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疫过后,走一趟庙街——这是无家者、移工、凤姐的救赎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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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爬了起来,但看到很多人在大海里浮沉。你受到别人帮助,那你是不是要帮忙拉其他人一把?”

端传媒记者 李慧筠 发自新加坡 2022-05-03

庙街是香港一条富有特色的街道,也以售卖平价货的夜市而闻名。但疫情后失去游客,失去假日的闲逛人潮,昔日热闹的著名街道变得宁静冷清。 摄:林振东/端传媒

庙街是香港一条富有特色的街道,也以售卖平价货的夜市而闻名。但疫情后失去游客,失去假日的闲逛人潮,昔日热闹的著名街道变得宁静冷清。 摄:林振东/端传媒

【编者按】文中的移工即移民家务工,在香港俗称外佣。

4月初春,很多人在庙街临时栖身。失去游客,失去假日的闲逛人潮,昔日热闹的著名街道变得宁静冷清,唯一响亮的,只有街边档播放的Beyond乐队歌曲《灰色轨迹》。却也正是这条街,承接疫情中因确诊被雇主赶走的移工,和重投工作却苦无工开的无家者。“因为经济低迷,这里的人正在搏斗。”在庙街居住的献主会神父胡颂恒(John Wotherspoon)说。2020年,他和伙伴设立的慈善机构Mercy HK协助无家者住入佐敦平安大楼的宾馆,至今年2月,Mercy HK甚至突然化身移工的“民间检疫中心”。病毒初发时,庙街一带是首个因疫情封锁的地区;之后,油尖旺仍不时登上疫厦名单。在早前禁晚市堂食、限聚的政策下,区内餐厅大闸落地,零售店结业清货,街上人影疏落,足球场挤满蓝色的检测帐篷。尽管目前政策放宽,禁令留下的瘀伤,滞后、浮现。

在Mercy HK的耶稣医生中心(Doctor Jesus Centre)有一幅画像——在裹布中的耶稣睡在长木櫈上,背景是庙街摊档、唐楼,一直延伸到对岸的摩天大厦,背靠狮子山峦。胡颂恒说,“帮助无家的人就是在帮助耶稣。”但在庙街,这不只是外籍神父和机构社工帮助弱势者的故事。

踏上残旧的楼梯,胡颂恒重重地敲下木门。“有人在吗——”他边喊边疑惑地掏出锁匙,推开厚重的白色大门。约500呎的单位里,只有一个电话发出自菲律宾远方传来的通话声音。不一会,有人从房间里走出来。“神父,”扎起头发的Joy一脸为难,“Roxan刚在跟律师说话。”名为Roxan的女子看见胡颂恒后与之相拥,大声嚎哭。神父问:“发生什么事了?”

31岁的Roxan是菲律宾人,来港做家务工约7年。去年底,她和新雇主之间发生纠纷,现正身陷诉讼。这几个月,她忙着预备证供,和非牟利机构HELP for Domestic Workers的社工与及律师连线会面。

Roxan想到一时无法支持母亲的手术费用,急得哭了起来。她右边的Magie,手不断抚顺她背上的长发。她左边的Joy沉着冷静,以菲律宾语夹杂英语,不断低声重复:Everything will be fine(所有事情都会好起来)。

Roxan、Joy和Magie原本互不相识,病毒将她们牵系到一起。最初,Roxan因为留港处理官司,在教堂遇上比她大3年、被雇主终止合约的Joy。她们都是无家可归的人,又同样来自吕宋岛北部,Roxan和Joy一热一冷,看起来就像是姊妹。

2月18日,Roxan和Joy同时确诊。碰上香港第五波疫情的高峰,医护资源和隔离设施不足,在团体协助下,她们在屯门一间作为庇护中心的村屋等候被安排到竹篙湾隔离措施。那天,她们把饭煲、暖风机和零食扔进黑色垃圾袋一起搭上大巴。“每个人都瞪着我们,觉得我们很肮脏。”Roxan说。“但我们那时背着垃圾袋很开心,一直在大笑。”Joy说。

Marilou(左)、Marnie(中)、Genisa(右)都是从菲律宾来港的移工,他们原本互不认识,却因Covid-19的困境结缘,“在我们生命最黑暗的时候,他们(胡颂恒及其伙伴)接纳了我们。”Marnie说。

Marilou(左)、Marnie(中)、Genisa(右)都是从菲律宾来港的移工,他们原本互不认识,却因Covid-19的困境结缘,“在我们生命最黑暗的时候,他们(胡颂恒及其伙伴)接纳了我们。”Marnie说。摄:林振东/端传媒

香港现时约有35万移民家务工,大多来自菲律宾、印尼和泰国等地,工作期间必须与雇主同住。疫情下,有移工因确诊而被赶出家门,也有移工本计划回家,却因为确诊而归家无期,移工团体不断收到求助。

隔离期间,团体告知Roxan和Joy离营后须再找落脚点,但她们毫无头绪,只能不断打电话联络非牟利团体、菲律宾驻港领事馆,“我们之前已经换过3次宿舍,还要思考离营后去哪里,对我们来说很困难和很疲累。”Roxan说。

当时领事馆答应接送离开,但离营后,她们在青衣站等了6个小时,领事馆仍未派人前来。原来个案辗转转到Mercy HK,神父胡颂恒打来一通电话,安排她们暂住佐敦唐楼,终于使她们安心下来。

在这三房唐楼单位里,窗户贴上花纹贴,天然光线不太足够。白光灯下,16张床旁各放着几个行李箱,她们把地方打扫得一尘不染,利用床边和墙之间的空隙挂起几件短袖衣和睡裤。

护士学系毕业的Roxan来港8年,换过几个雇主,大部分雇主都因为移民离港而没再续约。

护士学系毕业的Roxan来港8年,换过几个雇主,大部分雇主都因为移民离港而没再续约。摄:林振东/端传媒

Roxan睡在房中最里面的一张床。官司和母亲的手术费曾令她陷入抑郁和自杀的漩涡,无法忍受嘈音,要长期关上窗户——她觉得自己在悬崖边,快要跳下去了。“我的思绪像炒得一团糟的蛋碎。(My mind is scrambled like an egg.)”Roxan说。但每次,Joy把她的食物和水拿进房间,陪她和律师通话,让Roxan攫紧自己的手。“有时我会突然忘记细节,脑袋一片黑,什么都说不出来,从第一天开始,Joy一直陪伴着我。”

“我是她的后备记忆体。”Joy好几次因为Roxan而流泪。“其实要易地而处了解她的状况很不容易。她需要一个哭泣的肩膀。”

看着Roxan,Joy见到以前的自己。她出生自农夫家庭,爸爸中风、妹妹患肾病。14岁起,她做过秘书和家务工赚医药费,自学过一些法律,近年来港打工则是为了女儿的学费。如今虽然被解雇了,但她不想再为人生加添太多大起大落的情绪,想要与世无争地过活。

在香港,移工一旦被解雇,必须在14天内找寻新雇主,否则签证失效,须即时离港。在于入境处的立场,“两星期规则”是为了打击跳工。但移工团体一直指出规则只针对家务工而非所有外籍工作人士,有歧视之嫌;而移工往往被规则所限,忧虑断约回国后需重新缴付培训费等,变相不敢拒绝雇主的无理要求,容易陷入强制劳动、性侵犯和暴力的困境。

“我已经疲惫于哭泣了。”Joy说话总是笑意盈盈,频说没关系。“我现在觉得要看向明亮的一面。生命就是那样了,不如Go with the flow(顺其自然)。”

来自菲律宾的Emilou(左)、Hazel(右)曾感染Covid-19,康复后在胡颁恒神父协助下住在一个唐楼单位。

来自菲律宾的Emilou(左)、Hazel(右)曾感染Covid-19,康复后在胡颁恒神父协助下住在一个唐楼单位。摄:林振东/端传媒

这些细小、昏暗、嘈杂的旧楼单位,是被驱逐者的救赎之地。

每次,Roxan和Joy都会到地铁站接送疲惫不堪的新住客。Girlie因为确诊Covid-19被终止合约,需要投宿找寻新雇主;Reyjean在工作签证逾期后,非法居留在港,她最近向政府自首,自愿被遣返菲律宾;Ann和Magie则是康复后无家可归。还有一位来自秘鲁、58岁的Zoela,她8年多前被尼日利亚人哄骗携带毒品在机场被捕,最近终获释。这里的菲律宾移工懂西班牙语,总爱唤她Zoela Mamita,Mamita 即妈妈的意思。

她们分享零碎的故事,有时哭作一团,有时笑得喘不过气。Girlie、Joy、Ann都是单亲妈妈,Girlie的丈夫出轨并遗下儿子,Ann亦需要独自抚养女儿。最年轻的Reyjean向入境处自首后,Roxan抱住她哭起来:“她说谢谢我,她要走了。我告诉她没事的,当你被拘留,释放的终点就是家。”

Zoela来自秘鲁,她因被尼日利亚毒贩哄骗携带毒品来港罪成,在港已经服刑8年多。她最近获释,被安排在菲律宾移工宿舍里等候被遣返,这里的移工称呼她为Zoela Mamita(西班牙语,意即Zoela妈妈)。

Zoela来自秘鲁,她因被尼日利亚毒贩哄骗携带毒品来港罪成,在港已经服刑8年多。她最近获释,被安排在菲律宾移工宿舍里等候被遣返,这里的移工称呼她为Zoela Mamita(西班牙语,意即Zoela妈妈)。摄:林振东/端传媒

想念亲人的时候、伤心的时候,Zoela总会用西班牙语开玩笑,叫她们嫁给自己在秘鲁的儿子,“我储够钱跟你飞过去,好吗?但我太老了!”Girlie喊道。“其实Mamita也很大压力,她有时也会哭,我们想逗她开心。”Roxan收起笑容,“有时突然间有人哭了,便有人安慰说:没事的,我的情况更糟糕。”

在菲律宾工作的薪金水平相对低,许多人会选择越洋打工,总体移工汇款占国家GDP将近一成。一些女性来港当家务工,她们本身学历不错,像Roxan有护士学系的毕业证书,为了赚取母亲的手术费,儿子满一岁后便来港。出发前一晚,她还急着要给儿子喂人奶,结果到港后在雇主家里乳腺炎发作,久烧不退。

8年来,她换过几个雇主,大部分雇主都因为移民离港而没再续约。公平待她的雇主不多,一个日本籍雇主对她最好,送过她外套、照明灯和河豚布公仔。她近年因疫情回国,Roxan带着她的礼物到处投宿,晚上用夜灯看文件,抱着布公仔流泪入睡。

“在异乡打工,我们其实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她说,“作为一个菲律宾人,为赚钱令家人活久一点才会留在这里。但现在我的计划像个崩溃的三角塔,当底层被破坏,一切散落一地,我也无法向前走。”

因一场疫情走在一起,她们短暂地过着无人知晓的平静生活。“2月是最糟糕的日子。”她们拌着炸茄子、蕃茄蛋碎和白醋,吃光一大锅白饭。“现在,我们一起吃饭、清洁和睡觉。”

12年前,75岁的献主会神父胡颂恒(John Wotherspoon)搬入油麻地㓥房居住。近年疫情爆发,他见证庙街人们在经济低迷中的挣扎。

12年前,75岁的献主会神父胡颂恒(John Wotherspoon)搬入油麻地㓥房居住。近年疫情爆发,他见证庙街人们在经济低迷中的挣扎。。摄:林振东/端传媒

二、㓥房神父

防疫要求居家隔离,但何为家?很多人只有住处而无家。“有人在机场睡了三晚,一个女士被雇主安置在车里30小时,唯一能出外就是上厕所的时候。”好几次,胡颂恒对现况无言以对,他瞪大两眼,无声地抿嘴摇头。“难道我们跟确诊者说对不起,不能帮你,这太危险了?”

75岁的胡颂恒总是头戴渔夫帽,身穿素色的衬衣、长裤、拖鞋,带着旧布袋游走庙街。澳洲籍的他来自无玷圣母献主会(Missionary Oblates of Mary Immaculate),1985年,教会在香港的人手不足,胡颂恒被派往大屿山堂区工作。2009年,为了贴近基层生活,他搬进庙街㓥房,至今12年。

近年,他有份成立的Mercy HK在庙街开设二手店和中心,后者为区内无家者、吸毒者、性工作者等举办聚会,一起吃饭、看福音电影。街坊开始称他为“庙街神父”。

在佐敦一个安全岛上等候过马路的少数族裔女孩。

在佐敦一个安全岛上等候过马路的少数族裔女孩。摄:林振东/端传媒

庙街神父几次坐不住,想要动身跑到街上,“我想最好由我带你落区一边走、一边看。”他刚踏半只脚到庙街,便有街坊上前打招呼——她是附近街市发型店的剪发师,早前因防疫措施收紧而被逼停业。

“以前庙街一带好旺㗎(很兴旺的)。”胡颂恒转以广东话解释。“现在,档主连每天的饭钱都赚不到,有时开档3、4小时都做不到一单买卖。”

作为标志性旧区,油尖旺人口稠密,不少劳动人口寄居在此。去年3月,区议会和团体做过统计,收回417份有效问卷后,推算区内㓥房逾4万个。

在庙街一带,工作和租金是两个缠绕而沉重的结。胡颁恒观察到,有人因失业无法负担租金,但业主因为向银行借贷,说无力减租。一些移工的雇主直接告诉他们,自己被公司裁走,无法再续聘约。同时间,疫情开支变大,对区内的寻求庇护者、少数族裔和低收入家庭造成很大压力,免遣返声请者从国际社会服务社(ISS)取得的超市券更一度无法买到新鲜食材。

当他们确诊,情况更加混乱。无法顺利获得官方支援的确诊者、移工、无家者和少数族裔,来到Mercy HK的门前,求的是短暂安置,甚至只是几餐饱饭。

支援工作需要钱,也讲人脉。在庙街生活12年,胡颂恒经年织下的社区网络在疫情中发挥关键作用。

庙街内摊贩售卖动物肖像的汗衫。

庙街内摊贩售卖动物肖像的汗衫。摄:林振东/端传媒

2月18日,Mercy HK最先收到3个确诊移工的求助,第一个移工在大冷天凌晨5点来到庙街,他们急忙清空中心,在小礼堂舖满被舖。移工们白天静心祈祷,晚上则睡在圣像的旁边。但求助人愈来愈多,中心开始爆满了。那几天,同为女性和妈妈的性工作者最先伸出援手。

“初初没有人帮我们,是阿玉让第一个移工有房瞓(睡觉)。”在一幢唐楼底下,胡颂恒向阿玉打招呼,她怕生,只向我们微微点头。阿玉是庙街的性工作者,从大陆来港几年,一直参与Mercy HK的聚会。疫情下部分性工作者为省租金搬到元朗,空出一些房间,她没有多想便答应协调租出手上的单位。

“没有什么想法,就是做点好事咯。”有时候,阿玉会顺路带点食物给单位里的移工。这两个月没有什么生意,她干脆休息。“因为疫情,大家还是想保护一下自己。收入当然减少啦……”最近她做地盘清洁工,又准备考保安牌。前夫因病过世,她的收入大多给大陆3个子女当学费。“还没养大成人嘛,没办法。”

拐一个街角,胡颂恒来到一间小小的地产舖。这里的经纪帮他找放租业主,“找租盘颇困难,有些业主不想租给Covid-19相关人士,可能因为政府把这件事讲成一件不太好的事,业主年纪比较大,听到会介意。”经纪不愿具名,她说花费许多唇舌才成功说服4、5个业主。探访无家者和移工的时候,她扣减了自己的佣金,并为其中一处住宿添置了折床。

清零政策肃清市面,要在经济萧条和被驱逐的现实下生存,人们开始互助或自救。

佐敦街上的清洁工人。

佐敦街上的清洁工人。摄:林振东/端传媒

随着更多街坊加入帮忙,Mercy HK为移工提供的紧急住宿共有18处,每天为她们送食物、水果;基督教励行会亦为移工解答离港的疑问,甚至安排辅导员。逐渐,连菲律宾驻港领事馆也转介求助——胡颂恒和同伴Lucia最忙碌的一晚,有60名移工等候安置。

移工睡在小礼堂的故事广传后,记者来访,捐款也涌现。最让胡颂恒印象深刻的是,一个本职室内设计的第四期患癌女士看到报导后,到中心祈祷,更义务做了场大翻新。“我们能够做到这些,是因为很多人给予了帮忙。”

也是这一个时间点,政府终于来了大巴士,把确诊移工送往竹篙湾隔离。能获得治疗和确诊证明,移工们欢天喜地,“我们不是专业的医护,我们应该要穿防护衣物……”胡颂恒说,“最理想是政府安置他们,让他们好好的受专业的医学监察。”

加上疫情初期为无家者租赁的房间,胡颂恒的黑色锁匙包愈来愈沉甸甸。直至现在,Mercy HK共为过百名移工和70名无家者安排紧急居所,疫情稍缓,两边各自减至约20、30人。但他们开始忧虑第六波疫情,“真的太疯狂了,人们来到这里,但我们并未受过训练!”

现在,他仍然每天探访确诊者。会害怕感染吗?他摸摸颈上的黄铜十字架,耶稣受难像是他最大后盾:“我相信有人会看顾我。”说毕,他回到小礼堂,和染疫后痊愈的移工一同祈祷。

小孩在佐敦一个游乐场内玩耍。

小孩在佐敦一个游乐场内玩耍。摄:林振东/端传媒

三、无家者的花园

访问约在傍晚,阿明刚完成两份兼职工作,来时身穿朴素的粉蓝Polo衣和黑色布裤。他数算在佐敦平安大楼的居住时间,17个月,每次都是以月计的。

和胡颂恒神父第一次见面,也正是在平安大楼的餐厅。他请阿明吃饭,着他看餐牌任点一个午餐。当时是2020年底,阿明已经在某间无家者宿舍住了15个月。之前,宿舍因为疫情让他延长半年的住宿期限,但最终还是告诉他:“你住太耐,要走了。”

“点算?当时又失业、又瞓街(睡在街上)。”他后来透过教会朋友认识胡颂恒。吃过饭后,神父上楼为他交付9天的宾馆房间租金,之后看他干净企理,便为他续租。

2020年10月22日,阿明终于可以安心一觉睡到天亮。阿明细心地设计好自己的床位,在床边挂上教会神父送赠的十字架和画像,柜上的药物、食物排列整齐,义工活动的不织布袋悬吊着,他和室友的衣服则贴服地挂在床尾挂衣架。

曾在无家者宿舍住了15个月的阿明,经神父帮助下住进佐敦平安大楼。最近他负责打理安老院的万呎花园,逐渐掌握了生活的实感。

曾在无家者宿舍住了15个月的阿明,经神父帮助下住进佐敦平安大楼。最近他负责打理安老院的万呎花园,逐渐掌握了生活的实感。 摄:林振东/端传媒

在这里,阿明曾经和室友一起确诊Covid-19,靠社工和其他无家者送来热粥和粮食。他也遇上侠气的业主太太,她在大楼经营铁打馆,常常邀请他和几个无家者去饮茶。阿明答应为她打理宾馆外的平台花园,又替她清洗冷气机。尽管油麻地天桥的车声有点嘈吵,但比起之前的住宿好多了,他也不用再遵循宿舍要求,在日照时间必须外出。

但是年初疫情爆发,他再次失业。68岁的阿明以前在安老院做复康巴士司机,接送老人们来回医院和院舍,期间兼顾杂务,慢慢学会维修和种花。但他做到60岁,就因为年纪大就被辞退了。带着这些经验,他再受聘在另一所安老院兼职打理花园。

一星期6天,阿明一个人打理万呎花园,与桂花、桔仔和山茶花作伴,每天担泥、翻土、浇水,用石头在地上砌出教堂的图画。如此日晒雨淋,收月薪港币8000元,他不嫌辛苦,整个电话相簿里都是他为花朵和树木拍下来的照片。

过年前,安老院禁止家属探访,干脆丢空花园,见阿明年纪大了,不再跟他续约。2、3月,阿明找过清洁工、学校校工、餐厅茶水,老板要不因疫情缩减人手,要不“都说我超龄了。”阿明想不到,当自己满65岁成为老人,却无处容身。

一名男士靠着行李躺在公园的椅上。

一名男士靠着行李躺在公园的椅上。摄:林振东/端传媒

他4年前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在街上流离浪荡。本来他也有一个家,最初因为与老婆关系日渐疏离,他与同事出轨,两人大吵、离婚,但当租客般同住,直至一次冲突,她报警赶他走。物业填老婆一人的名字,他必须离开,辗转在公园露宿。

阿明当时已经申请单人公屋单位,“申请4年多还没上楼。”最近他打去房委会查询,被告知前面仍有1.7万人在等候。

跌到最低谷,吃也成问题,“最穷的时候吃快餐店算最豪,24元早餐,长者扣1元,23元。然后在公园坐到下午4点半﹐去麦当劳吃下午茶,17元,一杯饮品一个包,就是我的晚餐。”每次17元,他用仅余的信用卡付费,“整个月,1日到31日的帐单都是17元。”

有工作有收入,便能吃得好一点,但疫情里,想找工作的无家者很容易被打回原形。“当疫情来到,大集团要请人,未必会优先考虑无家者。”Mercy HK社工Simon说,这两年内有两类无家者:第一种是传统无家者,在街上生活数年甚至10年,露宿夹杂了家庭、朋辈、精神或毒品问题;另一种是新型无家者,他们是封关下粮尽的中港司机,原本流连快餐店,但也因禁晚市堂食而需要住宿支援。

佐敦隧道上有一道阳光照到男士的脸上。

佐敦隧道上有一道阳光照到男士的脸上。摄:林振东/端传媒

依Simon的观察,最近无家者数量确有增加,一来疫情影响工作导致无法负担㓥房租金,也因为疫情安排影响了街道生活。例如有美沙酮中心改划为Covid-19门诊地点,政府会赶离附近露宿的人们。而限聚令和口罩令下,无家者一旦被检控便告破产。“有些个案选择抗辩,看看能否分期付款或从综援扣钱,有人逼于无奈借钱。”

4月,安老院的花园荒废后,他们重新聘请阿明回去救活花园,加上在社企餐厅派发物资,阿明终于有点进帐。居所和工作让他的心稳定下来,但他知道平安大楼的一些无家者找不到工作,怎样也改变不到生活。“我爬了起来,但看到很多人在大海里浮沉,你受到别人帮助,那你是不是要帮忙拉其他人一把?”

他说,以前脑里有一把声音,一直叫他“去死”。“这几年有时承受不了。”社工Simon鼓励阿明找辅导员倾谈,靠着和辅导员之间的对话,他追溯以前种种,累积多年的内在情绪亦逐渐明晰。最近他和前妻间中会联络,有时一起去饮茶。

现在,他放假当义工,每周在Mercy HK的无家者聚会帮忙斟茶、递午餐。他知道宿舍的室友被赶,便帮忙联络神父,在平安大楼再做室友。忙东忙西,重点也许不在于帮助他人,而是逐点逐点重新搜集生活的实感。

“上楼前,先依靠神父了。”暂时,他仍要在庙街等候那个入伙无期的家。

阿明帮忙打理的平安大楼平台花园。

阿明帮忙打理的平安大楼平台花园。摄:林振东/端传媒

四、如常

确诊数字回落,热闹的日子也很快过去。在住满菲律宾移工的唐楼,Girlie找到新雇主,Reyjean和Zoela将被遣返。Joy也一样,她在访问翌日要到新雇主的家报到。Roxan瑟缩起身子,双手紧抓衣角,孩子气地哀求她:“你说星期一才走的。”Joy安慰Roxan,“我会回来的,新雇主就住旺角。”

唐楼的姊妹心里明白,随着大家陆续离开,身负官司的Roxan将是最后一人。

Roxan当然也知道,“没人提我吃饭了。我知道我要自己帮助自己。”但想到要独自面对官司,心理压力亦随之而来。这段期间,无法回乡也无法工作,她自觉情绪并不稳定,“好几次我变得很自私,我也憎恨这样的自己。我现在变成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人,我的意思是,我不再正常了。”

有点不同的是,她学会了Joy的乐天口吻。她仿佛不是对记者,而是对自己说出这一番话︰“在外地工作,我变得更加坚强和独立,这一年我为家人贡献了很多,我很强大……不是所有人能做到这点的,你知道吗?”

现在支撑她的是未来回家的想像,“我的儿子只有一次当婴儿的机会,我真想取回那些时间,看他怎样学懂说话,怎样走路。这是我现在回去也无法见证的事。”Roxan说,“所以我回家后要答应他永远不再离开他。作为一个妈妈,一个人,我要给他我全部的时间。”

因为疫情而走在一起的人们,有的已经找到新的港人雇主,有的因逾期居留被遣返,不久将各自开展新生活。

因为疫情而走在一起的人们,有的已经找到新的港人雇主,有的因逾期居留被遣返,不久将各自开展新生活。摄:林振东/端传媒

疫情减缓之后,Mercy HK接到许多求助,来自于像Roxan般面对官司、或被解约后急忙找寻新雇主的移工。这些移工一向依靠慈善团体协助,才能渡过留港的漫长日子。胡颂恒计划转型这批在庙街的宿舍,未来会重点协助这些异乡人。

相对移工社群的强大凝聚力,无家者、吸毒者的处境复杂,“互相帮助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胡颂恒只能期望疫情过后中心可以重新举办聚会,让他们见面、聊天、交朋友,“他们来到这里尝试互相关心,甚至只是跟彼此说说话。”

大疫过后,城市如常。而无家可归,或是有家归不得的人,亦如常地活在一隅。

4月初,阿明第一次回到安老院的花园,“回去之后,花园像个废墟一样。植物都死光了,剩下杜鹃花最美。”阿明说,春天本来是花开得最美的时候,现在重新打理,要修剪枯枝和黄叶,“把能救的东西给救回来。”

院舍的老人家也更常在花园闲逛了。阿明发现患认知障碍的老人对花没甚兴趣,看着他种的瓜菜却勾起许多生活的记忆。他决心要好好经营那一小块田地。

花和树木仍在沉睡,现在能做的、要做的,就是让它们保持青绿、不惹昆虫,让他们慢慢复元。对于未来,他略带雀跃,“一个花园要起死回生,需要很多心机。”

(尊重受访者意愿,文中阿玉为化名。)

庙街附近的露天熟食中心。

庙街附近的露天熟食中心。摄:林振东/端传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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