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考日常里被遮蔽的性骚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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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与恶的距离。

2022年9月19日,艺考机构“影路站台”(下称影路)创始人杜英哲被三名学生实名举报其多年来猥亵女学生,并致使一名17岁高三学生怀孕生子。时年40岁的杜英哲本科毕业于北电2001级文学系,于2008年注册“北京影路创想文化传播有限公司”,面向影视类艺考招生。

杜英哲在朋友圈称,这些控诉存在夸大和不实,并回应:“我在艺考中的教学方法的确很有争议,但也很有效果,因为天真单纯的考生在艺考中是没办法竞争过接触过成年人世界的考生的”,“根子上就是利用人性中恶的一面让学生艺考成绩更好”。

2022年9月22日,杜英哲被北京市公安局海淀分局依法刑事拘留。今年4月底,受害者陆续收到检察院发出的司法文件,并等待其向法院提起公诉。

在艺考机构中,影路名气大,成绩好,许多学生来到这里接受应试培训。他们大多有着考上影视名校的愿望,每年也总有复读的人继续留在这里。学生间关于杜英哲的传言有很多,很多老师也清楚他的性骚扰行为,但这家机构还是如此运行了十几年,甚至成为艺考行业领先品牌。

在那些自述里,有人被杜英哲说是他带过最丑的一届,有人时不时被他摸头、捏肩膀、摸背;有人因告诉他人自己的性骚扰遭遇,而被杜英哲带头孤立;也有人被杜英哲要求帮忙理发时,突然被抱住、压在床上,一边扒衣服,一边问“你是处女吗”……

我们想知道的是,如此恶劣的事件为什么会在这里发生,并始终被遮蔽?

影路内部氛围、学生日常状态是什么样?围绕着杜英哲的“传闻”如何在一届又一届的学生中流传?长达多年的性骚扰在什么环境中发生?大家在怎样的权力结构下处于沉默?

我们访谈了7名影路的学生,4位影路的前老师(其中3人曾是学生),以及另外2名相关人士。接下来我们要讲的故事,发生在2017年至2020年的影路。那时这家机构已成立十年有余,其中运行的规则在十年间不断强化,形成人们心中的“真理”。坏事于是发生,循环。从故事开始,到杜英哲的性骚扰行径被曝光,还有五年的时间。

初到影路

2018年12月初,17岁的隋宁昕第一次到影路。到宿舍第一天,他撞见两个男生正在聊美国黑帮电影。

“你是一个浪漫主义还是现实主义的人?”“你是喜欢《美国往事》还是喜欢《教父》?”他们又从两部电影延伸到了尼采的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隋宁昕不适应这里的谈话氛围,他只能插上几嘴,不久便躺进被窝。

隋宁昕后来在影路上了三个月课,他习得了这套技巧。他向我演示它如何运作,让我说出一个导演名字。我说田壮壮。他脱口而出:“之前田壮壮拍的《吴清源》,让我们抛开一切那些庸俗的对电影的讨论,他力图追寻某种内在的叙事张力来突破传统的视听结构的桎梏,于是……”无需思考,他便能快速地输出一些时髦而空洞的词。他能“随便说”,“要多少有多少”。这是影路教给他的。

俄狄浦斯情结,弑父,解构,建构,祛魅……这些学术词汇被影路装进一个列表里,成为学生笔下的“高级词汇”。

一名2017年来此上课的同学把影路的教学特点称为“装逼教育”。她说,那时大多人只知道在影评里堆砌大量看起来“高端”的术语,实际只是懂得皮毛。

影路是一家针对影视专业(如导演、戏剧文学、摄影等)的艺考培训机构,位于北京,学生在这里学习影评、故事写作、文学常识、面试技巧等课程。隋宁昕来这里是为了准备2019年艺术院校招生考试(也称“校考”),他报了摄影课。校考从当年的1月初开始,持续到春节前后,先是中传初试,然后是北电、中戏等院校的考试。

来这里上课的高中生不少是被师哥师姐推荐来的,在艺考生中,影路在成绩、师资上的口碑不错。像隋宁昕这样的高中生,从全国各地来到北京,聚集在北三环外的这座大厦里,期盼在影路帮助下圆梦——他们大多有着共同的目标:考上北电中戏那样的好学校。这也意味着高昂的学费。10天的课程价格9800元,20天为19800元。

男生A是文章开头提到的聊美国黑帮电影的人之一,影路很符合他高中时对艺术行业的想象,有一群包容开放、对电影和书籍有共同语言的人。

讨论《都灵之马》这类电影,是A和朋友们在艺考期间的常事——比起《变形金刚》,前者听起来显然“逼格要高一些”。影片开头是一段没有画面的独白,讲述尼采在看到马夫鞭打不愿走动的马之后,抱住马的脖子啜泣,而后精神崩溃。正片黑白色调,节奏缓慢,用30个长镜头叙述马主和女儿几天中的日常。但脱离影路和艺考的环境后,A平日也不会再去看它。太闷了,他觉得。

影路有一小群走文艺路线的学生,他们喜欢聚一块谈论文学和哲学,谈论欧洲艺术电影,聊《鲸鱼马戏团》《镜子》,聊塔可夫斯基、基耶斯洛夫斯基,或聊黑格尔、尼采和萨特。有时也一起抽烟、喝酒。

但其实直到考试前,A也看不太懂这些艺术电影。“那个时候,哪怕不知道,得装作自己知道,装作自己有底气。”A说,“确实那个时候大家都在装逼,但为了装逼,至少也学到了点知识。”有时A也看得出来别人在装,他会一直追问下去,直到对方说不出来。那是学新知识的机会,他也更想看看对方怎么继续往下编。

A也模仿过一些老师的外在气质和说话习惯。有的老师面相严肃,像少言寡语的艺术家,A被这些所吸引,“觉得这个是酷的。”他从这些容易入手的地方开始,尝试让自己离这些人更近些。离这些人近,也就意味着离自己的目标更近了。

那时影路门口竖着几个易拉宝,其中一副海报是学生状元榜,上面列了21个名字,他们是2009至2018年五大名校(北电、中戏、中传、国戏、上戏)的校考全国第一,都出自影路。他们高中时代的艺考成绩在这里被保留和仰望,吸引着一群又一群十七八岁的高中生。

“加入影路站台,不仅仅是艺考,而且是最直接的进入影视行业精英圈子!”另一副宣传名师的海报这样写道,上头分别印着《我不是药神》的摄影指导、《河神》的制片人和《白鹿原》的编剧的名字。他们都曾在这里授课。

影路也向学生们灌输一种对名校和影视行业的向往。有学生记得老师说过,去剧组里当摄影,日薪三四千元。一天能顶别人一个月的工资,他想要这样的未来。

杜叔

刚来不久时,隋宁昕还在影路感到另一种震撼。以前在山东本地的艺考机构,同学们下课的聊天话题不是“今天去哪打游戏”,就是“去哪蹦迪喝酒”。那是一种脱离传统高中秩序的自由享乐的话题。但影路不一样。

这里几乎每个人都不会错过一个话题——影路创始人杜英哲的“那些事情”。

隋宁昕第一次见到杜英哲是在2018年底的冬天,机构里的过道。那时他扎个小辫,鬓角剃平,一米八的身高和肥胖的身型给人一种压迫感。当时杜英哲正在北电文学系读研,身穿北电的黑色羽绒服,戴塑料黑框眼镜,脚上是潮牌运动鞋。

隋宁昕感觉这人与其他的影路老师不一样。其他老师有的爱穿白衬衫黑裤子,黑框眼镜,很干练。有的男老师爱穿古着,眼神犀利。有的男老师像不修边幅的影视民工。但隋宁昕感到杜英哲气场很强,也有人看到他时会产生“这不像一个好人”的直觉。

隋宁昕问同学,这是谁。同学告诉他,是杜叔。无论是公开场合还是私下讨论,学生都管杜英哲叫“杜叔”。

2008年初在影路上课的一名学生说,当时杜英哲就让大家叫自己“大叔”了。那时杜本科毕业不到三年。

一张2019年初的影路教师表上,杜英哲被这样介绍:“艺考行业传奇人物,其带出的学生在北电/中戏等校成绩无人能望其项背!”在影路,大家都知道他是2007年CCTV播出的《小鲤鱼历险记》的编剧之一,大多90后都看过这部动画片。

外人看来,杜英哲大概会是一个爱护学生的好老师。他会在北京电影学院的院系群里与院领导争执,批评学校在2020年初取消部分专业校考的招生政策对学生不公平。他在影路的公众号上写:“一个个考生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啊,他们的命运,我心疼啊!”

但在更多学生口耳相传的消息里,他没有那么简单。

学生们听说,杜英哲很厉害,在北京和泰国有房产,还把机构发展到了美国。还有传言说杜英哲在行业内的神通广大,有人脉能帮学生买到校考合格证。有学生听说,这是明码标价的事,58万能拿到某名校摄影系合格证,文学系便宜些,30万。当然这仅限于“听说”。

一个微信小群里,有复读的学生向新生透露,杜英哲曾经“后台操作”,掉包了两个女生的合格证。一名男生难以置信地在群里问:这也能换?也有人疑惑:今年难道也有?

他们讨论杜英哲和女学生的关系。有人亲耳听过杜英哲说一名女生“看她那欠操的样”。也有人听复读生讲述,杜英哲在房间里对孤身一人的女生摸来摸去、和某某女生交往过……这些事被一届又一届学生复述。

在一个询问影路怎么样的知乎问题下,一条发布于2020年12月的回答称:“女生不建议来影路,杜胖子人品不行,性骚扰。”

有学生说,2017年到2018年初是杜英哲相对收敛的时期,那时他瘸着一只腿。瘸腿的缘由,流传是他因骚扰女学生而被家长打断了腿。后来,有学生私底下会说“我腿好疼”来嘲讽杜英哲。

也有男生说,他因这事疯狂健身,而后变得很壮。当他们二人在影路门口站着时,杜英哲说:你长得跟个大马猴似的。“哐”往男生肩头一拳,说:你看看我劲儿。不过,一位影路老师说,杜和家长有冲突是事实,但他腿瘸并不是因为这事,而是痛风。

夹杂着混乱信息的场域里,真相扑朔迷离,黄谣开始滋生。2018年,有女生考入名校后,谣言传到了她耳朵里:她和杜英哲睡过。顺着信息链条,她找到了可能是最早传出这个消息的人。但对方坚决否认,后来事情不了了之。不止是她,还有其他几位女生也陷入这样的传闻——和杜英哲睡觉而得到入学资格。除了当事人,没有人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

2017年之后,杜英哲已不常在影路,大部分日常事务由他的妻子陈昕负责。陈昕毕业于北电文学系2004级本科班,是杜英哲同院系小三届的师妹。在影路,大家都喊她“陈姐”。

影路里流言的中心也离不开杜英哲和陈昕的婚姻。大家不解,陈昕为什么能无视杜英哲和女学生的那些事,甚至在一些事情上充当帮凶。自然不会有人在他们面前提起他们的婚姻,在听说过那些传闻后,还聊起这样的话题,就“太不聪明了”。

资讯

伴随着先前环绕影路散不开的传闻,还有一届届学生流传的悄悄话——杜英哲通过不正规渠道让谁进入大学,谁又被这些资源引诱,谁用身体去换,谁拿金钱——尽管很多传闻都没有证据,但潜意识里,他们像得到了一种心理暗示:影路有很多升学的资源,只要你愿意与之利益交换,就能得到。

有学生记得,杜英哲隐晦地向他们透露,自己和某些招生老师、业内人士很熟,比如“有招生的人跟我说过”,“我很懂他们招生口味”。

考官有什么喜好,偏爱什么学生,会问哪些问题,这些消息很重要,也很稀缺,只能向已经考进大学的师哥师姐打探。更加重要的消息是,某考场有哪些老师,某院校的系主任换了人。这些要在影路里竖起耳朵听。

2019年1月中旬,刘涵菁报名了影路的“高手特训营”。这个课程为期15天,地点在泰国,报名后还需要筛选。

刘涵菁来自广东,2017年的高一暑假就去过影路。她有几位高中师哥曾在影路学习,2016年考上了北电,当刘涵菁问该选择哪个机构时,他们推荐她去影路。但他们没有告诉她影路发生过什么,可能会发生什么。2018年冬天,刘涵菁在影路与隋宁昕认识,两人后来成了很好的朋友。

“高手特训营”的课程宣传写道:“集合一批高素质考生”,“配置艺考史上最强的师资阵容”。刘涵菁认为这是一个释放考试内情的“信号”。

这是确定的吗?那里会有什么资料呢?刘涵菁也不知道。但她觉得,可能有文学常识题的押题。她注意到,一些和杜英哲、陈昕走得近的学生都参加了,带队的也确实是较核心的老师。这更佐证了她的猜想。

2018学年是影路开设海外训练营的第一年,他们去过泰国、土耳其和日本。第二年,影路继续开办了海外营,并在招生文章中称:到海外学习生活一段时间,才能进一步开拓学生的视野、改善学生的气质、促进学生心智成熟,效果远好于传统的艺考课程。

每场专业考试前,影路会为学生做集体备考。一名参加了2019年某高校摄影专业初试的学生发现,考试当天的时事热点选择题中,有几道是老师备考时讲过的原题,例如港珠澳大桥的全长。后来,他还听其他专业的同学说,在考前练习剪贴画时,顾问老师给那位同学的杂志和第二天考场上的一致。在影路,顾问是单独辅导、一对一(或一带多)的指导老师。

一位曾在影路研究选择题的老师指出,每年的文学常识选择题有规律可循,100道考题里出现了被押中的几道时政题是很正常的,泄题有可能是学生的误解。

无法否认的是,隐秘的资讯在学生之间打转,他们那时确信影路有这个本领。

2019年初,刘涵菁考国戏(中国戏曲学院)的影视导演专业初试时,感到资讯的重要性。考前,她被告知,自己要去的考场由系主任坐镇,面试难度偏中等,属于最好发挥的一个考场。这些信息让她稍微安了心。

那天上午考完的学生回来透露,系主任提问了有没有看过章明导演的《冥王星时刻》。刘涵菁当时正好很喜欢这位导演。下午,她面试时,要用片子举例答题,她便讲了章明的《巫山云雨》。之后,影路老师告诉她:举出这个导演的片子,基本上初试就过了。

那年刘涵菁没考上满意的学校,她选择复读。她咨询过北京另外两家大机构,再三考虑,还是选择了影路。她觉得和影路的老师混熟后,他们可能会多告诉自己一些利于考试的东西。她不清楚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但它能带来心理安慰。

如今回想起来,“我也不知道,我当年到底以为自己能获得什么。”刘涵菁说。

但她清楚,自己得弄明白这里的游戏规则——影路是否真的决定了她能不能上学。这里也是她长那么大投入最贵的教育资源,原以为质量也会很好。她把考上影视名校的赌注押在了影路,并不断观察:这里发生了什么,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生态?

2019年,隋宁昕也复读了,他回到影路。暑期班杜英哲过来上面试课。提问环节轮到隋宁昕,问了些常规问题后,杜英哲问:你觉得你凭什么能考上电影学院?隋宁昕不喜欢杜英哲,他有些挑衅地说:我有才华。杜英哲问,有才华的人多了去了,为啥非得是你?隋宁昕说,我比他们更有才华。底下的同学有些嬉笑,隋宁昕感觉教室里的氛围还算轻松。

杜英哲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谈过恋爱吗?隋宁昕承认谈过。杜又问,你们俩谁追的谁?隋宁昕感到有些被冒犯,很简短地回答:我俩互相撩的。

杜英哲经常提到面试的重要性,要给老师留下深刻印象,说出自己有意思的经历,也要主动给出有延展性的话题,让考官来提问。这是每一名影路学生的必修。杜英哲会在面试课上问学生的初恋、过去的感情,也会问家庭情况、父母职业。

2017年夏天,15岁的金澄(化名)到影路上暑期基础班。她想学编导,为了早点入门,高一结束她便去了影路。面试课上,金澄被老师评价为“无聊”“幼稚”。她一直是个看起来很乖的好学生,没有恋爱经历。

和传统高中不同,恋爱在这里是被鼓励的。有学生记得一次课后闲聊,一位女老师说:没谈过恋爱的人在考试时会比别人有劣势,因为没有这个人生体验。她建议:还没有谈过的,可以随便找个人谈一两个周,体验一把。

第二年暑假,金澄再次到影路。听说她谈了网恋,老师说这段经历“有意思”,“很刺激”,在她这样乖乖的形象上形成了“反差”,可以在面试中提起这个故事。老师又夸她过去一年看了很多书,也有了新的人生阅历,“非常有成长”。金澄能感觉到老师们很喜欢自己。

她不确定自己谈网恋是不是因为高一时老师的那些话。但她的确因此思考过,学艺术是否要有“一些情感”,要更个性、更符合艺术,而不能只是学习好。

杜英哲在暑期班结课考核时来了。结束后,他在走廊叫住金澄,说她长得像他的高中初恋。金澄有些尴尬,感到莫名其妙,只好说:这样啊,还挺有缘,挺巧的。

之后,招生老师转告金澄,杜英哲愿意和她签约,当她的顾问。上完暑期班,即将升入高三的学生都会被建议签顾问。2018学年起,学生们也被建议加入价格99800元的元年组(VIP组),可参加任意课程,加入后再另外付钱签约顾问。

招生老师对她说:杜叔一般不签学生,他去年都没有签学生,你能做他学生还是你的荣幸。

签约普通顾问,一般是5万元左右,这样的价格是“一对多”。也有老师带的是“贵的那种”,每年最多只签约两个学生,像杜英哲和陈昕。

金澄文化课成绩不错,杜英哲给她的顾问价格是19.8万。文化课成绩没那么好的学生,和杜英哲签约会更贵。在那个顾问协议里,他能保证金澄拿到五大名校的“有效合格证”,也就是保证她能进入这些学校的校考全国前25名。同时金澄要保证自己的文化课成绩达到一本线的90%。因价格太贵,金澄和父母商量后没有和杜英哲签约。

杜英哲负责的另一类课程是故事写作。他有一套“万能模板”,学生要根据几大题材写故事,例如犯罪悬疑黑帮、家庭生活情感、情色爱情伦理,经杜英哲指导修改后,直接套进考试题目。

在学生保存的几年前的故事作业里,除了“困境”“家乡往事”“犯罪事件”这样的题目,还有“情感背叛”“禁忌的情感关系”“出格之后”“不可告人的秘密”。后者写着提示:以自己的经历为原型,辅以想象。

有学生记得,杜英哲给他们转述过自己艺考时写的故事:停电的晚上,透着烛光,一个男生和一个阿姨在床上发生性关系。杜英哲还说过,一夜情、妓女、小偷、边缘人,这些会让招生老师觉得新鲜,在考试中出彩。

有男生则在课上被杜英哲责备:你的故事里没有戏,你应该去经历经历。也有学生听一名女生朋友说,杜英哲在房间里一对一指导她的作业时,眼神特别怪,让她把门关上,还刻意往性的话题引导,说要解开天性,不要带着原有的封建思想。

金澄发现老师们偏好“刺激的情节”,会强调写些和平常生活不一样的故事,要有震撼的点。她相信老师们说的就是考试的方向,只要按照他们的喜好去写,得到他们的肯定,自己考试就能通过。

在爱情题材上,她编写了这样的故事:一个男性打激素变成“人妖”,之后和另一名男性产生了爱情。为了迎合和讨好老师,金澄尽可能奔着那个方向创作故事,也强迫自己写不熟悉的内容。

“我就想怎么变态怎么来,”金澄开始上网搜索罕见的事例,“对着一些可能也是别人编的新闻,我也在那胡编乱造。”学习写故事的过程,金澄并不舒服,甚至有些痛苦。她内心怀疑过:自己写的是什么,这些真的会发生吗?

圈子

金澄在影路的生活路径常常是这样的:下课后和好朋友去便利店,再回酒店继续学习。那时影路安排学生们住在一个连锁酒店,离上课地点走路十分钟。她们是影路里的“好学生”团体,每天认真上课、写故事和影评。

金澄注意到了那些和自己不一样的高中生。他们很有个性,性格奔放,有时晚上出去喝酒,第二天旷课。这群人也形成了一个小团体。他们和影路的老师都混得很熟,陈昕和杜英哲喜欢这样“放得开”的学生。在金澄眼里,他们是一看就能考上好学校的“艺术类人才”。金澄羡慕过他们,总是出去玩,还懂不少知识,更能得到老师的偏爱。

她把影路看作一个小社会,要去讨好、迎合老师的口味,这是和普通高中完全不一样的地方。除了有不同的圈子,她觉得影路的学生也有分级。最核心是那些和老师们关系密切,被偏爱的、有特点的学生。中间是像她这样的,虽然也加了元年组、签了顾问,但和老师联系没那么紧密的学生。最外圈,是那些只来影路上散课的学生。

那段时间,看着过着不同生活方式的同龄人,金澄思考着:我要成为一个怎么样的人,要像他们那样吗?我适合艺术道路吗,艺术真的是这样的吗?但金澄做不到他们那样,也不想成为他们。她相信自己不抽烟、不喝酒也能写出发自内心的文字。她甚至害怕那些人,觉得他们“玩太花”。

金澄并不是唯一有这种感受的人。另外两位受访者提到在影路发生过这样的事:有同学在酒店房间内当着室友的面发生性关系。

复读那年,隋宁昕压力很大,脾气也比以前差了很多。他常常站在楼梯口吸烟,碰到谁都说:“过来一起抽烟。”他也爱喝酒,有时拿着啤酒招呼别人:“过来一起喝一杯。”

一天晚上下课,他们一起玩真心话大冒险。那天大约十个人,包括隋宁昕在内有四个男生,还有两个女老师。玩游戏过程中,有女孩被要求去卫生间脱下内裤,再拿出来甩一圈。有人被问,性爱时最喜欢的姿势。

隋宁昕被要求选择在场一名同性舌吻,他照做了,不想被觉得玩不起。他说,如果端着,下次轮到自己时可能就会被直接跳过。他也安慰自己,就当是丰富一下生命体验。事后,他跑去厕所漱了口。

男生B说,和自己经常一块玩的同学中,就没有不抽烟的。看电影,听摇滚乐,和朋友们去烧烤摊喝酒,去北电旁听戏剧理论的公开课,这是他高三时在影路的生活。想去上课就去,不想去就逃,影路没有人管他们。

2018年暑假来到影路,男生B感觉和班里同学相形见绌。他从初二之后就不念书了。初三、高一,他跟着亲戚混社会。刚来时,他只看过《黑色大丽花》、《疤面煞星》等剧情片。被问到读过什么书,男生B说基本没读过。有老师评价他是“文盲”。

从那之后,他窝在朋友的北京出租屋里,规定自己每天看三部电影,三天看一本书。他试着读了赫尔曼·黑塞的《荒原狼》,但没看懂,于是返回去读一些中国文学,从韩寒、王朔、王小波,再到东北文学的双雪涛、班宇、郑执。他也发现身边的同学像在暗自较劲:你读茅盾文学奖,我必须得读诺贝尔奖;你看了多少部电影,那我要看得更多。

在影路,另外一种社交货币是豆瓣的阅片量。他们交换、关注彼此的账号,互相攀比阅片量。

刘涵菁记得,有人用“他上大学前阅片量就够三千了”去描述一位文学系的老师。那时她还知道有两名考入北电的学长学姐阅片量大约在800至1000部。在隐形的阅片量鄙视链影响下,有同学只在视频网站看过几分钟的电影解说版,或是快进看全片,都会在豆瓣标记“看过”。还有人连《猫和老鼠》《百家讲坛》《快乐女声》《中国达人秀》等动画片和综艺都标记“看过”。

在智识上得不到认可的同学,则会被一些学生看不起。男生C就有过这样的感觉。2018年12月底,男生C来到影路。这是一个他格格不入的新世界。课上,大家使用手机和电脑,做笔记、查资料,只有他拿出纸和笔。这里也允许染头发、打耳洞,还有男生留长发,而在C的老家的艺考机构里,男生统一剃着短发。影路的课堂可以探讨不同观点,但以前,老师讲的内容是不能反驳的权威。

来了影路,男生C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不太敢在课上交流。他很不自信,觉得别人很厉害,说的话很有深度,自己与他们不在一个水平。有次课堂辩论,C提了自己的观点,课后被几个同学当面说很幼稚。C感觉自己被否定了,先是伤心、自我怀疑,后来是生气。他想,他们不过是比自己提前学了这些东西而已。

男生C在影路习惯一个人吃饭,有时和一两个关系还不错的同学。他只想和看起来老实的人交朋友。课余时间,他很少和其他同学打交道。

房间

刘涵菁的顾问是一位在影路多年、级别较高的老师,也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但刘涵菁说,他不擅长写故事。考前阶段,他让刘涵菁把故事作业拿给杜英哲看,由杜给她讲解。这也是她和杜英哲互动最多的时候。

杜英哲的公寓在金澳国际大厦的高层,这是一栋商住两用的写字楼,影路的教室也在这里。平时,杜英哲会在公寓房间帮学生指导作业。

每次找他看故事,虽然刘涵菁不是单独一人,她还是感觉有些不安。那是一种她了解杜英哲很多事情后的不安。更何况,那时她觉得在场的其他女生都和杜英哲关系更紧密,比如他签约的学生。一想到她们可能“跟他是一伙”的,这让她更不舒服。

一名2019年底来上故事班的学生说,他们也要拿着写好的故事,单独进入杜英哲暂时占用的某个学生的酒店房间,一对一指导。那时影路已搬离金澳国际大厦。

2019年初的艺考,刘涵菁报了很多志愿,包括中戏的影视制片专业。几乎每个影路学生都听过这句话:“中戏制片喜欢看起来有钱的学生。” 为了让自己的面试形象符合“有钱”,有些学生会向杜英哲的妻子陈昕借奢侈品。刘涵菁记得,面试时有个女孩围了一条Gucci围巾,被老师问:“你不热吗?”

在这个传闻的影响下,刘涵菁和老师提出想去买衣服,她没有合适的服饰。杜英哲和一位女老师,带上她和另一女同学去了北京的奥特莱斯。

刘涵菁挑了一件横条纹的衣服,被杜英哲否决了。他说,它在视觉上会把她的体型拉宽。他选了一件竖条纹的浅蓝色短袖连衣裙。刘涵菁听了他的建议。她觉得老师更了解自己面试时适合穿什么。后来再想起,刘涵菁觉得它不太像她这个年纪穿的衣服。她忘了是什么牌子,只记得不便宜,超过了妈妈给的预算。

2019年2月底的一天,北京的最高气温不到10度。刘涵菁的中戏制片三试就在这个下午举行。那天上午,她还有北电的一场笔试。影路为她的中戏制片三试安排了备考,但时间和上午的北电笔试冲突了。紧急之下,杜英哲让她去找自己,帮她备考。

刘涵菁非常焦急于中戏制片的考试,她完全不清楚将要面对的考试流程。她打车去了杜英哲的公寓。

公寓里,杜英哲快速讲了一遍考试流程。他那天更主要的事,是让刘涵菁穿上束胸,说她驼背。但之前,他从没提过要她戴束胸的事,更没有提过驼背影响她的仪态。刘涵菁在客厅穿束胸,杜英哲坐在卧室里,门没有关,她看得到他背对着自己。戴好后,杜英哲走出来,说她穿得不对。

她穿了一条裙子,正面从上到下是一排扣子。杜英哲伸手把裙子纽扣解开,重新调整束胸,顺手把束胸下摆塞进她的内裤里。束胸是杜英哲让另一个女生在前一天送来的,她在面试时穿过。后来,送束胸的女生和刘涵菁表示过很抱歉,她觉得自己间接促成了杜英哲的性骚扰。

那天在房间,杜英哲还蹲下,把刘涵菁的麂皮黑色短靴擦干净。他说:中戏制片的主考官是个gay。刘涵菁知道他对这种细节很重视,想在边边角角上获得老师的好感。最后杜英哲打了辆专车,送她去考试。

杜英哲的许多性骚扰行径就发生在单独两人的房间里。在去年那些女生控诉杜英哲的文章里,有不少换衣服的场景。一名中戏13级学生这样写道:“穿好衣服后,他说我胸贴贴得不对,直接走过来解开了衬衫扣子,摸着我的胸,帮我重新贴了胸贴。”另一名被叫去备考的女生称:陈昕在场的情况下,杜英哲“说我的衣服不够贴身”,“摸我的腰”,“又滑到了我的肩膀处”,“手伸进了V领毛衣的领口,提起了我的肩带,问我穿的什么内衣”,“一把握住了我的胸,说有点小,再大点就好了”。

2018年3月初,准备面试中戏制片前,江莉(化名)也被叫去过他的公寓试衣服。

江莉有些担心。那段时间,复读生、应届生都回到了影路集中备考,悄悄话蔓延开来,她听说了许多他的性骚扰传闻。她告诉一位女老师,杜英哲叫她去试衣服。女老师嘱咐:叫个人和你一起去,保护好你自己。

考前一两个晚上,江莉带上一位女生朋友去找杜英哲。开门看到有两人,杜英哲有些诧异,但没说什么。江莉去卫生间试了陈昕的毛衣,出来后杜英哲帮她整理了肩膀和后背。那晚没发生其他。

杜英哲对女生的骚扰行径,大多发生在中后期临近艺考时,以“备考”之名。对学生们来说,那时最重要的事不是曝光或逃离,而是面对即将到来的考试。从始至终,艺考才是她们来影路的目的。

男生B曾陪一名女生去房间找杜英哲,开门后,B记得杜反应很大,眼神厌恶,声量也高。后来B坐在外面,女孩和杜英哲在屋里看作业。

从那天后,杜英哲再也没有和男生B讲过话,不批改他的故事作业,也处处设限。2019年初在泰国的高手训练营,杜英哲最初不让B参加。招生老师告诉他:你没法获得这个,就是因为你跟杜叔关系不好,你以后就不要惹他生气,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保护好你的权利就好了。不过后来B还是被允许参加了,他也不知道原因。

又一场考试前,杜英哲再次叫江莉去房间,帮她备考。那天杜对她说了很多。比如“你知不知道F(和江莉关系近的同学)家里认识XX(某院校招生老师),人家根本不用考,关系都走通了”。

杜英哲又说,他也认识XX系(另一院系)的老师,不管怎么样一定能给江莉合格证。江莉感到杜英哲好像把他和自己的考试结果捆绑在一起。后来她和影路里信任的师哥师姐聊这件事时,他们告诉她:杜英哲没那么大本事,你就听他瞎吹。“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在我面前用这样的话术。” 江莉说。

最后杜英哲告诉她,自己早就离婚了,机构里相貌才学上唯一能配得上自己的是XXX,他提到一位女老师的名字。

江莉没有反驳,只能坐着点头。看着杜英哲自信狂妄的样子,她内心厌恶。杜英哲看了她一眼,说: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有什么念头的,你年纪太小了。

帮凶

在听说杜英哲的性骚扰传闻之前,江莉对他没有防备,反而很信任他。杜英哲在她面前表现得更像好人,是一个“比较值得信赖的年长的老师”。

2017年暑假,江莉和男友一起去了影路,他们即将升入高三。面试课上,他们一样被要求打开内心,寻找值得深挖的过往经历。在十多个同学面前,陈昕说江莉有心理问题。后来陈昕拿起手机录视频,又给其他人看,让大家数数江莉说话时皱了几次眉。

你看你说这段话的时候,皱这么多次眉,是不是证明你心理是不健康的?江莉记得陈昕大致这样说。不同的是,陈昕对江莉的男友很好,给他很多鼓励和关心。

杜英哲对两人的态度则相反,他常常肯定江莉,又否定或冷淡回应男方的作业。江莉和男友有了各自信赖的老师,一种不健康的“争宠”心理出现。后来她才感觉到,陈昕和杜英哲像在打配合,对他俩分别唱红白脸。

陈昕和杜英哲都怂恿过江莉分手,说男方配不上她。在这样一个陌生、艺考压力大、人际关系又复杂的机构里,江莉和男友的关系逐渐恶化。前两年江莉得知,当时陈昕也劝过男生与自己分手,“她会影响你的考试”“你不要管她了”“她又有心理问题”。男生后来照做了。

2019年复读时,刘涵菁想换一家机构,也把影路的“秘密”告诉妈妈。但杜英哲给她穿束胸那事,她没有说。这事起了反效果,妈妈让她继续在影路。妈妈加了杜英哲微信,她知道老生再来上课有优惠,而且她觉得前一年的顾问不负责任,希望这一次能得到更大的优惠作为补偿。

刘涵菁想,妈妈也许是希望用嘴皮功夫、不付什么代价地获得一些资源。“但是杜英哲不是傻子,”她说。

在妈妈和杜英哲取得联系后,杜一直劝刘涵菁,某高校的三个志愿都报考文学系的专业。那时,曾被杜英哲骚扰过的女孩提醒她:这是一个很恐怖的信号,杜英哲可能要对她下手了,他“可以操作”这三个专业。她们都拒绝了。

“最后发现,你已经进入了这个规则里,你需要花很大的力气或有很大的定力才能脱身。”刘涵菁说。

2019年12月底,离艺考只剩一两个月,刘涵菁被杜英哲叫去谈话。他先是骂了她妈妈:觉得自己很聪明,实际上心里没数。又说刘涵菁今年的艺考很不靠谱,面临的状况很糟糕,现在还搞这么一出。刘涵菁意识到,杜英哲在威胁自己。她非常无助。

被施压的女生并不罕见。去年9月举报杜英哲的文章里,一名女生讲述自己多次拒绝杜英哲后,在考试前被威胁:“你知道XXX吗,你知道他为什么一直在复读吗,因为他得罪了我,你不想也像他一样吧。”

这时陈昕主动接手了刘涵菁,给她发试题、参考书,让她写完了拿给自己看。刘涵菁想,陈昕肯定知道杜英哲把自己叫出去谈话,也知道她被威胁的心理压力。在那之前,她和朋友都觉得陈昕是一个加害者。后来她们猜想,陈昕可能会从不愿与杜英哲交易的人中,捞出有希望考上好学校的学生。

在影路,杜英哲是占绝对强势地位的。他始终坚持自己的想法是对的,不听任何意见。若是有老师质疑,杜英哲会骂他们“没有经验”,“脑子想不清”,“你离开了我什么都不是”。有老师见过杜英哲在很多小事上骂陈昕,要么是方案没做好,要么因为她一些工作做晚了。很多老师都和杜英哲有过分歧,但没人能赢他。强硬的老师和他吵完架,都陆续离开了。

2019年前后,杜英哲要在其他北京艺考机构门口投自家广告,把一辆贴满影路广告的面包车停在别家门口,上面写着:“尚不知任何机构在北京电影学院、中央戏剧学院录取人数超过我们。”有老师觉得不妥,但他坚持这样做。他对质疑的老师说:所以我成功了,我办下了影路,你没有。那个老师不再说话。

陈昕在这件事上也没有表态。她是影路的教学总负责人,但大多时候,她对杜英哲的决定不赞同也不质疑。即使后来公司掌控权表面上在陈昕手中,但有老师说,最后拍板的仍是杜英哲。

与他相比,陈昕像一个“正常人”。一个男生形容给自己规划报考志愿时的陈昕像“知心姐姐”,那时他以为她只是影路的普通老师。也有人说她是高冷的知识分子,职场女强人,还有人觉得她是对学生很好的严师。陈昕对刚来时没怎么读过书的男生B也很有耐心,给他列了不少电影、书籍的作业。

但是,一些证据表明她确实做过杜英哲的帮凶。在去年曝光杜英哲行径的文章里,有女生实名控诉称:陈昕坚持要带她去泡温泉,到了酒店她才发现杜英哲也在,且房间只有一张大床,“吃完饭后,陈昕提议我们三个一起泡温泉……她说不用,院子里很黑,什么都看不见……我们三人赤身裸体坐在一个温泉池子里……我努力告诉自己他们两人是夫妻,可能就是把我当个小孩一样看待……没过多久,陈昕就忽然说她明天还有工作,先去睡了”。那晚,她挨着床的边缘睡下,但第二天醒来后,“陈昕已经走了,杜英哲不知从何时起已经躺在了我的身边。他摸着我的头问我睡得怎么样,并试图上手抱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有老师曾想当面问陈昕,为什么要做帮凶,但一直开不了口。隋宁昕曾试图讽刺陈昕,他拍了一个短片作业:一个变态和一个女孩尸体共同吃早餐,而后拉着尸体跳舞。他把作品取名为“嘿宝贝”——那是陈昕的微信名。陈昕看完只是说:你竟然把这么可爱的一个女孩拍得这么恐怖。

多年来,大多数老师都知道杜英哲性骚扰女学生的事,这些传闻从影路创立之初就有了。早年间,有老师在没有他人的情况下问过杜英哲,性骚扰传闻是否属实,杜英哲面无表情地否认了。等到2019年他再问时,杜英哲已不再否认,反而有些显摆,说那些女生是“自愿”的。

有老师曾想过要和同事一起曝光杜英哲,但找不到能够站出来的受害者。他们问过一人,得到的答复是:如果别人站出来,我也可以站出来。她们会担心,自己是否成为唯一站出来的人。曝光的事不了了之。

老师E选择主动远离杜英哲和陈昕,不把自己牵扯进他们的圈子。那时杜已不常去影路,他们三年里见面的次数一只手也数得过来。碰到了,他也不打招呼。他没有加杜英哲的微信,只在工作群里回复“收到”。“PUA(精神控制)就是利用你的在乎,你根本他妈就不在乎,他怎么PUA你?”

E也会带班里的学生到外地上课、拍摄,让他们远离那个环境,远离和杜英哲、陈昕走得近的“奇奇怪怪”的同学。他很反感那些在课上显摆自己懂很多的学生,想要过着艺术家生活的学生。遇到了,他有时会一直提问,把对方“问服”,如果实在无法沟通,就放弃对话。

E觉得自己教学上的用心和投入会比其他老师多一些。他做好分内的事,再多的,就是有限度地保护那些高中生。有女生和他讲过自己被杜英哲骚扰的事。E让她赶紧离开影路。但女孩没有走,那时快考试了。

和其他一些大学生一样,E来影路的目的很明确——赚钱,3小时的课,收入八九百块。他们流动性大,很多人来了又走。

这套长达十余年的运作体系似乎牢不可破。就连教学观念、故事写作和电影评论的教学方法,这么多年来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不断循环。一位早年在影路学习的老师说,用“更高级”的学术词汇让自己显得有文化,是影路一贯的教学倾向。陈昕教他如何写影评,他也将这套方法教给后来的学生。

需要说明的是,影路的大多数老师是北电中戏的在读大学生,比学生们大不了几岁。少数已毕业的老师也基本曾是这里的学生。他们在影路接受艺考培训,进入大学,又重新回到这里。不止是培训者与消费者的关系,杜英哲从一个有威慑力的老师,又变成他们后来的老板。有老师形容这里为“丐帮家族”,在影路的官方宣传里,他们是“子弟兵”师资团队。

泰国游学营

2019年8月,杜英哲带队去泰国上故事班。隋宁昕去了。

影路的一则招生宣传这样写道:“我们吃着海鲜唱着歌,做一回高冷的‘杀手’,体验着泰国独特的人妖和泰拳文化……我们还将课程拓展到街头巷尾、岸边海上、车上餐厅……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构思故事!在这些酷炫刺激的活动中,我们脑洞大开,满载而归!”

学生们在曼谷待了几天。隋宁昕估摸,一半时间在睡觉,四分之一在玩,剩下的才是上课。杜英哲告诉他们:自己课后找时间写作业,写完给他看,弄好就能出去玩。

有天,杜英哲带男生们去了曼谷的红灯区。杜英哲走在前面,一路上,穿着性感的酒吧店员都在拽他胳膊,想拉他进店里。但杜英哲没有进。他说自己知道一家不错的酒吧,要带他们去。

走到那家店门口,杜英哲指了指,对身后的男生们说:你们进去吧,给“人妖”点一杯喝的,她们就会坐下来陪你。随后他转身离开。几个高三男生在门口有些扭捏。隋宁昕挺想看看里面是什么样,拽着别人走了进去。最终,大家都跟着进了。

他们坐在同侧的一条长凳子上。隋宁昕向其中一位服务人员招招手,让她过来喝酒,像杜英哲说的那样,他给她点了一杯。她过来后,用不标准的中文说:操我。隋宁昕愣住,说自己没有时间,下次一定。一位画着浓妆、年纪稍长的女性走过来,看到他俩在聊天,伸手摸了下他的裆部。

其他几名男生也叫了人过来。酒吧里,隋宁昕听到他们正用英语聊天。他英语没那么好,只零碎捞到几个词。他们在酒吧待了不到一个小时,出来后,他问刚才他们聊了什么。有男生说,日本文学。隋宁昕觉得,在酒吧和“人妖”聊日本文学,很符合他们的“文艺装逼人设”。

那晚,女生们被杜英哲带去了另一家酒吧,最后两拨人一起回了住处。

离开曼谷后,他们去了苏梅岛,住在一栋两层楼的房子。这是一处带泳池的民宿,还有其他外国游客。有天隋宁昕正睡觉,一名同学进来告诉他,女生D叫他出去玩水。他洗了把脸,换泳衣,出房门。一出去,大家都乐了。杜英哲说:看隋宁昕,美女一叫,立马起床。他发现是杜英哲在忽悠自己,女生D并没有叫他游泳。后来杜英哲又招呼大家一起去泳池里比赛,看谁能把对方裤子扒下来。大家嘻嘻哈哈,最后并没有真的比赛。

他们全班还一起去了离苏梅岛不远的帕岸岛参加满月派对。这是一个于每月的月圆之夜在沙滩举办的通宵派对,那里有酒精饮料、电子音乐和彻夜狂欢。那晚要坐船回苏梅岛时,隋宁昕发现队伍中少了两个女生,其中一个是女生D。杜英哲也不见了。

那一瞬间隋宁昕吓到了,他问负责买船票的同学:怎么还有两人没来,她们不回来了吗。对方说:她们有别的安排。隋宁昕犹豫过要不要去找她们,但最终还是和大部队一起坐船离开了帕岸岛。

今年年初,和影路的一名女生同学见面聊天时,隋宁昕才得知,当初坐船离开时不只少了两个女生,是少了四个。这个女孩也是其中之一。那天杜英哲带她们去了他的酒店套房,说她们头发都湿了,让她们进去洗个澡,吹吹头。她觉得事态不妙,拉起另一个女孩跑掉了。但还有两名女生留在了那里。

在泰国时,隋宁昕也发觉事情走向不对劲了。杜英哲总是带女生D单独出去吃饭玩耍。也是这个时候,有人常看到女生D在朋友圈发和杜英哲的合照。

去泰国前的暑期基础班,隋宁昕和D熟识。D会把香烟藏到隋宁昕那,说是杜英哲不让她抽烟。D还告诉隋宁昕,杜英哲愿意给她一个很优惠的价格,当她的顾问。隋宁昕把他所知的杜英哲情况都告诉她,劝她不要签协议。但后来隋宁昕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杜英哲还是成了她的顾问。他没有再问。

那一年,传闻也来到了女生D头上。大家根据种种蛛丝马迹,都说D和杜英哲在谈恋爱。

有同学给刘涵菁看了女生D的朋友圈,她和杜英哲的合照被设成了封面。多位接近D的受访者证实,D后来生了杜英哲的孩子。

循环

杜英哲的性骚扰、性侵行为在很早以前就发生过。

看到多名女性公开控诉杜英哲的文章那天,李彤(化名)果断决定,要把将近20年前的经历讲出来。她发了一篇微博,讲述自己曾受到的侵害。

2005年,李彤还在北电读书。一天晚上,杜英哲到她的宿舍楼下,打电话让她下楼。李彤是杜英哲的同系师妹,和他的女友陈昕是同班同学及室友。

李彤在微博里写到:下楼后,杜英哲向她表白,说一直很喜欢她、想见她,还打了出租车在楼下等,“我纠缠不过被强拉上车”,“我想跟他说清楚就完了,都一个学校的,他还能把我怎么样,毕竟才20岁年轻胆子大”。杜英哲把李彤带到了那时他和陈昕的出租屋,强迫她发生了性关系。李彤后来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这事。之后面对陈昕时,她甚至觉得心里有愧。

原本,李彤和陈昕两人计划着开艺考培训机构。杜英哲知道后对此很感兴趣,他以贾樟柯的电影《站台》为机构取了名字,“影路站台”。杜英哲那时在天通苑有出租屋,他们打算以此为场地。知道杜英哲在张罗这事后,李彤没有再联系过他们,也没有再提起。

后来有天,陈昕打电话让李彤去家里结算写剧本的稿费。到那边时,已有些晚,陈昕提议她在家里先住下。李彤在微博里回忆,那晚她俩睡在一张床上,杜英哲突然开门进来,脱了衣服扑向她。她记得杜英哲笑着问她,你也很想的吧?

她没有在微博上写出来的是,她当时向床上的陈昕求助时,陈欣像征求意见一样问她:你想吗,你想一起吗?

那晚李彤逃掉了,稿费也没有结算。从那之后,她和陈昕都回避着这件事情,避而不谈,关系也慢慢疏远。

在影路,第一次听说杜英哲性骚扰时,大多学生是不敢相信的。有人把它当作捕风捉影、没头没尾的八卦,有人互相交换“情报”以拼凑真相、保护自己,也有人默认这是影视行业的潜规则。只有当自己或朋友亲历过,被越来越多的人、甚至更权威的人叮嘱过,事实才一点点被撕开:他的确会那样做。

当杜英哲向学生们打开成人世界的门后,在“性”这事上,有人发现影路的男生们有样学样。譬如,以正义的名义接近女生。

“影路很危险,我可以保护你”,有男生告诉刘涵菁,他掌握了杜英哲偷税漏税的证据,要把杜英哲“搞死”。但同时,他也在要求她与自己发生性关系。“你不跟着我,你就考不上学,因为你很垃圾”。垃圾是原话吗?刘涵菁说是的。听到这样的辱骂,她已经麻木了,没有恐惧的感受,只是机械面对。后来她知道,他也开了一家机构,找了还在艺考的朋友,假装是名校毕业的学生去教课。

2022年,刘涵菁和隋宁昕已经离开影路三年了,却仍能听说它的消息。比如,读大学的男老师与女高中生同住一个房间。而更挑动他们愤怒的神经的,是他们在影路的同学赵韦弦。

去年9月中旬,影路前学生、北电2020级导演系学生赵韦弦被爆出以软件需要用户测试为由,向多名女生借百度网盘账号,私自下载女性照片。此外,他还被控诉在2019至2021年间邀请数十名女生单独到家中拍摄作业,让其着泳装、超短裤等。后海淀公安称,赵韦弦已被依法刑事拘留。而在影路老师和部分学生的记忆里,赵韦弦外表谦虚,有礼貌,有才华,也很聪明。

赵韦弦被举报后,他们抓住了这个时机,决定站出来,举报藏在影路里更大的恶——创始人杜英哲。他们知道,这些年来有人通过各种渠道,包括知乎、微博,隐晦地曝光杜英哲性骚扰,但都没有引起圈外的关注。

2022年9月19日,隋宁昕、刘涵菁和施子怡作为发起人,在两位影路前老师的支持下,与两名匿名自述的同学共同发出了对杜英哲的公开控诉。他们不再忍让,而是反击。而后,更多受害者的投稿向他们传来。

大家终于得以从二十多名当事人的自述中窥得过去多年的部分真相,它们不再是小圈子里流传的秘密和八卦:有学生被杜英哲以试穿面试衣服为由触摸胸部,有学生因抗拒性骚扰而被杜英哲威胁能使其上不了学,也有女老师在出差期间被杜英哲强奸未遂……

影路和杜英哲的面具,也终于被当众撕下。

作者———李洁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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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蒙   顾问——王天挺

视觉——pandanap   插画——陈禹

运营——川丰   版式——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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