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落雪的第二乡丨第二十一章 今夜扁舟子
“车给你加满油了。”向寅把车钥匙丢给对面的圆脸男孩。 “都跟你说了下次不用给我加油了,不过,这油用得真快啊。”提姆摸着钥匙说。 “某人要伤心咯……”提姆晃晃脑袋,故作感慨。 “谁啊?” “隔壁班的 Emily 啊,听说你恢复单身后,来找了我 …
“看来今天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有人来垃圾箱了。”向寅说。这时候他们已经在车里又等了半个小时。太阳西斜,车子里本来晒得暖融融的,也开始凉下去。桑宜靠在向肩膀上,看到前挡风玻璃下阳光框出来的亮闪闪的区域也慢慢地散去轮廓。
“所以你那天等到 Lee 把垃圾丢进去后,有看到过你所说的’交易’吗?就是一会儿之后有人来拿这种?”桑宜问。
“看到了,只不过等了很久,”向寅说,“十二点刚过,一个人开车子来的,下了车就去翻垃圾箱,动作很快,从到达到离开不超过五分钟。”
“你看清楚那个人的长相了吗?”
“个子不高,戴口罩和毛线帽,看不清长相。车牌照也遮起来了。”
“哦。这样。”
“怎么了?”
“没事,你接着说。”
“没有了。”
“哦,”桑宜回过神来,“那你后来还见到此类交易吗?”
“有,但不多,Lee 行踪很不定,我是真的摸不准他哪天会来放东西。”
“你刚才说,你以前跟过他?”
“对,几年前的事情了,从他单位跟的,跟出去没多久就被他发现了,很丢人……”
“那时候你就怀疑他—”
“对。”
“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我的意思是,他这人是做什么的?”
“正经职业是地产开发公司广告部的小头目,副业么,你也看到了……”向寅哂,“其实他这个人很有生意头脑,旧金山房价没上来之前就买了几套房—”
所以你外公从他手里租了店面。桑宜心想。
“没有副业,他其实也挺有钱,但他实在是贪。”
“你说他贪,”桑宜问,“交易这种鸦片药物,到底能赚多少钱?”
“你有没有听说过dark web(暗网)?”
“听说过一点,说是正常搜索引擎搜不到的,要特殊软件和特殊授权才进的去。”
“对,是个交易的黑市。线下交易我不太清楚,但我们拿暗网上卖奥康施定来举例吧,这种有医保的花个十几刀就能拿到的药,网上卖大几百美金一小瓶。”
“那芬太尼呢?”
“你还知道芬太尼?”向寅有点惊讶。“芬太尼的药效更强,价格当然也就更贵,几千美金一瓶的都有。再上去就是可待因海洛因了,再上去是冰毒……”
“明白了。”
“Yi……”向寅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你脸色不太好,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我没关系,我们可以再等一等的。”桑宜揉了揉脸,“我记得我们讨论过,原告的医疗记录显示他每个月这几天都会来这里就诊的—”
“但他不一定是这几天来垃圾桶取货,事实上,我连他这个月会不会来这里取药都不确定……”向寅耸耸肩,“不过无所谓了。”
“怎么无所谓呢?难道我们今天不是来看现行的吗?”
“有的看当然可以,看不到问题也不大…..”
“问题不大?你说原告可能会认识 Lee?我以为你是想要抓到他们交易的现场。”
“曾经是那样想的,但现在我有个更好的办法了。”
“是什么?”
问完这句话,桑宜便又一次看到了向寅漫不经心舔后槽牙的样子。“你冷么?”向寅岔开话题。这时候车内愈加凉了,失去阳光普渡的冷空气透过门窗罅隙向内钻。没等桑宜回答,向寅先把暖气打开,又开了座椅加热。他把桑宜的手握在手里,这才慢慢说道,“我想让原告主动去找 Lee。”
桑宜反应了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钓鱼执法运用到诉讼中。她想起向寅在原告车行的所作所为。向寅对原告的手段显然打了法律的擦边球。并没有直接拿原告的服药记录来威胁原告(这可是侵犯他人隐私的严重违法行为),而是敲山震虎地将原告“状态不佳”透露给了他的雇主。如果原告不配合,那么这样的游击式骚扰只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直到原告的雇主做出原告是个不称职员工的决定。
可向寅这样做,跟他的“把柄”有关吗?如果有关,那他的“把柄”究竟是什么?
正胡思乱想着,向寅已经发动引擎。“系好安全带,我们走了。”
车子载着两人沿 Hyde 大道往回开。
太阳斜到了天边,沿街的店铺关上脏兮兮的门面,又拉起一层锈迹斑驳的铁栅栏。桑宜想到其实这些店铺都不便宜。毗邻金融区的房价已经飙升至两万美金一平米,小里脊区的价格是其三分之一。房价上去了其它的都没有上去显得很讽刺,但似乎房价上去又是洗白必须的第一步。
“旧金山政府说要整顿小里脊区,先从改变卫生状况开始。”向寅说。“发动社会工作者上街捡垃圾。去年八月,旧金山法律援助中心在 Hyde 大道上捡到了十万支针头,一个月,十万只。”向寅打方向盘,切入左转道。
桑宜向窗外望去。在冬日傍晚杳冥的天色下,路面上的垃圾袋、药瓶、针头面目模糊,多了一种隳堕的自暴自弃的意味。
“十万个针头,”桑宜想,“肯的针头又是丢在哪里的呢。”她心里涌起悲悯,这份悲悯很快又潜入了她对向寅的感情。“Tran,你刚才提到一件发生在你外公和Lee的事情,是什么?”桑宜问。
“是件非常有想象力的事情,”向寅答得很干脆。车子在一个红灯口停下。向寅挂上空档,头靠在座位上。
“我八岁那年,Lee 来找我外公,说想和我外公合作做一件事情,一起赚钱。我外公听完,脸色就变了。”
“那件事情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就是让我外公去考一个护士证。”
“你外公不是中医吗?为什么需要护士证?”桑宜问。
“问题就在这里。那时候我外公已经考了Naturopath Doctor(自然疗法医师,这个类别包括了在美国合法职业的中医)的证,可以在美国执业了。但 Lee 想要我外公再考一个护士证,要的就是护士的开药权。”
“中医的开药权很有限,药监局清单上一级二级药物碰不了,只能开三级以下的药物。”向寅说。
“因为药监局把制瘾性药物都放到了一级二级。一级包括大麻、海洛因,二级药物包括所有鸦片类药物,比如奥施康定,芬太尼。”桑宜接道。
“是的,”向寅伸手摸摸桑宜的头发,“这你也知道。”
“你接着说。”
“Lee的意思很明显,我外公考取护士证后,挂靠一个诊所,就可以给他和他找来的那些人开鸦片类药物,包括奥康施定、芬太尼、可待因。”
“那么你外公答应他了吗?”
“我外公去读了护士学校,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一个人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和一群年轻男孩女孩一起上课……”向寅说着,猛地将档位推到前进。桑宜视线转回前方,交通灯变成了绿色。
车子加速穿过十字路口。
“我外公以前在越南做过军医,能拿些课程减免,但还是花了四年才从护士学校毕业。”
“那阿公他是答应 Lee 了?”
“我也以为他是答应 Lee 的意思了,没想到他在最后一刻还是拒绝了。”向寅手指扣着方向盘,“Lee 说的事情,他是真的做不来。”
向寅的语气很平淡,平淡到桑宜觉得反常。她扭过头看着这个年轻男人的侧颜。划下去的人中连着微翘起来的上唇边缘,顺下去的山根接上深眼窝和窄开扇双眼皮,只有眼睫处很轻微地抖了一抖。男人的睫毛比女人的更意味深长。
“我和他都为此付出了代价。”向寅说。
又过了也不知道几个红绿灯,向寅忽然很轻地冒了一句,“其实我不怪他。”就在桑宜试图理解他这句话的时候,向寅又补了一句,“就这件事情,我从来没有怪过他。”语气像敲在颇有争议的文件后的印章。
男人的声音很轻,几乎被车子轰轰的引擎盖住,却在桑宜脑中掀起一阵风暴。风暴卷走地表的掩饰,露出清晰而嶙峋的线索。桑宜在那一瞬间串起了许多从前的不解和猜测。
她心里蓦地生出悸动,悸动被海水一样的温柔包裹着。她伸出手去摸了摸驾车人的脸,又顺了顺他的耳垂。
“好痒。”向寅笑,轻且短促,又像个小孩子一样缩了一下。两人都没再说话。
车子驶出小里脊区,转回金融区,投进一渊灯火通明。向寅将车速减慢,“想去哪里吃晚饭?”
“都可以,”桑宜说,“你明天有课的吧?”
“对。吃完饭送你回去。”
桑宜想了想,“不然住我那里吧,省得来回跑。”
“你是要我陪你么?”
“我是为你好诶……”
“桑宜律师承认下很难么?”
“……”
“承认的话,你会不会心情好些?”桑宜探头问道。
“这是两码事吧。”
“不完全啊……”
“那我说会好很多,你承认么?”向寅说。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拌着嘴。车子已经又回到了唐人街。向寅还掉租来的车,换回提姆的凌志,凌志沿着杰克逊大道向东行驶。
“阿公在家吗?”桑宜问。
“应该还没回来,他到家会给我打电话的。”
“那要给他带吃的吗?”
“今天不用,”向寅说,“等下你跟我上去还是在车里等?”
“那我还是跟你上去?”
“随你了。反正收拾下很快。”
五分钟后,桑宜跟着向寅,踩着吱吱呀呀的楼梯来到他的公寓前。向寅掏钥匙开门,屋子里一如既往的干净整齐。两人走进向寅的卧室。
桑宜在铺了一层棉被的床上坐下。向寅整理衣服与洗漱用具,在卫生间和卧室间走来走去。桑宜眼睛跟着他,像猫咪跟着激光笔。
一会儿后,向寅回到书桌前收拾电脑课本,过程中将台上支着的一个相片框收叠起来。大学生穿一身运动服,黑色长裤松紧口和白色浅口袜之间隔了一枚凸起的脚踝骨。深蓝色长袖 T 恤,弯腰的时候肩胛骨会从棉质衣料下透出一个浅浅的形状。桑宜站起身,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脸贴在他肩胛骨之间平坦温厚的区域。
向寅停下手上动作,转过身,把桑宜抱在怀里。“怎么了?”
桑宜用着一种以前没有过的表情望着他,“告诉我,你到底有什么把柄在 Lee 的手里?”
桑宜的手还环着向寅的腰,一瞬间感到他背脊绷直。向寅表情僵了一僵,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桑宜没有说话,将他的眉眼鼻梁颧骨嘴唇人中都收在自己的眼睛里。
“真的要说么?”向寅问。
“你以为呢?”
“我以为你已经猜出来了。”
“是违法的事情吗?我问你的话你肯承认吗?”
“你问问看吧。”
桑宜颓然松开他,坐回到床上。“Tran,你觉不觉得,我们开始的太快了一点?”
向寅站在那里没有动。他的五官也没有动。过了好久,他笑了一下,像轻风下不达水波深处的觳纹。“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可以退回去,做朋友或者你挑一种你觉得舒服的方式,我都可以。”
“我不是那个意思。”桑宜摇着头。“做男女朋友这件事—”她小心地组织语言,“那天晚上……之后我们谈过的,我说我虽然在美国待了很久了,但可能还是会觉得有男女朋友关系……会更有安全感—”
“我知道。”
“谢谢你尊重我。”
“我现在也可以很尊重你,你想要什么样的关系都可以告诉我。”
“我没有想要退回去。只是既然开始的快了,那么就让其他的事情跟上这个节奏。我……”
向寅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那天你说过你有‘把柄’在 Lee 手里。我想知道‘把柄’是什么。”桑宜头微仰着望向寅。这时候她双手分支在床沿上,身子前倾,好像蜂鸟驻在朝花朝露前。“我很认真想过,想好好问你……我们用排除法—”
“OK。”
“是你犯过刑法上规定的不可以的事情,但没被爆出去也没被提起公诉,只有 Lee 知道?”
“怎么可能?”向寅嗤了一声。
“嗯,我也觉得不是,”桑宜说,“接着来。是你犯过婚姻法上规定的不可以的事情,但没被爆出去也没被人告,只有 Lee 知道?”
“……”
“我 22 岁。”
“嗯,再来—是你犯过普通民事法上规定的不可以的事情,但没被爆出去也没被人告,只有 Lee 知道?
“……”
“一共有多少种法?我就想知道这个问题你要用多少个排比句?”向寅问。
“一点也不多,”桑宜回答,“加州立法委一共整理颁布了 29 部法典,但有些法典肯定不适合你,所以还有大约 16 个问题……”
她将腿收到床上,抱着膝盖,“水资源法应该不适合你,农业法也应该不适合,公共资源法也不行……”她抬头举眼,“联邦移民法?”
话音刚落,向寅的手便下意识握在了书桌边缘。此时卧室里开一盏顶灯,灯光很亮,打在向寅脸上,平日小麦的肤色居然被照出几分苍白。鼻子是分水岭,鼻梁骨的阴影落在右半边脸,右侧眼睫比左侧深沉。
总是有一部分的自己比另一部分的更光明或者更真实。或者反过来,总是有一部分的自己比另一部分的更阴暗或者更虚伪。
向寅启动嘴唇,“是。”
桑宜明白了。“所以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问我诉讼需不需要公开很多个人信息,也是这个原因?”
“是。”
“说到护照绿卡你很紧张—?”
“因为我既没有护照也没有绿卡。”
“所以我和你去酒吧去夜店,你拿出来的驾照是俄勒冈的……”
“因为早些年俄勒冈管理比加州松,没有护照绿卡也可以申请驾照。”
桑宜张了张嘴,想说话却深深叹出一口气。
桑宜起身走到书桌处。向寅机械地往侧旁让了让。桑宜指了指叠在书桌上的相框,问,“可以看么?”向寅不置可否点点头。桑宜于是拿起相框。
照片里是个年轻女人抱着个胖头娃娃。泛黄的老照片,人物的轮廓磨得钝了,可女人的眉眼保留了一种干干净净的辨识度,一种折戟沉沙后仍可磨洗认前朝的质感。女人的眉眼从照片里看向桑宜,那也是向寅的眉眼。清秀而纯粹的眉眼,冲淡了他轮廓与骨骼的攻击性。
桑宜看得眼睛发酸,于是将相框反过来,一刹那她怔住了。这种相框背面是有扳扣的,扣里可以别东西。眼下别的是一个红色信封,平整服帖,像好脾气的恋人。桑宜认出来,那是她送给向寅的生日红包。红包没能在庆祝生日当天给到他,而是一直拖到两天后的早晨,在向寅扶着车门俯下身子亲吻桑宜时才被递到他手上。当时向寅把钱还给了桑宜,但留下了信封。这下桑宜鼻子也有点酸了。
“Yi。”
桑宜转过身,她手里还捧着相框。她看着方才一直没有说话的向寅。
“如果你觉得不现实,想跟我分手,不必考虑我的感受。”向寅也看着她,平静地说。
(那个,如果有读者问红包是怎么回事,梗在今夜扁舟子那一章,桑给向过生日,准备送他一个红包,原因是向的生日靠近过年,小时候外公和妈妈会送他红包。另,负责又可爱的小编给我看评论里问公众号的,我有一个公众号但是目前很芜杂,我打算依照奴隶社会“不端不装,有趣有梦”的准则先好好拾掇下公众号再去给小编汇报。下一章,前女友。)
“车给你加满油了。”向寅把车钥匙丢给对面的圆脸男孩。 “都跟你说了下次不用给我加油了,不过,这油用得真快啊。”提姆摸着钥匙说。 “某人要伤心咯……”提姆晃晃脑袋,故作感慨。 “谁啊?” “隔壁班的 Emily 啊,听说你恢复单身后,来找了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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