。。。

说到底，现在很多汉服的规矩，是近些年造出来的，它包罗万象，贯古通今，并没有统一的标准，也不可能达成真正的一致。

没人能说明白所谓的“汉服”，到底是按照哪个朝代哪个地区的标准制定出来。

而有些人硬是要把这一切和民族的脊梁联系在一起，我觉得也大可不必。

就像这位微博网友说的一样：

很简单一个道理，汉服在古代肯定是有很多细节需要遵守的，但是如果要文化推广，要文化交流，就必须简化，没必要拘泥太多细节。不然永远就是自己小圈子玩。

全世界能传播起来的文化产品，每一个都不可能完全忠于它们本来的样子。

火影忍者和真实日本忍者的生活相差十万八千里，但不妨碍大家看了火影忍者以后对日本文化心生向往，不妨碍有的小孩开始模仿卡卡西结印。

美国西部片和真实的美国西部也没啥联系，但不妨碍全世界看了美国西部片，都觉得美国人是勇敢，敢于探索的一个民族，都想做个“荒野大镖客”。

如果有恶意的文化挪用、文化丑化，那当然应该抗议。但像玲娜贝尔这事，我觉得实在没必要搞成这样。

铭记传统，在乎传统是好事。

但很多时候我们宣传自己在乎的文化，不需要通过对别人上纲上线的方式来进行。

否则别说向外输出我们的文化了，我们自己人都有点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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