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交大学生保研舞弊事件的幕后操作人 | 深度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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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写/李晶晶

编辑/杨宝璐

西南交大发布官方声明

6月19日晚23:23，西南交通大学官方微博发布消息，就本科生陈玉钰修改成绩被保送至中国科学技术大学一事做出回应：时任教务处教务科科长尹帮旭私下接受陈玉钰父亲陈帆请托，违规擅自操作，免去其现任副处级领导职务，留党察看两年，由管理岗6级降为9级；给予陈玉钰父亲陈帆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和政纪处分，取消其研究生导师资格；取消陈玉钰推荐免试攻读研究生资格并给予记过处分。

约十天前，网友举报，西南交通大学2016级本科生陈玉钰通过修改成绩被保送到中国科学技术大学。举报信称，陈玉钰在大学期间所修21门工科基础必修课中，有6门课挂科或缓考补考。按照学校规定，补考成绩在保研计算中只能算60分，而陈玉钰的“补考”却成了“缓考”。还有人对其“大二时就以第一作者发表SCI论文”表示质疑。

西南交大6月11日成立工作组展开调查，并于6月12日晚间发布通告表示，陈玉钰在推荐免试攻读研究生成绩方面存在弄虚作假行为，取消陈玉钰推荐免试攻读研究生资格。随后，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研究生院招生办公室也发布通告称，决定取消陈玉钰2020年推免生录取资格。

但仍有西南交大的学生认为，这种处理结果太轻了。“根据学校本科生考试违规处理办法，其他严重作弊行为的应当认定为考试严重作弊，并给予开除学籍处分，篡改成绩难道不算作弊吗？”

退班费风波引发的举报

陈玉钰事件的举报人之一、茅以升学院的学生罗斌告诉记者，此次举报的导火索是离校前退班费。

陈玉钰是2016级信息班团支书，在毕业季，她负责班内同学团组织关系的转接，其男友李某为班长，负责班费的管理。

罗斌告诉记者，班上共23人，毕业应返还班费总额1800元，他们这一届的毕业生5月底起陆续分批到校，6月12日前全部离校，但当时班长以有同学未办理团组织关系转接为由，推迟了班费的退款进度。这让同学们颇有微词，于是在班群内提出质疑。此外，有同学觉得，陈玉钰在解答同学关于团组织关系转接中遇到的问题时，语气很不好，这让班上同学很不舒服。

6月7日晚，陈玉钰在QQ空间写道：“每个班委/学干都有一个怼天怼地怼空气的梦想！感恩毕业季，让我实现梦想，手段确实有失偏颇，但行为并不后悔。”

由于在群聊中同学们情绪激动，班长李某当天半夜解散了班群，并退还了一部分人的班费，罗斌猜想：“他们应该是怕大家把聊天记录截屏，向上反映班干部压着班费不退。”

“按理说班费是由生活委员管的，但是自他们当了班长和团支书后就一直是他们在管。”王宇说。

6月8日凌晨，班内同学在学院群内询问班群被解散的原因，陈玉钰与男友随后退出了院群。

这使得同学们坚定了举报的态度。罗斌称，早在2019年9月西南交通大学推荐保研学生时，同学们就一直想揭发陈玉钰保研成绩造假的问题。

“当时就已经准备好了举报的证据和材料，但怕学校找麻烦，才一直压着这事没敢说，等拿到毕业证、转走所有关系之后，才又敢把这件事拿出来说。”罗斌说。

去年茅以升学院的保研名单中，陈玉钰与男友李某都在其列，记者在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官网上查到，该校公示的2020年拟接收推免生名单中有陈玉钰，其由西南交通大学推荐，拟接收单位为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网络空间安全学院。

班费风波后，茅以升学院20余名学生自发组织，搜集了陈玉钰保研成绩造假的证据，并于6月10日在QQ空间、知乎、微博等平台上发布了出来。

西南交大公布的保研成绩，陈玉钰平均分为85.029

有“背景”的同学

在同学眼中，陈玉钰和男友李某都属于班上“调子高”的人，陈玉钰父母为信息技术学院的教授陈帆、和红杰，分别为硕导和博导。而李某曾自称官二代。同学们忌惮这样有“背景”的同学，对他们敬而远之。

“他们瞧不起我们这些没背景的同学，做班干部也很高调，平时也只爱跟一些有背景的同学一起玩。”王宇说。

陈玉钰保研成绩出来后，很多人将怀疑埋在心底，不敢有所表示。“在同学们想要举报陈玉钰的时候，连我们学院的老师都说别费劲了，没用的。我们学校2017年就出过本科生学术论文涉嫌抄袭而被同学举报学术造假事件，最后也是不了了之。”罗斌告诉记者。

陈玉钰和李某跟同学之间往来较少，同学评价他们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们在我们学院是出了名的，开会总迟到，还觉得很理所当然的样子。但是两个人做竞赛任务的时候又很认真，PPT一看就是做了很久才做出来的，她的能力是有的，但是很自私也是真的。”罗斌说。

两人将自己的职务看得很重，据罗斌回忆，李某自当上班长后，就一直叫其他班的班长或团支书“X班长”、“X书记”。“官僚气太重了，我们都有点受不了他们。”

同学们的调查结果显示，陈玉钰在大学期间所修21门工科基础必修课中，有6门课挂科或缓考补考。按照学校的选拔条件，推免生成绩计算均以第一次考试成绩为准，重修、补考成绩不参与计算。经学校教务处同意并备案的缓考成绩，可以按正考成绩计算。

在罗斌看来，按照陈玉钰的成绩，“保研到中科大是根本不可能的，她被保研，就意味着后一名有可能被保研的同学名额被挤占。”

陈玉钰所在的信息班保研成功的有8人，而顺位被她占用保研资格的同学于今年考研成功，被录取至电子科技大学。

但根据西南交大教务网免研板块公示，陈玉钰最终保研计算的成绩是85.029（裸分），同学们根据学习指导中心的成绩表，计算出其成绩与公示成绩有出入，罗斌表示：“希望学校能够公示陈玉钰保研成绩的详细计算过程。”

同学查到的陈玉钰工科数学的成绩单

是缓考，还是补考？

6月11日，西南交通大学成立工作组，对此事展开调查。

根据教务成绩单，陈玉钰的工科数学分析MI正考成绩为61分，随后这门课她进行了补考，按照西南交大规定，补考通过后本门科目的成绩只能为通过，即60分，但陈玉钰的最终成绩却是91分。

而在大三下半学期计算免研分数时，陈玉钰的工科数学分析MI和MII的最终成绩单，课程考试类型由“补考”变为了“缓考”。

“缓考”的成绩是可以作为最终成绩进行计算，补考成绩只能记为60分，这就完成了一次低分成绩的替换。此外，同样的操作还出现在概率论与随机过程考试中，该科目也是将考试类型从补考更改为了缓考，实现了将正考成绩的62分替换为了75分。

陈玉钰在事发后对同学的辩解中称，自己是因为考试中生理期肚子痛的原因才办理的缓考，这在罗斌看来，是个蹩脚的借口。“缓考需要在考试前一周向老师提出申请，考试途中交卷只能算作补考，而且考试这么密集，能次次考试都因为同样的理由提早交卷然后申请缓考吗？”

另外，陈玉钰的成绩单还有“凭空消失”的科目，王宇告诉记者，在他们调查中得知，陈玉钰的大学物理M1成绩，从教务课程记录中“消失”了。“无论是在教务查询的成绩单还是免研成绩单，大学物理MI的任课老师都是吴平老师。由于大学物理MI使用超星学习通进行作业的发布和提交，目前超星平台上依然有2017年5月陈玉钰参与课程的记录，但陈玉钰此门课的成绩记录却未在保研成绩单中体现。

“陈玉钰的大学物理是和我们一起上的，而且出现在了补考名单里。”王宇及同学怀疑，陈玉钰大学物理MI挂科并且需要补考，但最终通过操作删掉了该项考试成绩纪录。

而她的线性代数M课程也出现了“移花接木”的事情，陈玉钰的最终免研成绩单上该门课程为82分，老师为马淑霞。但根据陈玉钰大一第一次正考线性代数M成绩记录，其正考成绩为62分，老师为马淑霞，但她在2018年修的线性代数B成绩为82分，老师为王中宝，同学质疑她是将两门课的成绩做了置换。

为什么及格了还要补考？这也是同学们质疑点之一。“学校并没有这样的制度，及格了就不可以刷分，这意味着你这门课已经修完了。除非挂科，否则是不能进行再次考试的。” 罗斌说。

王宇质疑：“陈玉钰的成绩替换手段已经很清晰，就是正考低分到补考高分，再到用缓考替换补考，最终成绩单上显示的就会是正考高分。”

根据西南交通大学的调查结果，陈玉钰被查出成绩有问题的四门课程，均为时任教务处教务科科长尹帮旭操作修改。尹帮旭分别于2017年1月、2017年7月、2017年12月，受陈玉钰之父陈帆所托，三次擅自违规为陈玉钰办理了《工科数学分析M》、《工科数学分析MI》、《概率论与随机过程》等三门课程的缓考手续；而她大三的线性代数B的成绩替换到了大一修的线性代数M上，经手人也是尹帮旭。

根据《西南交通大学本科课程者试管理办法》规定:“学生因特殊原因不能参加期末考试可在考试之前申请缓考”，“经批准缓考的课程与补考同时进行”。

但陈玉钰参加了上述三门课程的期末考试正考，成绩分别为61分、64分、62分。在取得正考成绩后，又违规操作，分别参加了上述三门课程的缓考，成绩分别为91分、91分、75分。于是，学校教务系统记录成绩时，上述三门课程既记录了正考成绩，也记录了缓考和补考的成绩。

陈玉钰在2016学年秋季学期选修《线性代数M》，因该门课程分数只有62分，她于2018学年秋季学期又选修了《线性代数B》，课程成绩为82分。尹帮旭便再次违规，对上述两门课程进行了课程替代。

最后，在推荐优秀应届本科毕业生免试攻读硕士学位研究生时，陈玉钰在违规操作四门功课分数的加持下，硏究生推免主干课平均成绩由82.457分提高至85.029分，提高了2.572分，排名由班级第8名提高至第5名，从而搭上了推免的快车。

陈玉钰在尹帮旭的指导下发表论文

师徒、同事和生意伙伴

另一个广为同学质疑的，是“陈同学的成绩中等偏下，为什么大一就参与理论上只允许大三、大四学生或成绩优异学生参加的国家级项目，并在大二就以第一作者身份发表了SCI论文？”

王宇和罗斌告诉记者，学校很少有这样的例子，能跟在老师名字后面发表就已经很厉害了，以第一作者发表还被SCI收录，这对于一个大二的学生来说基本不可能。

据西南交大茅以升学院官网上的消息，那篇被SCI收录的论文，第一作者是陈玉钰，紧随其后的是陈玉钰的父母陈帆、和红杰，指导老师为尹帮旭，和红杰教授担任通讯作者。

指导陈玉钰论文的尹帮旭曾长期担任西南交大教务处教务科科长，主要职责包括管理学生的成绩、学历和学籍，后调职至研究生院，负责全校的研究生招生工作，任职研究生招生办主任。

此前西南交大官网上一篇尹帮旭的专访文章写道：“2006年本科毕业的他被教务处选中并留校，是当年极少数的本校留校人员之一。”西南交大发布的通告也证实，陈玉钰之父陈帆曾为尹帮旭大学本科阶段专业课老师。

除了指导陈玉钰写论文外，尹帮旭还和陈玉钰的父母有着公司业务往来。这件事亦被不少同学所知晓。

记者通过“天眼查”发现，2018年5月，陈玉钰母亲和红杰注册了“南京优榜图”公司并担任总经理兼执行董事，其丈夫陈帆担任监事。

在招投标记录里，搜索“南京优榜图”可发现，有西南交通大学本科教学信息服务平台的整体采购，及该校研究生招生服务平台的开发与数据服务。

西南交大招投标信息网上也印证了上述本科教学信息服务平台采购项目信息的真实性，这一单的成交金额为69.5万元。此招标项目于2019年12月31日公告，约定合同签订后6个月系统交付使用。

教务管理系统包括学生信息管理、课程信息管理、成绩信息管理等，是一所高校信息管理的核心和主干。而在此前负责这一管理系统的，就是尹帮旭。

2014年，尹帮旭曾参与发起成立了一家名叫“四川神码富云科技有限公司”的公司，这家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一开始是陈帆，2015年12月，公司的投资结构进行了调整，尹帮旭和陈帆双双退出，法定代表人变更为何国冬。

2019年6月，翁世灵担任了四川神码富云科技有限公司的监事，他也是陈玉钰父母参股的南京优榜图公司的股东之一。四川神码富云科技有限公司和翁世灵一起，投资成立了“成都为途科技有限公司”。这家公司承担了包括西南交大利兹学院的教学管理系统、西南交大的本科教学服务平台的升级服务等多个招标项目。

对于现在的处理结果，罗斌并不满意。“我觉得应该把陈玉钰的学位证毕业证都撤销，因为篡改成绩远比考试作弊严重得多，帮助她的老师也应革除公职，利用职务之便影响教育公平，监守自盗，我觉得这很严重。”

陈玉钰事件被披露到网上后，学院老师曾找到几名班干部谈话：“你这样的做法让学院老师很被动，你们可以通过正当的渠道来举报而不是发到网上”，而举报的同学则称：“正当的渠道如果有用的话，我们何必要把这个发网上呢？”

“陈玉钰事件可能会让学弟学妹们迷信于这种’捷径’，我们想在离开的时候为学弟学妹们敲响警钟。”王宇说。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罗斌、王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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